你到过北戴河吗?离这避暑胜地不远,昌黎县的燕儿湾,住着一户三十多年抬不起头来的老松家。满村都说,他们不是正经庄稼人。
松,这个字眼,不象你们文化人讲的,什么青松啦,刚直不阿呀,傲霜耐寒万年青啊。不,我们这儿说的,另有含义。松,就是稀松,松货,不压秤,不硬梆,松喇巴叽的。村里人叫他老松,还觉着不过瘾,不够分儿,不贴切,就索性叫老熊。熊,就是熊包,软鸡蛋,好欺负。
这家子,两代四口,男女各半,人丁倒也齐整。老松今年六十挂零。白净面皮,鼻梁上点着几颗小白麻子。瘦削身材,水蛇腰,胳膊腿儿细如麻杆,肩膀头象衣裳架子。别说现在,年轻时节,他下田也扶不稳犁杖,上屯也扛不起粮食口袋。只能跟着女社员干轻活儿,薅苗、锄草、编荆笆。纤细修长的十个指头,无缘弹钢琴,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噼哩啪啦,拨弄得算盘珠儿山响,还有板有眼带节奏哩。三几个人轮番儿给他唱账,年终决算,计分折款,唱声落地算盘停,保你不差毫厘。生产队从来不敢让他当会计,却是年年请他决算。快手嘛。
四五十年前吧,他家住北戴河,在外国人的别墅里当过“博衣”--伺候人的听差。三十多年前吧,他在天津一家小货栈,当过账房先生。这就是他松和熊的缘由。
更加惹眉惹眼的,是老松媳妇。高头大马,高颧骨,高鼻梁,高胸脯,据说有人当年还见她穿过高跟鞋。总之,浑身上下,哪儿都高。村里送她个绰号:“杂交高粱”。这是“四清”那阵子,“查三代”查出来的。可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她妈,她奶奶,还是外婆,年轻时跟过外国人,生下来的孽种,就浑身上下处处高。至于她这个孽种,也许是孽种的孽种吧,出生之后,便被狠心的妈妈,扔在了北戴河的草堆里。这是四十八年前的往事了。一笔糊涂账。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去过北戴河,常见外国人。少见多怪,多见不怪。也就不喊“杂交高粱”了。文雅点儿,称之谓“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指的是西洋血统。
这些档案材料,并非不重要。因为老松家,又有了两个“八分之一”。男孩大松,女孩燕姑。真是小冤家,也都浑身上下处处高。
谁也没料到啊。燕儿湾的美人鱼,望天儿,浪花儿,银花儿,几十个男人争着夸、争着爱的龙女,居然下嫁给了大松!旷世奇闻。
燕儿湾的小伙子们,暗自淌泪,或者公开大哭。嚎啕恸哭。用头撞墙。双手抓树,指甲钻进了树皮里。美女出嫁,光棍哭丧。拍桌子打板凳。后悔死人啦!
听那迎亲的唢呐声!吹碎了男人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