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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756—1757)(1 / 3)

我急着想要住进退隐庐,已经等不到春天的来临。因此,当屋子整理好后,我就匆忙入住了。然而,霍尔巴赫他们却嘲笑我的做法,甚至还预言,我定然无法忍受住三个月的孤寂,之后一定会灰头土脸地回巴黎生活。

我并不理睬他们,因为这十五年来我像失水的鱼一般在外生活,而今也只是回到了原乡。纵使置身于社交界,我却从未忘记和亲爱的夏梅特在那里度过的甜蜜时光。我骨子里流淌着退隐和乡居的血液,他处的生活只能让我感到不幸。

在威尼斯,我身陷于繁忙的公务之中,担任外交使节一职,醉心加官晋爵;在巴黎,我周旋于上流社会的旋涡之中,享受晚宴的口腹之乐,流连剧院的光彩夺目,迷恋转瞬即逝的虚荣。

曾经的我,徜徉于幽静的山林、清澈的溪流之间,而这些记忆总是让我感到怅然若失。曾经,我迫不得已去做那些工作,制订野心勃勃的计划,别无他求,只是为了能再过上悠闲自得的乡居生活而已。幸运的是,现在它已经唾手可得。

我原以为富足是这种生活的基石,虽然现在我依旧没有钱,但是以我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也能实现这个愿望。我的年金不到一个苏,但是我有名声和才华,俭朴的生活免去了那些招人非议的开销。我虽然懒散,但在需要勤奋工作的时候,我会将它摒弃。这种懒散并非游手好闲,而是一种独立自主的人格。尽管抄乐谱的工作名微利薄,但是让我感到安心。外界都十分敬佩我选择这个职业的勇气。我不愁没有工作,并且只要我努力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乡村巫师》与其他作品的稿酬还有两千法郎的余款,而这笔钱足以让我免受穷困之扰。此外,我正筹备的几部作品也同样可以给我自己再添加一些收入。这些都使我从容工作,不必四处奔波,甚至还有时间外出散步。家中三个人都有事情做,无须过多的开销,就能维持日常生活。总之,我的收入与我的需求和欲望相符,这使我能够按照个人的天性去选择幸福而持久的生活。

我手中的这支笔,本来完全可以用来牟利——不去抄写乐谱,而是全身心写作。以我当时的那种写作劲头,只要我愿意通过作家的身份来谋生,那么我足以过上富裕,甚至奢华的生活。但是,如果我单纯地为了生计去写作,用不了多久,我的天赋就会被抑制,我的才华就会被泯灭。我的才华在心间,而不在笔端,由一种自由不羁的思维方式支配着。一支唯利是图的笔将无法产生刚劲而伟大的作品。贪婪与虚妄只能加快我的写作速度,却无法让我写出满意的作品。追名逐利的欲望即使没有将我送进尔虞我诈的小集团,也只能让我满口谎言,逢迎拍马。如此一来,我就无法成为一名卓越的作家,而只能是一个胡话满天飞的文痞。不,绝对不可以。

我认为,只有不将作家当成一种职业,才不会掩盖它的光芒,并受到人们的尊敬。当一个人为了生存而去思考时,他的思想就很难高尚了。醉心于追名逐利不可能说出伟大的真理。我不计个人利益得失,为了公众的利益去写作。如果日后人们诟病我的作品,不愿从中汲取养分,那也是他们没有福气。我不需要生活在他们的赞许声中,即使我的书卖不掉,抄乐谱的工作也足以让我生存。也正是这样,我的书反倒能卖出去。

我于1756年4月9日离开了都市,以后再也没有回都市生活过。后来,无论在巴黎、伦敦,还是其他城市,我都只是短暂停留或是迫不得已而路过,总之都不算居住。埃皮奈夫人坐着自家的马车来接我们三个人,她的佃户负责搬运行李。当天,我们就住进了退隐庐。我发现,房子里的布置与陈设虽然很简单,但是整洁、雅致。为这陈设费了一番心思的那只手,使它在我眼中具有一种无法比拟的价值。在我的女性朋友家中做客,让我感到非常满足,因为这所房子由我亲自挑选,并且由她专门建造。

时值初春,还有一丝残雪覆盖的大地却悄然苏醒,紫罗兰和报春花迎接着新生,树木的枝芽也静静等待再次盛放。我到的那个晚上,靠近房子的树林里传来夜莺婉转的歌声。小憩片刻后,睡眼惺忪的我已全然忘记迁居的事情,竟以为自己还置身于格莱内尔街。美妙的莺声在黑夜中悄悄扣动我的心弦,而我欣喜地叫道:“我终于实现了全部的愿望!”

乡村的景致对我而言格外重要,因此我并没有先整理房间,而是出去散步了。第二天,我就跑遍了住所周围的每一条小径,每一片树林,每一丛灌木,每一块僻壤。这迷人的幽境,一定是专门为我而准备的。这美丽与精致的画面无法在都市中找到,幽静却不荒凉,仿佛置身于天涯,我甚至无法想象它距巴黎只有大约四里的路程。

沉醉于乡村生活一段日子后,我意识到该整理文稿并安排工作了。和从前一样,我上午抄乐谱,下午带着纸和笔去林间散步。只有驰骋于天地之间,我才能无拘无束地写作和思考。为了不改变这个习惯,门口的蒙莫朗西森林便成为了我的书房。

现在,我将好几部已经开头的作品又拿了出来。尽管我的写作计划十分宏伟,但置身于城市的喧嚣之中却难以完成。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因为没有过多的纷扰,所以我可以写得快一些。在退隐庐和蒙莫朗西的六年时光里,我常常生病,还要来往于舍弗雷特【1】、埃皮奈夫人的居所【2】、奥波纳【3】、蒙莫朗西府【4】,而且总是有好事者来家中找我麻烦,每天我还要坚持花半天时间抄乐谱。如果人们将我这六年时间所写的作品【5】进行一番考量,就会发现即使我浪费了很多时光,但也绝非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在我正撰写的几部作品中,《政治制度论》这本书,构思时间最长,写作兴趣最浓厚,并希望为它倾尽毕生精力。而且,我觉得自己会因为它而获得盛名。在十三四年前,我就开始酝酿这部书。当时,身居威尼斯的我,看到了为人们所称道的政府存在着许多缺陷。那个时候,通过历史视角去研究伦理学,我的视野更加开阔了。我认识到,一切都无法脱离政治。从各个角度去观察,任何国家的政府性质都塑造了他们的国民性。因此,“什么样的政府才是最好的”这一重大问题,在我看来仅仅是:什么性质的政府才能培育出最有道德、最聪慧、最开明,简言之就是“最好”的人民?(这里“最好”二字就是最广泛的意义。)我还发现,这个问题与另一问题非常相似,尽管两者并不相同:什么样的政府在性质上最合乎法律呢?由此还产生了“什么是法律”等一系列与之相当的问题。我认为,这一切正把我引向伟大的真理——有利于全人类的幸福,尤其有利于我祖国的幸福。在最近一次去日内瓦的旅行中,我发现人们的法律和自由观念相当淡薄。我以为,这种间接的方式,不仅为他们提供了法律与自由的概念,也能极大地顾全他们的自尊心,并且能让他们原谅我在这些问题上看得更远一些。

这部作品已经写了五六年之久,但进展不大。安静与闲暇才能给予创作这本书足够的思考空间。还有,我不想把创作这本书的计划告诉任何人,甚至是狄德罗。也许,我身处的时代和国度并不允许它的诞生,而朋友们的担心会影响我伟大计划的进行。在有生之年,我无法预知它能否出版,但我希望能无所顾忌地将这个论题详细地阐明。平心而论,我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我既不喜欢讽刺他人,也不想攻击他人。尽管我希望能充分利用与生俱来的权利——思想,但我还是必须尊重我的政府,永远不违背它的法律。一方面,我不想因压力而放弃国际法所赋予自己的权利;另一方面,我也小心谨慎地不去违反国际法。

我承认,作为身处法兰西的外乡人,这一特殊身份有利于我大胆地阐明真理。我很清楚,只要维持我原先的计划,并且不在法国出版未经许可的作品,那么无论我的见解如何,无论作品在何地出版,在法国我都无须对任何人负责。在日内瓦,不管我的书在何处印刷,官方都有权指摘它的内容,因此我并没有这样的自由。最终,我放弃了去日内瓦定居,转而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邀请。正如我在《爱弥儿》里的论述:你如果想为祖国的利益而著书,就不应该置身于自己的国度,除非你是个阴谋家。

我怀有一种信念,让我觉得自身的处境非常有利:法国政府也许并不欢迎我,但是就算它不以保护我为荣,至少也不会对我横加干涉。我觉得,对无法阻止的事情宽容以待,并将此作为一种功绩,的确是一种简单而巧妙的政治手段。法国政府有权将我驱逐出境,但我照样可以去著书,甚至还会无所顾忌。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留在法国,算是对作品负责。而且,这既是对国际法的尊重,也消除了全欧洲对它根深蒂固的成见。

有些人自己看错了:他们根据事态的发展,认为这种信任让我上当受骗了。那场置我于死地的风暴,仅仅是用书作为幌子,而我本人才是他们真正痛恨的。他们并不在乎作者是谁,让-雅克才是他们真正想要毁掉的。作品给我带来的荣誉,也是他们发现的最大罪恶。未来的情况是怎么样,还无法预料。至今为止,它仍是一个谜,也不知它能否被读者解开。我只知道这一点:如果我公开发表的理论给我招致灾祸的话,那么我早就成它们的牺牲品了。因为,在我所有的著作中,那本书【6】大胆地发表了那些言论,而在我迁居退隐庐之前,它就小有影响了。当时,没有人就其内容和我发生争吵,而只是阻止它在法国印行【7】。但是在法国,它与在荷兰一样,是公开发售的。自此以后,《新爱洛伊丝》也顺利地出版了,而且我敢说,同样受到了欢迎。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爱洛伊丝临终前的那番表白【8】与萨瓦省那个副主教的《信仰自白》【9】完全一样。《社会契约论》中的全部大胆言论早就出现在《论不平等》中;《爱弥儿》中的所有大胆的言论也早出现在《朱莉》中。《论不平等》和《朱莉》并没有因为那些大胆的言论而遭受流言蜚语的攻击,那么《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所招致的流言蜚语并非源于这些言论。

现在,我最重视的工作就是编选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这项工作的性质与前面的差不多,但计划较晚。前文之所以没有提及,是为了叙事的连贯性。自我从日内瓦回来后,马布里神甫就间接通过杜宾夫人向我提及这件事。出于某种利害原因,杜宾夫人也希望我接受这个工作。在巴黎,曾经有三四个美人将老圣皮埃尔神甫视为宠儿,而她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她没有独占这份偏爱,但至少与黛姬容夫人共享这份偏爱。在这位善良的老人去世后,她对他的缅怀与敬爱,使他得到了外界的尊重。如果她的秘书能整理出神甫那些未曾公之于世的文稿,那她定会感到非常荣幸。这些稿子不乏绝妙的思想,但其文字表述却不敢恭维,读起来很费力。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圣皮埃尔神甫将他的读者视为孩子,但说起话来却将他们视作大人,并不考虑他们是否能看懂。

因此,他们才建议我来做这项工作:工作本身不仅有益,而且它很适合我这样一个勤奋刻苦却懒于创作的人。我苦于思索,宁愿投其所好,阐释别人的思想,也不愿意自己去创作。还有就是,我的工作并不局限于阐释,别人也无法阻止我赋予这部作品新鲜的血液:披着圣皮埃尔神甫的外衣,将我重要的理论阐述出来,比用我自己的名义要妙得多。不过这件工作也并不简单,因为需要精读与思考,而且摘录的材料大概有二十三本。我需要更多勇气从那些重复冗长、杂乱无章、错误肤浅的观点中搜寻绝妙的文字。如果我能找到适当的理由反悔,真希望摆脱这份苦差事。神甫的侄子圣皮埃尔伯爵应圣朗贝尔的请求,将手稿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委以重任了。所以,要么摘编,要么退还。我将手稿带到退隐庐的时候,就决定在日后的闲暇时间去完成它。

我计划中的第三部作品,源于我对自身的反省。如果我的才华能匹配得上我制订的计划,我希望写一部真正对人类有益的书,甚至是最有益于人类的书籍之一。这种想法给了我更大的勇气去开始这个工作。我发现在生活中,大部分人的言行往往与自己判若两人。我写这本书并不是想要证明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而是有更新颖和重要的目标:寻找变化的源泉,尤其是探索那些受我们自身控制的因素,以便我们能更好地控制这些因素,生活得更好,更加自信。因为,不可否认,一个诚实的人去抵抗一些已经形成的欲望是比较痛苦的。如果他能追溯这些欲望的根源而在初期加以防范、改变或纠正,就不会很痛苦。一个人如果第一次抵制住了诱惑,那是因为他坚强;如果第二次屈服了,那是因为他软弱。他若是像第一次那么坚强的话,就不会屈服于欲望了。

我在审视自己与观察他人的过程中,探索这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源于何处。后来我发现,人们对外界事物的先入印象决定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受制于感官世界的改变,这些改变影响了我们的意识、感情,乃至行为。我搜集到的很多资料都无可争辩:这些观察资料合乎自然科学原理,似乎能提供一种外在的生活准则。这种准则随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能将我们的心灵保持在最有利于道德的状态。如果人们经常被扰乱的精神秩序,能由生理机制所影响,那么他们就能减小理性的偏差,阻止邪念的产生。气候、季节、声音、颜色、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喧嚣、寂静、运动、静止——它们影响着人体这部机器以及我们的心灵。它们为我们提供了无数准确无误的方法,从源头控制我们受其摆布的各种感情。我已通过提纲将基本思想记录下来,而且我希望这些思想能够影响某一类人——他们禀性良好,遵守道德,害怕软弱。按照这个思路,我觉得能轻松地写一部读者爱读、作者爱写的书来。然而,我并没有在这部题为《感性伦理学或智者的唯物主义》的书上花太多时间。许多事情(日后读者将知道其中原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大家以后会知道我草拟的那份提纲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将与它密切相关。

除了以上内容外,很早我还思考一种教育学说。这是舍农索夫人的邀请,因为她丈夫对儿子的教育方式让她感到非常忧虑。虽然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可是友谊的力量让我更加重视它。所以,在我刚刚提到的全部论题中,我只在教育学说上取得了成果。这个题目似乎应该给作者带去了另一种命运,但现在还是不要过早地谈论这伤心的问题。在本书以后的各章里,我将会谈到它。

这些计划都成了我散步时思考的素材:之前说过,我只能边散步边思考。如果停下来,我就无法思考了——我的大脑只同双脚配合。为了预防雨天,我准备了一项室内工作——写我的《音乐辞典》。辞典的材料零散而残缺,不成系统,有必要重写。因此,我带来了几本参考书,之前还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从其他书籍中摘选了材料。这些书籍都借自王家图书馆,他们甚至还允许我带几本到退隐庐。当天气不便于我外出时,当我厌倦了抄写乐谱时,就去做这项工作。不论在退隐庐,还是蒙莫朗西,甚至后来在莫蒂埃,我都这么安排。在莫蒂埃,我不仅完成了《音乐辞典》,还做了其他工作。我发现变换工作有助于解除疲劳,提升效率。

在一段时间里,我严格执行这种作息时间,并且感到非常满意。但是,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埃皮奈夫人就会频繁地来布里什或舍夫雷特。起初,我并不觉得烦神,不过后来这大大打乱了我的生活。我说过,埃皮奈夫人非常热心地为朋友们效劳,并且不惜花费时间与精力,这些品质理应得到回应。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履行着这项义务,并不感到是一个负担。但是最终我发现,友情给它加上了一把无形的“锁链”,只是没有察觉出它的分量。由于我讨厌流连于众多宾朋间的应酬,这把“锁链”的分量越来越重。

为了方便我,埃皮奈夫人利用这种情绪向我提出一个建议,而这实质上是方便了她。她建议,只要她独自在家时,就派人来通知我。我并没有察觉自己承担了什么义务。这个约定的结果就是,我无法自由支配时间,因为我必须在她方便的时候去看她,而不是在我有空的时候。在这种限制下,我曾经去探望她所感到的乐趣,严重受到了损害。她承诺我的那种自由,建立在我永远不加以利用的基础上。有几次我试图打破这个局面,她就立刻派了很多人来打听消息,给我留了许多便条,为我的健康忧心忡忡。这让我认识到,要想拒绝,只有以卧病在床为借口。对于我这样一个最恨仰人鼻息的人来说,最终还是欣然接受了。因为我真心依恋她,所以这就极大地减少了与依恋并存的束缚感。而她呢,用这种方式来填补没有客人的空闲时光。对她来说,虽然微不足道,但总好过绝对的寂寞。

如果她尝试点文学创作,无论是写点、信札、喜剧、故事还是别的,都很容易填补这种寂寞。不过,她的兴趣并不在于写,而是将写出来的东西读给别人听。因此,只要她随意写两三页纸,就要找两三个愿意捧场的人来听她朗读。我只有在别人的推荐下,才有幸去参加。我总是被人忽略,无论在埃皮奈夫人的社交圈子,还是在霍尔巴赫先生的社交圈子,只要格里姆先生一出现,情况都是如此。被人忽略倒让我很自在,反而单独与她相处时,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我既不敢谈文学,因为没有资格去评论;又不敢谈风月,因为腼腆让我害怕被笑话。我从没有对埃皮奈夫人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即使在她身边一辈子也不会有。我并不是讨厌她,恰恰相反,作为朋友我十分爱她,因而无法像情人一样去爱她。只要见到她,与她聊天,我就非常高兴。在社交场合中,她的谈吐非常吸引人,不过单独聊天时却异常枯燥;我的谈吐也不风趣,并不能提起她的兴趣。有时两人沉默太久显得十分尴尬,因此我便努力寻找话题。虽然这种聊天常使我感到疲惫,但并不让我厌烦。我很喜欢给她献些小殷勤——兄长般的亲吻,而这种吻并不会让她产生别的想法。我们之间,仅此而已。她很瘦,面色苍白,胸部平坦。光是这一个缺陷就使我失去了兴趣。还有一些不便提及的原因,也使我忘记她是一名女性。

于是,我决定不再抗争了。至少在第一年,我发现这并非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埃皮奈夫人往常要在乡间度过整个夏天,而这一年只住了一段时间。也许在巴黎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又或许是因为格里姆不在舍夫雷特,让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就利用空闲时间,同黛莱丝和她的母亲享受这难能可贵的幽居之乐。

这几年我经常去乡村,但并没感受到它的美好:我总是和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去,大煞风景,破坏了旅行的乐趣。不过,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亲近乡间。我讨厌沙龙、喷水池、人工树丛、花坛,尤其是那些以此作为炫耀资本的人。我痛恨织花、钢琴、三人牌、织丝结、愚蠢的俏皮话、做作的撒娇、无趣的小故事和盛大的宴席。所以,当我看见一个荆棘丛、一行疏篱、一座谷仓、一片草地时,当我路过一座村庄闻到香草炒鸡蛋的味道时,当我听见远处传来的牧女之歌时,那些胭脂、粉黛、珊瑚、玛瑙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让人生气的是,我吃不到家常饭,喝不到自家酿酒。我恨不得扇厨师、管家几个耳光——他们让我晚饭时分吃午饭,睡觉时分吃晚饭。那些仆役老爷,直勾勾盯着我的饭菜,见我渴得要命,就把主子掺假的酒卖给我。那酒要比小酒店里最好的酒贵上十倍。

我觉得自己生来就该过这种生活——在幽静宜人的居所,自由自在、安稳平静,而今我的愿望成真了。对我说来,这种生活还是崭新的。在说明它对我的心灵产生影响之前,应该阐述一下我心中的真实想法,以便于读者能从源头了解这些新变化的发展。

我与黛莱丝的结合,始终是我精神的一部分。我渴望爱情,因为原来本让我满足的那场恋爱终于被无情地斩断了。在男人的心里,对于幸福的期盼是永不止息的。德·瓦朗夫人老了,堕落了!事实证明,她今生再也无法享受幸福了。既然我无望再分享她的幸福,只有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犹豫了一段时间,计划了很多。如果同我打交道的人有点常识,我本想利用去威尼斯的机会投身公务。每当任务艰巨并且要耗费很长时间的时候,我就容易灰心丧气。在那次事业【10】失败后,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觉得一切遥远的目标都是镜花水月,因此我决定得过且过,生活中再没有什么能激励我的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和黛莱丝相遇了。她的温柔与善良,让我着迷。我对她的依恋,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经得起风霜暴雨。一切外在的阻挠只会更加坚定我对她的感情。尽管她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刻令我心碎,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过。日后,当我揭开这些疮伤时,人们就会感叹我对她强烈的依恋之情。

为了不和她分开,我做了很多努力,也冒了不少风险,甚至无视命运的折磨和众人的反对。终于,在与她共同走过二十五年时光后,我在垂暮之年与她正式结为夫妻。婚姻对她而言,既没有期待,也没有请求;对我而言,既没有承诺,也没有誓言。人们一定认为疯狂的爱情使我迷失了方向,最终做出了荒唐的举动。人们要是知道还有很多特殊且有力的理由可以阻止我们的结合的话,那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为爱痴狂了。我现在真诚地告诉你们:如果说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没有和她擦出爱情的火花。我不想去占有她,正像曾经不想占有德·瓦朗夫人一样。我与她身体的结合纯粹是满足欲望,而并不是身心的交融。你们有什么看法呢?你们一定认为我与别人不同,认为我不懂爱情——虽然我与这两个最爱的女人亲密相处,但并没有付出真心。我的读者们,那就等着吧!不幸即将到来,那时你会发现自己错了。

这话之前说过,但是我不得不重复:我心中的最强烈的需要,就是一种极其亲密的结合。正是出于这一点,我才渴望一个女人而非一个男人,一个女友而非一个男友。这种奇怪的需要就是:肉体上的亲密结合远远不够,两个灵魂应该在同一个躯体里,否则就会觉得空虚。那个时候,我认为空虚的日子将不再出现。那个年轻女人有着无数美好的品质,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妖艳魅惑,甚是可爱。如果我能像期盼的那样,彼此融入对方的生活该多好。作为男人,我不害怕她会背叛我,因为我确信自己是她唯一爱的男人。即使后来我已经失去一个男人的能力时,清心寡欲的她也不会另觅新欢。我没有家庭,而她却有一个家庭。她家庭中每个人的性格都与她不同,所以我无法融入其中。这成了我不幸的第一个原因。我是多想成为她母亲的孩子啊!我竭尽全力,但最终失败了。我想把一切利益都联结在一起,但这是徒劳。她母亲有自己的打算,与我的利益相冲突,甚至与她女儿的利益也相冲突,因为她女儿的利益已与我的密不可分。她与其他子女、孙子孙女个个都是吸血鬼,偷黛莱丝的东西已经算是最小的损害了。这可怜的女人顺从惯了,甚至在侄女面前也逆来顺受,所以任人宰割,没有半点怨言。我花光了钱,竭尽了忠告,却没有让她得到一点好处,真是令我心痛。她拒绝我的劝告——我让她离开她的母亲。我尊重她的拒绝,也因此更加尊重她。但是,她的固执到头来不仅让自己吃苦,也让我深受其害。由于她完全忠于她的母亲和家人,她的心从不偏向我和她自己。他们的贪婪虽然使她破产,但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坏心思对她造成的伤害。总之,她还没有完全受他们控制,因为她对我的爱,以及她善良的天性。不过,她至少受到他们足够大的影响,并不采纳我的忠言。所以,无论怎么努力,我们都无法合为一体。

在这诚挚的依恋中,我投入了全部的感情,而这颗空虚的灵魂却从未满足过。孩子们的降生原本可以填补这虚空,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一想到要将孩子们托付给这样无教养的家庭,便不寒而栗。为了避免这样的危险,我选择了育婴堂。在给弗兰克耶夫人写信时,我并不敢将这个更强有力的理由说出。为了顾全她的家庭,我选择不说。但是,明眼人都能根据她哥哥的无赖行为,判断我是否眼睁睁让孩子去接受那样的教育。

我无法充分体会到渴望的那种亲密结合,因此我就寻求别的方式来减少这种空虚感。我既找不到一个完全献身于我的朋友,我就必须有些能以其推动力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所以,我更加重视与狄德罗和孔狄亚克神甫之间的友情,此外我还与格里姆建立了新的、更加亲密的友谊。还有就是,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永远脱离了文坛,可由于那篇文章又将我拉了回去。

我初入文坛,我就被引入另一个精神世界。我为这个精神世界的质朴、高尚的和谐而动容。后来,在探索这个精神世界的过程中,我发现哲人们的学说中充满了荒唐的言论,我们的社会秩序中充斥着压迫与苦难。我幻想自己能够驱散这些迷雾。我觉得要想别人能听从我,我就必须言行一致。所以我就采取了那种奇怪的行为,然而这种行为既无法被别人容忍,也无法被所谓的朋友接受。我这么做起初被别人笑话,但如果持之以恒,最终必然会受到大家的尊重。

之前,我是个善良的人,而在自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有道德的人了,至少说是醉心于道德。这种醉心,萌发于我的大脑,而后进入我的心间。在那里,虚荣心被移除,而最高贵的骄傲在它的遗迹中发芽。我一点也不虚伪,表里如一。这种激昂慷慨之情至少延续了四年的时间。四年中,凡是人类心灵所能包容的伟大与美好之物,我都能在与上天的交融中体会到,而我那惊人的辩才便缘于此。那种燃烧于我灵魂中的火光也从这里产生,之后融入我早期的作品中,而这奇妙的火光在生命的前四十年不曾迸发,是因为当时并未被点燃。

我真的变了,以至于朋友们都不认识我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羞涩多于谦逊,既不敢见人,也不敢说话;别人说笑话时会手足无措;被女人看一眼就会脸红的人了。如今,我大胆、勇敢,浑身散发着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是质朴的,并非存于外表,而是存于灵魂之中的坚定。在深度思考下,我藐视时代的风尚、箴规和成见,因此我无视那些人对我的嘲笑。我的连珠妙语轻而易举地便能驳倒他们的浅薄之词,就像用两个指头捏死小虫一样简单。全巴黎都传诵着我辛辣的言语,而同样是我这个人,两年以前和十年以后,却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我当时的那种精神状态与我的本性截然相反。大家回忆一下,我在某些短暂的时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从前的我截然相反。这一时刻也许在某段时间里出现,不过并非只持续了六天或六星期,而是持续了六年。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将我拉回原先想超越的环境,它也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自我离开巴黎,不再看见大都市的乌烟瘴气之景时,这种变化便悄然而至。当我不再见到人的时候,也就不会再蔑视他们;当我不再见到坏人的时候,也就不再仇视坏人。

我不再怨恨谁,只会悲天悯人,将人类的罪恶和苦难联系在一起。虽然这种精神状态比较温和,但不崇高,不久便把我曾经的激昂之情消磨殆尽。对此,不但别人没有意识到,连我也没有察觉。我又变成了当年的让-雅克:瞻前顾后、随和、羞涩。

如果这种巨变只是将我拉回从前,那倒还好。但不幸的是,它将我引向了另一个极端。从此,我的灵魂失去了重心,摇摆不止,无法停息。我必须详细地谈谈第二次巨变,因为我在人间绝无先例,而这个时期又是我生命中最险恶的阶段。

只有我们三人生活在退隐庐中,因此悠闲与孤独就势必拉近我们的关系。黛莱丝与我便是如此。在树荫下,我俩相对而坐,度着美好的时光,那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馨。比起从前,我觉得她更能深切地体会这种生活。她向我敞开心扉,并且告诉了我许多她母亲和家人的所作所为,那些她曾经都对我守口如瓶。她母亲和家人曾从杜宾夫人那里收到许多的馈赠,而那些都是赠予给我的。但是那个老奸巨猾的女人怕我生气,干脆据为己有,并分给其他孩子。她一件都没给黛莱丝,还禁止她告诉我这些事,而可怜的黛莱丝竟然恭敬地顺从。

不过,有件事让我大为震撼。狄德罗和格里姆常私下劝她们母女离开我,只是由于黛莱丝坚决不同意,他们才没有成功。此外,他们经常找她的母亲密谈,连黛莱丝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她只知道,他们会给她母亲送些小礼物,而且大家对她守口如瓶,让她一头雾水。我们离开巴黎前,勒瓦塞尔太太每个月都会去看望格里姆先生两三次,并秘密交谈几个钟头,经常支走格里姆的仆人。

依我判断,谈话无非就想叫黛莱丝参加原先的计划:请埃皮奈夫人帮她们开个食盐零售店或烟草公卖店,总之是利诱她们。他们对母女二人说,我不但无法供养她们,而且她们还成了我的负担。我知道他们出于好意,所以并不怪他们,只是受不了那神秘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老太婆,她比从前更加讨好我,但她私下里责骂女儿完全是个傻瓜,不该太爱我,不该什么都告诉我,日后会吃亏的。

这个老太婆伎俩高明,她从这个人手中收了东西便会瞒住那个人,无论从谁手中收了东西总能瞒住我。我能原谅她的贪婪,但无法忍受她的装模作样。她为什么要欺骗我?她应该清楚,我以她们母女的幸福作为我唯一的幸福。诚然,我为她的女儿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自己,但我为她做的一切,至少不感激我,也该感激她的女儿。既然她的女儿爱我,她也该爱她的女儿所爱之人。我将她从极度贫困中解救了出来,让她有了生活来源,而她利用的那些人都是我的熟人。黛莱丝靠劳动供养她多年,而她如今又靠我生活。她所有的一切都源自这个女儿,但她不为女儿做任何事。她倾其所有为其他几个孩子准备了婚嫁费,而今他们非但不赡养她,还要来侵吞她与我的财产。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她应该把我看作唯一的朋友以及最可靠的保护人。她不但不该隐瞒我,在家中暗中与我作对,而且该把一切事先知道与我有关的事都诚实地告诉我。我对她的虚伪而神秘的行为还能怎么看?尤其她灌输给女儿的那种思想,让我作何感想?她教唆女儿忘恩负义,可见她自己是何等的忘恩负义!

一切都让我对黛莱丝的母亲心灰意冷,以至于我一看到她就心生厌恶之情。然而,我依旧对那个女人十分礼貌和尊重。不过,我不想长久与她共处下去,因为我受不了被人牵制。

这短暂的幸福近在咫尺,却无法握住,原因并不在我。如果那个女人品性好,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会幸福,只不过最后死的那个人可怜了。但事情并非如此。大家看看事情的发展,就能判断我能否让她转变。

勒瓦塞尔太太见我占了她女儿的心,而她失去了女儿的心,于是就想方设法抢夺回她的心。她并非让女儿对我回心转意,而是让她完全离开我。她的办法之一就是让全家人都站在她那边。我曾经请求黛莱丝不要让家人到退隐庐,而她答应了。不过,她母亲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他们叫来了,并且让黛莱丝瞒着我。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当你有一件事瞒着你的爱人时,就会毫无顾忌地去隐瞒所有事。当我回到舍夫雷特时,退隐庐全是人,纵情于欢乐之中。一个母亲总能支配一个天性善良的女儿,然而不管她用什么方法,始终不能左右黛莱丝与她联合起来对付我。不过,她是下定了决心与我作对。一方是她的女儿和女婿,我们只不过可以让她生活下去罢了;另一方是狄德罗、格里姆、霍尔巴赫和埃皮奈夫人,他们承诺了她很多,因此和总包税人的夫人、男爵站在一起是不会错的。如果我有点眼力的话,就该清楚自己当时养了一条毒蛇。可是,我当时还是非常信任她的,根本想不到她会伤害她应该爱的人。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周围设下陷阱,但我也只是抱怨那些所谓的朋友太过专断,强迫我按照他们的方式,而非自己的方式,去寻求幸福。

虽然黛莱丝拒绝与母亲结盟,但她却为母亲隐瞒这些事。她的动机是好的,但我不想评判她的做法。两个女人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欢喜在一起聊天,并且关系越来越紧密。黛莱丝心念两边,让我觉得很孤独,因为我不愿再把我们三个人当成一个家庭了。现在,我悔恨当初没在我们结合初期——她对我百般顺从,对她培养点才能和知识。如果这样,我们在隐居的日子将更加亲近,闲暇时光也变得充实,不至于相对久坐会感到时间太长。这并不是说我们无话可谈,也不是说她厌倦我们在一起散步,而是我们的灵魂没有共同的思想基础。这就导致我们总是讨论繁杂琐碎的事情,但我们不能总是谈这些呀。眼前的事物总能引发我的思考,可她对此却毫无想法。十二年的相互依靠无须过多的言语,而我们太过了解对方,再也没什么可互诉衷肠的了。所以,我们之间只有一些闲言碎语、家长里短、冷嘲热讽了。尤其在寂寞无聊的时候,我觉得和有思想的人生活才更有意义。在谈话中,我无须具备这种思想就能获得乐趣,而她要想获得乐趣,就得需具备这种思想。更糟糕的是,那时我们还得找机会单独聊天。因为我讨厌她的母亲,就让我不得不这么做。总之,我在家里压抑。我们表现得很相爱,但却没有真情实感;我们虽然有着亲密的接触,但并不同心。

只要黛莱丝找借口推辞和我一起散步,我就不再提了。不过,我并不怪她不像我一样去享受散步的乐趣。乐趣无法被他人左右。我知道这点就够了——她的心向着我。只要她以我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那么我就与她同乐;反之,我宁可让她满足,也不一定要求自己满足。

我有一半的愿望落空了:虽然我过着合意的生活,住着满意的居所,与我心爱的人在一起,却依然感到孤单。我虽然拥有这些,但却无法感受其中的乐趣。幸福和享受,要么都有,要么就一无所有。人们将看到我为什么谈这个细节。不过,现在我们继续原来的话题。

在圣皮埃尔伯爵给的那些手稿里,我原以为会发现一些珍贵的材料。不过,检查后才发现这些只不过是他叔父刊印的作品集,由他注释和校订,并且另附一些不曾面世的片段。克雷基夫人给我看过他的几封信件,让我觉得他比我想象中要有才华。在看了他的伦理学著作后,我更坚定了这一想法。不过,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学著作后,我还是发现了一些肤浅、片面的观点,一些有用却无法实施的计划,因为他有一种局限的观点:人的行为受知识的指引,而非激情。他对现代知识的高度评价使他认为人的理性已经完善。这个观点是他所有学说的基础,也是他所有政治诡辩的根源。他是那个时代以及那一类人的荣耀。也许自有人类以来,他是唯一推崇理性而非激情的人。他的全部理论,一错再错,原因就是他想把人们都变成他的样子,而不是按照人们既有的样子去看待他们。他想为同时代的人写作,但实际上却为想象出来的人著述。

所以,我感到有些为难,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去书写。如果保留作者那些空想,那我的工作毫无意义;如果严格地批驳,那显得我非常不谦逊。既然我接受了他的稿子,而且我被要求做这件事情,那就必须尊重作者。最后我决定采取最合理的方式:分别阐述作者和我的思想,从而深入体会他的思想,详细阐明、发挥,不遗余力地显示它们的全部价值。

因此,我的作品就应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用来按刚才说的方式阐述作者的意思;另一部分提出我的见解,不过要在第一部分产生影响之后再发表。如此一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方案将遭受到与《恨世者》【11】中的那首十四行诗相同的命运。卷首页应该有一篇作者的小传,为此我已经搜集了一些材料,并且有把握不会辱没这些材料。在圣皮埃尔神甫的晚年,我见过他。我对神甫的缅怀和仰慕,可以保证伯爵先生不会为我评述他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

我先从《永久的和平》【12】开始。在整个集子中,这部作品篇幅最长、最见功底。在我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气将神甫关于这个重大问题所有的文章都一丝不苟地读完了,从未因为他的冗长啰唆而气馁。想必大家已经读过这部作品的《摘要》【13】了,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我对它写的评论(与《摘要》同时完成),一直没有印出来,将来是否会出版也不得而知。后来,我开始对《多部会议制》【14】或称《多种委员会制》进行摘编。这是一部作品写于摄政时期,为鼓吹摄政王所实施的行政制度而作。结果它使圣皮埃尔神甫被逐出了法兰西学院,因为书中的某些言论批评了之前的制度,从而惹恼了迈纳公爵夫人和波立尼亚克大主教。和之前的编写一样,我对这部作品既有摘要,又有评论。不过,工作就此而止了。我不愿再继续做下去了,而这工作原本就不该开始。

我放弃这个工作的原因很明显,但我没有很早计划,不免让人有些惊讶。圣皮埃尔神甫的大部分作品对法国政府的某些部门持批评意见,有些言论相当大胆。他发表出来的作品没有受到惩罚,算是万幸了。在大臣们眼中,圣皮埃尔神甫只是一个传教士,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所以随便他怎么说,不会产生什么作用。不过,如果经过我的阐释,从而使大家听他的话,那情况就不同了。他是法国人,可我不是;如果我重复他的批评,即使以他的名义,也会招致非议。这种非议虽然严厉,但却还是有些道理。幸好我没有走太远就发现了这些问题,因此决定赶紧脱身。我很明白,我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而那些人都比我有势力。所以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永远无法躲避他们想要施加于我的迫害。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掌握一件事:如果他们想迫害我,就得有失公平。这个理由,不仅让我放弃了圣皮埃尔神甫,也让我放弃更多弥足珍贵的计划。那些人看到别人倒霉就说他们犯了弥天大罪,而我总是谨小慎微,不让他们抓到我的把柄。当然他们会惊讶竟然没有机会对我说:“你真是自作自受。”

一放弃这个工作,我就对接下来要做的事犹疑不定,而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可着实把我毁了。因为没有外物分散我的精力,我的心就不停地审视自身。没有任何计划能满足我的想象力,而且我也不可能再制订什么计划。原因是我当时正处于满意的环境里,别无他求,但我的心依旧空虚。我看不到更好的处境,因而对当前的处境感到十分痛苦。我将所有的情感都集中在一个称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也是这么对我。我们生活在一起,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然而,不论她是否在身边,我总是感到阵阵隐痛。尽管我占有她,但还是觉得她不属于我;只要想到我并不是她的全部,我就觉得她对我来说几乎什么也不是。

我有男性友人,也有女性友人。我以最纯洁的友情去爱、去尊敬他们,希望得到同样的回应。我不曾怀疑他们对我的情意。然而这种友情,却是苦恼多于快乐,因为他们总是有意地反对我的一切爱好、观点和生活方式,以至于只要我想做一件只与个人相关的事情时,他们就会联手让我放弃。无论什么事,无论我有什么想法,他们都会强硬地控制我。对于他们的想法,我既不想控制,也不想过问。由此可见,他们对我很不公平。他们强硬的方式成了我的负担并让我非常苦痛。每当我收到他们的来信,就会感到一阵恐惧;当然,拆开信后的内容更加证实了这种恐惧。他们都比我年轻,反而将自身所需要的教训加之于我,简直把我当孩子看。我总对他们说:“像我爱你们一样来爱我吧。还有,就像我不管你们的事一样,也不要干涉我。我仅仅这点要求而已。”

我住在一个景色宜人的僻静之处,在那里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谁都无权来干涉我。然而,这个居所也给我带来了既乐于履行又无法免除的义务。我的自由仅仅是暂时的,无法得到保障。我必须受自己意志的束缚,这比服从命令还要难。每天早晨起床,我都无法对自己说:“我可以完全支配这一天。”此外,除了听从埃皮奈夫人的安排,我还要受大众和不速之客的摆布。虽然我远离巴黎,但还是无法避免一群闲人来拜访我。他们不知道如何利用时间,便肆无忌惮地过来浪费我的时间。意料之外的是,我总被人包围着,而我的计划总是被不速之客扰乱。

总之,虽然我身处美好的环境之中,但我无法享受其中的快乐,因而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某些宁静生活,只能叹惜:“唉!这里怎么好比沙尔麦特!”

每当我回忆生命中的不同时期,就会想到现在所经历的生命阶段:我已到迟暮之年,一身的病痛,行将就木,而我从未感受过心灵所渴望的任何乐趣。我心中的那些热情也从未迸发,我心中潜藏着的醉人欲念也不曾体会过。由于没有对象,因此这种欲念总是积压在心头,除了叹息,没有宣泄的方式。

我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在我看来,生活就是爱。可是为什么直到那时我竟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对我的朋友?我生来就值得做他们真正的朋友。我的感情那么容易被激发,我的心中满是爱,可它为什么从没有为一个既定对象而燃烧呢?爱的需求折磨着我,而我的心却从未满足过。眼见自己已到垂暮之年,可从未真正地生活就要死去。

这些凄凉而绝望的想法,使我怀着遗憾却不无乐趣的心情去反省自己。我觉得命运似乎对我有所亏欠。我生来就具备了许多卓绝才能,可这些才能却无所施展,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内在价值,虽然它让我感觉遭遇不公平的对待,但一定程度上让我感到欣慰。想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就让眼泪尽情倾泄出来吧。

在一年中最美好的6月,我在清凉的丛林里,听着莺声呖呖、溪水潺潺,遐想着生活。这让我又回到了那迷醉的慵懒状态。我生来喜欢这种状态,不过之前长期的激昂情绪让我形成了冷酷严厉的情调,本该让我永远摆脱它。不幸,我又开始回忆在托纳古堡午餐以及与那两位美丽的少女邂逅的情景了。同样的季节,相似的环境。这段回忆天真无邪,显得格外温馨美好,而它又勾起了更多类似的回忆。我看到,那些在我青年时代曾使我暗生情愫的美人都围绕在我的身边:嘉莉小姐、格拉芬丽小姐、布莱耶小姐、巴西尔太太、拉尔纳日夫人,还有我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以及那位让我魂牵梦绕、妖艳动人的朱莉达。我发现我被一群天仙和女友包围着,而我对她们如此强烈的欲望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的血液在沸腾,噼啪作响。尽管我的头发花白,但大脑也发晕了。于是,我这个一本正经的日内瓦公民——严肃的让-雅克,在近45岁时,突然又变得痴情了。那突如其来的陶醉,那么不近情理,却又那么持久、强烈,直到它使我陷入重重困境,我才醒悟过来。

这种陶醉,不管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致让我忘记我的年龄与处境,不致让我自诩还能得到美人的眷顾,更不会让我痴心妄想地将无果的爱情烈火传递给心爱之人。那烈火,自我童年以来就感到它在徒然地焚烧着我的心。我不抱这个希望,甚至没有这种欲望。我知道自己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而我深刻体会到老风流的可笑,所以不想让自己也成为笑柄。我在青春年少时就不风流,也不自信,到老年时更不会这样。更何况我天生喜静,害怕引起家庭风波;我真心爱着黛莱丝,不愿让她看到我移情别恋而感到伤心。

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读者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前面的叙述,就一定能猜出来些什么。现实中,我求之不得,就进入虚幻的梦乡;既然看不到让我痴狂的对象,就进入理想世界去寻找,而那丰富的想象力给我配上了称心如意的人。这种办法随时可以用,而且富有活力。我连续不断地沉醉于想象之中,感受着人心从未有过的美好情感。我忘却了芸芸众生,而我创造出的那些美若天仙、品德超凡的完美人物,都是些无法在尘世中找到的可靠、多情而忠实的朋友。我喜欢像这样翱翔于九霄,被一群可爱的人包围着,流连忘返,不知时间的流逝。我抛开了一切,匆忙地吃了点饭,就急忙跑进我的小天地。正当我要进入那个美妙幻境的时候,一群凡夫俗子却将我羁留在尘世。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当我失去控制时,就会用粗暴的方式对待他们。因此,我多了更多愤世嫉俗的名声。其实,如果人们能多理解一点我的内心,就会觉得我是一个与之相反的人。

正当我意气风发的时候,因为我旧病复发,情况相当严重,所以我像风筝一样被大自然拽回了原地。使用探条是唯一可望减轻病痛的治疗办法,但这就打破了那些美好的爱情幻想。因为,除了在病痛中不能恋爱外,我的想象力只有在乡村、树荫下才能活跃。然而,当我一坐到屋里,头顶天花板,思想就会枯萎。我常常感到遗憾这世上没有山林仙女。如果有,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可以寄托我情思的对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有一些麻烦增添了我的苦恼。勒瓦塞尔太太表面上对我非常恭敬,但却不遗余力地要拉走她的女儿。我从老邻居的信中得知,那个老太婆瞒着我用黛莱丝的名义借了好几笔债。黛莱丝是知道的,但压根就不打算告诉我。还债倒是其次,最让我生气的是她们对我保守秘密。唉!我对她没有任何秘密,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她怎么能隐瞒着所爱之人?霍尔巴赫那群人见我再也没回巴黎,就开始恐慌起来,怕我爱上了乡村生活,怕我会一直在乡村住下去。于是,他们开始制造麻烦,想间接地召唤我回城市。狄德罗不想过早就亲自出面,就让德莱尔疏远我,不过他们的相识还是经过我的介绍。现在德莱尔将狄德罗的话转告我,而他自己并不知道狄德罗的真正用意。

现实的一切都将我从甜美而陶醉的梦想中拉了出来。我的病还没有好,就收到一首题为《里斯本大灾难咏》【15】的诗歌。我猜是作者寄给我的,这就迫使我有所答复,跟他谈谈这首诗。我写信与他交谈,然而这封信,正如下文所说,很久以后没经过我同意就被印刷出来公之于众。

我感到惊异的是:这个功成名就、荣耀一身的可怜人,却在大肆诅咒人生的苦恼,认为一切都是充斥着不幸与黑暗。所以,我便大胆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反省自我,并向他证明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伏尔泰表面上信仰上帝,但实际上只相信魔鬼,因为他眼中的上帝,只不过是一个以害人为乐的恶魔而已。这种理论无比荒谬,尤其从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口中说出来,更加令人反感。他身处安定的环境里,却竭力让他人悲观失望,将自己没有经历的种种灾难描写得如此阴森恐怖。反倒是我,比他更有资格去诉说人生的悲苦,对人生的苦难做一个公正的评判。我要向伏尔泰证明,在所有的苦难中,没有一个能归罪于上帝。所有的苦难都是由于人类滥用自己的才能,而非出于大自然本身。在这封信中,我的语气十分尊敬、十分景仰,也十分慎重,可以说是恭敬到了极致。我知道他很自负,易受刺激,所以不能直接将信寄给他。我将信寄给了他的医生和朋友特农香大夫,并让他以最合适的方式全权处理这封信,要么转交,要么撕毁。最后,特农香将信转交了。伏尔泰的回信寥寥几行,说自己有病缠身,还要照顾病人,所以改期再回复,他对问题本身却只字未提。特农香将这封信转寄给我的时候,还另附一封信,表示对托他转信的人很不满。

这两封信,我从未发表,也没有给别人看过,因为我讨厌对这种小小的胜利大加渲染。原信在我的信函集里(卷宗A,第二十号和第二一号)。此后,伏尔泰就将他的答复信发表了,但他并没有将信寄给我。其实他对我的答复不是别的,正是《老实人》【16】那部。因为我没有读过这部,所以就不便多说。

所有分散注意力的事,原本可以根治我那虚无缥缈的爱情,或许上天赐予我这种方式,就是为了预防虚幻爱情的悲惨结局吧。然而,我的厄运当头,在我刚能勉强出门时,我的心、我的大脑、我的脚就又回了原路。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的:我的狂热程度有所减轻,让我回到现实世界。但是,我对现实世界中那可爱事物的挑选都太苛刻了,而这种虚幻程度丝毫不亚于被我抛弃了的那个幻想世界。

爱情与友谊(我心中的两个偶像)被我想象成最动人的形象。我刻意用我所崇拜的女性身上所具有的美好来装饰这些形象。我想象出两个女性朋友而非两个男性朋友,因为她们之间的友爱比较罕见,从而也就越发可爱。我赋予她们相似却又不同的性格,虽然两者不算完美,但却有符合我口味的面容——仁慈、多情而富于同情心。我赋予她们一个棕发,一个金发;一个活泼,一个温柔;一个明智,一个软弱,但是软弱得令人心动,似乎更让人觉得贤惠。我为二人之一创造出了一个情人,而另一个女人又是这位情人温柔而多情的友人,甚至还有些超出朋友的意味,但是我绝不允许争风吃醋或者争吵的事情发生。因为任何令人不快的情感,都要我大费周折地想象一番,而且我不愿意任何贬损天性的东西使这美丽的图景黯然失色。我爱上了这两个妩媚的模特,所以我尽可能想象自己是那个情人兼朋友。不过,我除了将他写得年轻可爱之外,又添上我自己具备的美德和缺点【17】。

我为了将人物放在合适的居住环境里,便开始一一回忆我旅行中所见过的最美的地方。然而,我却找不到一片清幽的丛林,找不到一处令我动容的景色。色萨利【18】的那些山谷也许会令我满意,但我从没有亲眼见过。我的想象力已厌倦了创造,而它只想要寻找一个现实地作为蓝本,从而让我想象我的人物居在其中。我曾考虑过波若美四小岛,而我被它的美景所吸引。不过,对我的人物来说,这些小岛上有过多的装饰品和人工雕琢的痕迹。我需要一个湖,最后选定了那片令我魂牵梦萦的湖【19】,而我就在这片湖的某一岸定居。在我幻想的那种幸福里,很早就想定居此地。我对那可怜的德·瓦朗夫人的故乡依旧念念不忘。那儿的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景色丰富多彩,那儿赏心悦目、扣动心扉的景色让人的灵魂得到升华。最后,我做出决定,让那几个青年男女定居在韦维了。以上就是我动笔之前想象出来的情景,其余内容是在以后慢慢添加的。

在一段时间里,我只写了一个简单的纲要。有了这个纲要,我将用人物去填充想象的情节,用心所喜欢的情感去填充它。这些虚构的故事反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此刻,这些虚构的情节便跃然于纸上。我回忆着青年时期所感受到的一切,希望给那从未得到满足却一直侵蚀我心灵的欲望以出路。

我先潦草地写了几封零散、彼此毫无关联的信件。每当我想将它们串联成篇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令人难以想象但千真万确的是,开头两卷几乎都是这样完成的。事先没有安排如何谋篇布局,之后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将它们写成一部正式的作品。所以,人们可以看到这两卷内容都是拼凑而成的,缺乏与它们在书中地位相称的简练句子,尽是些繁杂冗长的废话。当然,这种情况在其他几卷中是没有的【20】。

正当我沉浸在甜美的梦幻中时,乌德托夫人前来拜访我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来看我,但很不幸的是,并非最后一次。读者们将在后文有所了解。乌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税人贝尔加尔德先生的女儿,埃皮奈先生、拉里夫先生以及拉布里什先生的妹妹,而后面两位先生都担任过礼宾官。我之前已经说过,在她没有出嫁前我们就认识了。她结婚后,我只在她的嫂子埃皮奈夫人家里,以及舍夫雷特的宴会中见到过她。不论是在舍夫雷特,还是在埃皮奈夫人家,有很多次我们都相处好几天。因此,我不但觉得她十分可爱,而且我还认为她对我颇有好感。她很喜欢和我散步,而且我们都善于步行,谈天说地,乐此不疲。然而,尽管她多次邀请并催促我去巴黎,但我从未前去拜访她。因为当时我刚开始和圣朗贝尔先生往来,而她与圣朗贝尔先生【21】亲密的关系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当时先生正在马翁,而乌德托夫人来退隐庐顺便告知我有关他的消息。

这次的拜访正如的开场那般惊慌失措——她竟然走错路了。她的车夫想从克莱弗磨坊直达退隐庐,所以没有走那条拐弯的大路。然而,不幸的是马车在山谷底下陷入了泥潭。于是,她想下车徒步走完剩下的路途,可是她那双单薄的鞋很快就磨破了,之后又身陷泥淖中。最终,仆从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拽了出来。她只好穿着长靴来到退隐庐,一进门就大笑不止,而我也和她一起大笑。她换上了黛莱丝的衣服,而后应我的邀请将就吃了点便饭,不过她十分满意。然而当时天色已晚,她小坐片刻后就走了。不过这次愉快的拜访让她期待着下一次见面。而再次见面已迟了整整一年,不过这姗姗来迟的期盼,让我依旧感到欣喜万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整个秋天我都在为埃皮奈先生看管果园。退隐庐位于舍夫雷特园林里几条溪流的汇集点。那里有一个果园,四周围墙环绕,而沿墙一带种着各色树木。这里的水果,尽管被人偷掉了四分之三,但还是要比他在舍夫雷特那个园子结的多。为了不做毫无用处的住客,我负责为他管理果园以及监督园丁。直到果子成熟的季节,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随着果子的渐渐成熟,我发现它们一天比一天少。园丁说果子都被山鼠吃了。于是我便对山鼠展开进攻,虽然打死了很多山鼠,但是果子依旧在日益减少。我留心观察,结果发现园丁才是最大的山鼠。他住在蒙莫朗西,夜里会带着老婆和孩子来果园。他们将白天摘下来藏到一边的果子都运走,明目张胆地在巴黎菜市上卖,就像自家果园种的一样。我也不知道给了这坏家伙多少好处,而且黛莱丝还送了许多衣服给他的孩子;他父亲几乎是靠我养活的,他却还是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地偷我们的东西。只怪我们三个人没有提高提防意识。有一次,他在夜里竟然将我的窖搬空,让我大惊失色。如果他仅仅偷我的东西,那也就算了。但是作为果园的负责人,我必须为丢失的果子有个交代,所以我只能揭发这个园丁。埃皮奈夫人让我付清他的工资,打发他走人,再另找一个园丁。我照她的吩咐办了。那个大坏蛋每天夜里在退隐庐周围乱逛,手里拿着一根像狼牙棒似的棍子,身后还跟着几个流氓,这可把黛莱丝和她母亲吓坏了。我让新来的园丁每天睡在退隐庐给她们壮胆,但她们还是很不安。于是,我派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枪,放在园丁的房间里,吩咐他只有在他们试图撞门或翻墙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使用。

这支枪只是装了火药,而不是装弹丸,吓唬一下小偷就行。我本来就疾病缠身,还要带着两个胆小的女人在树林里过冬,而我采取的这最低限度的防御措施,是保证大家的安全。后来我又养了一只小狗,为我们担当警卫。有一天,德莱尔前来探望我。我就给他讲了我的境况,并笑谈军事装备的事情。

他回到巴黎,就将这件事告诉狄德罗,一起取乐。就这样,让霍尔巴赫那帮料想不到并不知所措的是,我真的要在退隐庐过冬了。于是,他们就想制造些麻烦,让我在乡下住得很不愉快【22】。他们让狄德罗怂恿德莱尔来刁难我。德莱尔开始还觉得我的防御措施无伤大雅,但在之后的信中却说这些措施都与我奉行的原则不符,并且可笑至极、糟糕透顶。他在信中对我挖苦讽刺,并且言语尖酸刻薄。如果当时我脾气差的话,就会感到一种侮辱,但那时我的心中充满了爱与温馨之情,不会被任何感情干扰。所以在我眼中,他们那些被认为轻浮放肆的讽刺,仅仅是一些玩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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