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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756—1757)(2 / 3)

在我的警惕与防范中,园子被管理得很好。尽管这年的水果收成不佳,但产量还是比往年翻了两倍。说实话,为保证水果品质,我大费周折,甚至亲自将水果运送到舍弗雷特和埃皮奈夫人家去,并且亲自装运水果。有一次,我与黛莱丝一起抬一个沉甸甸的筐子,甚至被压得直不起腰来,每走十来步就要歇一会儿,大汗淋漓地将它抬进了府中。

严冬来临,我不得不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就想重新开始我的室内工作,但这只是徒劳。无论在哪儿,我都会看到自己创造的那两个楚楚动人的女友,看到她们那个男性友人【23】,看到她们周围的环境和居住地,以及我为她们创造或美化的事物。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无法控制自己,如痴如醉地想着她们。为此,我想方设法地去摆脱那些虚构情节,但只是徒劳。最后,我竟完全被它们迷住了,便想将它们整理出来,使之连贯,写成一部像的作品。

我最大的困难就是羞于这样毫无保留地公开揭露自身的矛盾。我曾大张旗鼓地制订了许多严格的行为准则,坚定不移地宣讲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箴言,那么声色俱厉地谴责那些专写男女爱情、柔情蜜意的作品。更让人们出乎意料是,他们看见我亲手将自己推进了那些曾被我严厉批评过的作家之列。这种自相矛盾,让我为此而羞惭,为此而气愤。但是,这一切都无法将我拉回到理智中去。我完全屈服了,无论冒着怎样的风险都要写下去。至于这本书日后能否出版,那就以后再谈吧,因为当时我还不曾想过要将它们发表。

既然下了决心,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梦幻中。这些梦幻在我的脑海里反复酝酿,最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写作计划。现在,人们已经看到这个计划执行的结果了。毫无疑问,我充分发挥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我的心始终对美好的事物充满爱与期盼,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而它将我的幻想引向幸福的目标,使之对世道人心有所裨益。那些美妙的图景,如果缺少天真无邪的色彩,将会失去它的魅丽。一个柔弱的女子往往成为怜悯的对象,爱情却能让她获取同情,当然她的可爱也不会因柔弱而减少。现在世风日下,大家怎么能不感到愤慨?一个不忠的妻子公开践踏自己的言行,认为没让丈夫当场捉住她的奸情,反倒该对她感恩戴德,因为自己保全了丈夫的颜面。试问这世上还有比这种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气愤的事吗?世界上本无完人,并且完人给我们的教导早已离我们远去。但是,一个年轻女子生而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婚前被爱情所征服,婚后又恢复精神力量去战胜了爱情,成为一个贞洁的女人。如果有人说这有伤风化、一无是处,那他就是一个说谎者,一个伪善者,你大可不必理他。

除了这个与整个社会秩序有关的目标:风俗和夫妻间的忠诚,我还有一个更长远的目标,就是促进社会的和谐。这个目标,也许比上一个目标还要伟大,至少在我们当前所处的时代是这样。《百科全书》所引起的那场风暴还没有平息,当时还处于最激烈的时候。对立两派都声嘶力竭地互相抨击,就像发疯的豺狼般互相撕咬,而不是像基督徒和哲学家那样互相启发,取长补短,彼此引向真理的道路。也许双方都缺少能够统揽全局、深受众望的领袖,来将这场争论发展成一场内战,否则,天知道这两个骨子里都怀着偏见的派别,将用这场宗教内战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我生来就仇恨一切宗派偏见,对双方都坦诚讲述了一些严酷的真理,而他们不予理会。于是,我就想了一个方法,在我单纯的头脑看来似乎很好:消除双方的偏见,缓和他们的仇恨,并互相指出对方堪受公众钦佩和敬仰的优点与品德。然而,这个方法纯属空想,因为它是建立在人人皆善的假定上。这种假想,使我重蹈圣皮埃尔神甫所犯的那种错误,那曾是我批判的。所以,它的效果可想而知:不仅没有拉近双方的距离,反而使它们联合起来打击我了。虽然经验使我明白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但我还是全力以赴地去做。我敢说,我的热忱无愧于驱使我那样做的动机。所以,我塑造了沃尔玛【24】和朱莉这两个人物形象。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希望将她们两个人都写得非常可爱,而且还要使她们相互彰显彼此的优点。

这样粗略制订的计划让我很满意,于是便回到曾经设想的情节上去。《朱莉》的前两卷就是对这些情节的整理和编排。我是怀着难以言表的喜悦心情,在那个冬季撰写并誊清这两卷内容。用最漂亮的金边纸书写,用天蓝和银色粉末吸墨,以及用浅碧丝带装订分册。总之,我像皮格马利翁【25】一样,痴情地恋着那两位妩媚的少女,再也找不出更高雅美好的东西来配她们。每天晚上,我坐在火炉旁为黛莱丝和她的母亲朗读。黛莱丝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同我一起抽泣。她的母亲根本听不懂,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又说不出一点赞美之词,只能在大家默默无言的时候,重复地说:“先生,写得真美!”

埃皮奈夫人很不放心让我冬天独自住在林间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便常常派人来问候我。她对我的友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诚,而我也从没有如此强烈地回应她的友情。在这番深情厚谊中,有一件事让我感到过意不去:她曾派人将她的画像送给我,并且要求我赠予她一幅画像——拉都尔画的,曾在沙龙里展示过。还有一次,貌似很可笑,但是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对我性格的演变产生了影响。那日,天寒地冻,她派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她亲自为我准备的几样东西。我发现其中有一条她穿过的英国法兰绒做的小衬裙,而她让我改制一件背心穿。她在便笺上的措辞很感人,亲切而天真。这种体贴入微的关怀超出了友谊,仿佛她要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这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而将那便笺和衬裙吻了足足有二十遍。黛莱丝甚至以为我疯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对我的情意中,没有哪次能像这样感动过我。甚至在我们绝交以后,每次回忆起这件事,心头都微微一颤。我把那张便笺保留了很久,而要不是它和其他信件遭遇同样命运的话,我至今还保存着呢。

我的尿闭症一到冬天就非常严重,这个冬天甚至有一段时间不得不又使用探条。然而总的说来,自定居法国以来,这是我度过的最甜美与安宁的一个冬季。

恶劣的天气,让我有四五个月都免遭不速之客的打扰。在此之前和以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尝过这种独立、宁静而又纯朴的生活。我越享受这种生活,就越发觉这种生活的可贵。当时,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现实中的两个女管家和想象中的两个表姐妹【26】。那个时候,我日益庆幸自己的明智之举。那些朋友,见我脱离了他们的束缚,便非常不满意并对我叫嚣,但我并不理会他们。当我听闻一个狂人行刺的消息时【27】,当德莱尔和埃皮奈夫人来信告之我弥漫于巴黎街头的纷乱与骚动时,我是多么感谢上苍,让我远离了那些恐怖与罪恶!否则,因社会混乱而养成的那暴烈脾气,会在恐怖和

罪恶中,日益滋长,变得更加乖僻。现在呢,我的住所周围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致,而我的心也完全沉醉于这温馨之中。在这里,我将十分开心地记录下我这生命中最后一段宁静的时光。在随着这个安静的冬天而来的那个春天里,后文中所描述的那些灾难已开始萌芽。在这纷至沓来的灾难中,读者们将再也看不到让我喘息的日子了。

然而,在这段宁静的时光里,即使我幽居深处,也没有逃过霍尔巴赫一伙人的干扰。狄德罗就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私生子》就是在这个冬天出版的,后文我将谈及此书,将会讲明白种种原因。关于那时期可靠的文件剩下的很少了,就是留下的文件,日期也很不准确。狄德罗写信从来不注明日期;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和德莱尔写信也只注明是星期几。当我想把这些信按照顺序整理出来的时候,只好摸索着,标上一些模糊的日期。因此,当我不能确定这些纷扰的具体日期时,就只好把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情况都合并在一起讲述。

大地回春,我的热情也随之高涨起来。在情感的冲动下,我为《朱莉》的后几卷写了一些信,而这些信都洋溢着狂喜的热情。我特别要提的是描写极乐园和湖上泛舟的那两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两封信都放在第四卷的末尾。如果谁读了这两封信却无法融化在我的绵绵情意中,那么就请把书合上,他无法懂得这份感情。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乌德托夫人恰巧再次来访了。她的丈夫是近卫队的军官,情人也正在军中服役。她趁两人都不在的空隙来奥波纳了,并在蒙莫朗西的幽谷中租了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这次,她身着男装,骑着马从那里到退隐庐远足。虽然我并不喜欢这种假面舞会式的装束,但对她的风度翩翩却一见心倾,因而一下子坠入了情网。这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爱情,带给我的影响让我永生难忘,却又十分可怕,所以请听我慢慢道来。

乌德托伯爵夫人将近30岁,一点也不漂亮,脸上有小麻点,皮肤也不细腻,眼睛近视而且略圆。不过,她却显得年轻,既活泼又温柔,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魅力。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垂及膝盖。她的身材玲珑娇小,动作虽然笨拙,却十分可爱。她生性活泼开朗、天真率直,言谈举止自然得体,这一切都让她显得那么迷人。她不假思索就能妙语连珠;她多才多艺,会弹羽管钢琴,舞姿优美动人,还能作一些漂亮的小诗。她有着天使般的性格,而心地善良是它的基础。除了行事欠谨慎以外,她的身上具备了一切美德。尤其在为人处世上,她可靠而忠诚,以致她的“敌人”做事都不会对她有所隐瞒。我所谓的“敌人”,是指那些恨她的男人或女人,而她却没有一颗恨人之心。我觉得,正是我们这点相同之处,才使我对她产生了狂热的感情。在最亲密的交谈中,我从来都没有听她在背后说过别人坏话,甚至是她嫂子的坏话,也从来没有。她不会对人掩饰心中的任何想法、任何感情。我深信,即使在丈夫面前,她也会谈及她的情人,就像在朋友、熟人和其他人面前谈及一样。毋庸置疑,有一点也证明了她那纯洁、善良的天性,就是有时她做事不经大脑,粗心、轻率到了十分可笑的程度,无意中的言行往往招来麻烦,但却从没有冒犯他人之心。

在她很年轻的时候,父母就强迫她嫁给了乌德托伯爵。乌德托伯爵地位显赫,是一位优秀的军人。不过,他嗜赌成性,好惹是生非,为人也不亲切,而她也从没爱过他。而在圣朗贝尔先生身上,她不仅看到了丈夫的一切优点,还看到了许多优秀的品质:聪明、德才兼备。在本世纪的风俗中,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原谅的话,毫无疑问,那就是这种爱慕之情,持久而纯粹,令人欣羡。只有相互尊敬,才能使它日久弥新。

我猜测,她来看我,固然是出于一时兴致,但更多地还是为了取悦圣朗贝尔先生。他曾让她来看我,认为我们之间刚开始建立起的友谊,会使我们三个人的交往变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而她既然能在我面前无所避讳地谈他,就表明她喜欢和我相处。当我正陶醉于没有对象的爱情之中时,她来了。这种陶醉迷住了我的双眼,于是,我就将她当作爱情的对象:乌德托夫人让我看到了朱莉的影子。不久,我就开始迷恋上乌德托夫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装点我心中偶像的一切美德。她以热恋中的情人身份跟我谈圣朗贝尔先生,让我神魂颠倒。爱情的感染力是多么强大!听着她的描述,我仿佛依偎在她的身边,竟幸福得浑身颤抖起来,那是我在其他女人身边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不禁被她所说的内容感动了。我不仅对她的感情有兴趣,也产生了同样的感情。我将这“毒酒”一饮而尽,却觉得醇美至极。总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对圣朗贝尔先生的爱,竟然激起了我对她的爱。唉!对一个心有所属的女人,燃烧起炽热的爱情之火,是多么不幸。可是,为时已晚,真是太令人痛苦了!

在她身边,我虽然能感到自己异常冲动,但并没有觉察到心中微妙的变化。只是在她走后,当我开始刻画朱莉的形象时,才惊讶地发现脑海中频频浮现出乌德托夫人的身影。然而,当我的睁开眼睛后,一种莫名的痛苦涌上心头,而我也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将带来的严重后果。

今后我该怎么面对她呢?我踌躇了很久,似乎真正的爱情能让人有足够的理智去深思熟虑一样。正当我犹豫不决时,她又一次出现了。这下我才真正明白。伴随邪念而来的羞涩感让我在她面前无言以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慌乱的样子简直无法形容,既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而她肯定能看出来。于是我决定向她坦白我的慌乱,不过,原因就让她猜吧。如此一来,我就等于把事情的原委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了。

如果当时我年轻潇洒,而乌德托夫人也经不起诱惑,那我将在这里谴责她的行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对她的做法表示赞美和钦佩。她表现得大方而谨慎。圣朗贝尔请她来看我,所以她不能无缘由地就突然与我保持距离,这样就可能致使两个朋友绝交,还会闹得满城风雨。她当然要避免这件事发生。她对我敬重而且友善,对我的痴情深表惋惜,但决不逢迎,并希望能够纠正它。她希望为情人和自己保留一个令她尊敬的朋友。她觉得等到将来我变得理智了,我们三人一定会继续亲密的友谊。每当她谈到这一点,就会显得非常愉快。但她并不只限于这种友好的劝告,必要时会给予我应受的责备。

同样,我也在责备自己。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清醒了。当我将困扰向她诉说之后,内心变得平静了。只要她知道我的感情因她而起,那就足够了。我用来责备自己的那种力量理应医好我的爱情,如果事实是可能的话。我列出了许多强有力的理由来扼杀这份爱情的火苗。我的修养、我的天性、我立身处世的原则,都不允许我这么做。这么做是可耻的、是不忠于朋友的、是罪不可赦的、是有负朋友之托的。最后,像我这样的年纪还燃起爱情的火苗,是多么荒唐可笑。何况她早已心有所属,既不能回应我的情意,又不能给我以希望,而且这样的爱情更不会因漫长的等待而开花结果,结果只能是一天比一天痛苦。

最后一个理由,原本想增加一些说服力,反而将它们都推翻了。谁会相信这点呢?我想,既然这痴情只是对我个人有害,那还顾虑什么呢?难道我是一个让乌德托夫人小心提防的花花公子吗?别人见我这样煞有介事地悔恨,难道不会说我在故作姿态,装模作样地诱使她误入歧途?唉!可怜的让-雅克,你就大胆地去爱吧,只要问心无愧,别担心你的痴情会伤害圣朗贝尔。

读者们应该知道,即使我在年轻的时候,也从未自命不凡过。上面那种想法完全符合我的思维逻辑,它使我热情高涨,并沉湎于激情之中,甚至嘲笑我那多余的顾虑是出于虚荣而非理智。诚实的人应该明白,邪念从来都不会大张旗鼓地侵入你的大脑,它总是想方设法地突然袭击,戴着假面,甚至披着道德的外衣。

我犯了罪却毫无悔悟之意,而且不久就肆无忌惮起来。请读者们看看我的激情是如何遵循天性的轨迹,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渊。起初,为了稳妥起见,它还保持着谦卑的面孔,后来就大胆放肆起来。乌德托夫人不断地提醒我,让我注意自己的身份,保持该有的冷静和理智。尽管她对我极其温存和友善,但从不助长我的痴情。

我敢保证,如果那时我知道这种友善是真心的,就会打住那种想法,但我自认为它表现得太热烈了,根本不像友谊。因此,我不免产生了这种想法:我这样的年龄和外表,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阶段,因而我在乌德托夫人眼里一定会受到轻视。这个狡黠的少妇一定会拿我的热情寻开心,一定会将真实的想法告诉圣朗贝尔;而她的情人圣朗贝尔会怨恨我的背叛,便和她串通起来捉弄我,将我耍得晕头转向,招人耻笑。这种愚蠢的想法曾让在我26岁的时候,在我所不了解的拉尔纳日夫人面前,说了许多胡话。现在,我45岁了,虽然我在乌德托夫人面前又说了许多傻话,但这可以被原谅。因为我并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真诚正直的人,不会存心拿我开玩笑。

之后,乌德托夫人又来看了我好几次,而不久我也回访她了。我们都喜欢散步,因而我们经常漫步于迷人的乡间小道上。我爱她,也敢于表达心中的情意。要不是我荒唐的言行,破坏了其中的乐趣,那我也不会身处尴尬的境地。起初,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我在接受她的触碰时显得非常傻气。因为我从不隐瞒心中真实的想法,所以不久便向她坦白了我的疑虑。她本想一笑置之,但发现这么做有失妥当,很可能引起我心中的不满。于是,她改变了说话的口吻,用一种温柔和怜爱的语气来打动我。她对我的责备,沁人心脾,而她对我无故的疑虑,深感担忧。这时,我就抓住她的这种担忧,紧追不放,要求她用事实来证明她没有戏弄我。她很清楚,没有其他方式能让我相信她的话。我就对她步步紧逼,而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尽管这个女人已经被逼到了讨价还价的地步,但最终还是轻松地脱身了。这的确令人惊讶,也许在世间绝无仅有。她不会拒绝让我感受最亲密无间的友情,但她不会去做任何可能使她失节的举动。我很惭愧的是,她稍微给予一点触碰,都会激起我感官的冲动,而这对她丝毫没有影响。

我曾经说过,如果你不愿去享受感官之乐,就千万不要让它尝到甜头【28】。但这句话对乌德托夫人一点也不适用。如果想知道她多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那就必须详细谈谈我们那些频繁而长久的会面,就必须回顾我们那四个月的亲密相处。在那四个月里,两个异性朋友亲密无间地在一起,却都有所克制,始终保持着该有的界限。当我体会到真正的爱情时,已经太迟了。我的心灵和感官为了偿还这笔情债,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单相思就能让人如此神魂颠倒,那么两情相悦的欢喜之情,又将怎样呢?

不过,完全说是单相思,貌似也不对。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爱情是有回应的,虽然它不是相互的,但可以说是双方都拥有的:我们都陶醉于爱情之中。她爱着她的情人,而我爱着她;我们的叹息与泪水都彼此相融。我们都是多情之人,而情感的交叉处让我们惺惺相惜。不过,在这危险的陶醉之中,她从未忘乎所以。我敢保证,虽然我有时会被感官冲昏了头脑,企图使她失贞,但从来没有想真正占有她。我对她的赤忱之心,本身就控制了这种妄想。对欲念的节制,洗涤了我的灵魂。美德的光辉笼罩着我心中的偶像,而玷污它那神圣的形象,就等于将它毁灭。我很可能会犯下这个罪,而且在心中已经犯了无数次。但是,真的要玷污我的苏菲【29】吗?不,绝不!这话,我已经对她说过成百上千次了。即使我有满足欲望的机会,即使我能够支配她的意志,我也不会以这种代价来寻求快乐,除了偶尔短暂的狂热表现之外。我太爱她了,以至于不想占有她。

从退隐庐到奥波纳,大概有一法里路程。由于我常常去那里,所以有时也会在那儿过夜。一天晚上,月色昏黄,晚餐后我们一起去花园散步。在花园的深处,隐藏着一个相当大的矮树丛。我们穿过树丛走进一个幽深的树林,那儿修建了一个人工瀑布——这还是我给她出的主意。这甜蜜而美好的回忆,真是令人永生难忘!在树林中,我们坐在一棵繁花盛开的槐树下,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青草香。此时,我向她吐露了心声,而这段话真正无愧于我的感情。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体而优雅的表白。那是一种崇高的表达,出自于一个男人内心温柔而炽热的爱。在这种气氛下,我们不知流下了多少心碎的眼泪。最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激动地对我说:“我从来没有遇到哪个人像您这么可爱,从来没有哪个人像您这样去爱一个人!可是,您的朋友圣朗贝尔在我们的身边,而我的心只能属于他。”在我长叹一声后,便是漫长的沉默。我紧紧地拥着她!仅此而已。她在这里过着独居的生活,也就是说,已经过了六个月没有情人和丈夫陪伴的日子。这三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去看她,而爱神始终依偎在我们的身边。晚餐后,趁着皎洁的月光,我们一起去林间散步。两个小时热烈而缠绵的私语后,她才离开树林和朋友的怀抱。走出树林时,她的身心和来时一样,纯洁无瑕。读者们,不用我再多说一句话,你们就能看出这幽会是多么高贵!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也不要以为我的感官一点也不冲动,就像在黛莱丝和德·瓦朗夫人身边一样无动于衷。我已经说过,这一次是爱情,而且是全身心迸发出来的狂热之情。至于我不断感受到的战栗、不安、心跳、慌乱和昏厥,都不再一一描述。大家仅凭她的身影在我心间留下的影响,就能想象出这些。之前我已经说过了,退隐庐离奥波纳还是有一段路程的。我常从昂迪利的山坡边走,那里的景色非常迷人。我一边走,一边想她,想象她对我的亲热接待,想象她见到我时的那一吻。单是这一吻,足以致命。在此之前,它就已经让我血脉沸腾,头脑发晕,两眼昏花,双膝颤抖,站立不住了。我只能停下脚步,坐下来,因为我已经全身瘫软,几乎要昏厥了。我早料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在出门的时候,我就会想点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可是,还没等我走出二十步,那些场景就侵袭而来,让我无法摆脱。并且,不论采用什么方式,我都不可能轻松地走完这段路。当我走到奥波纳时,早已疲惫不堪,简直要晕倒下去。可我一见到她,马上就恢复过来,精神振奋;然而,我并不知该怎么使用这无穷的精力。

在我能看见奥波纳的路上,有一个景色优美的山冈,叫奥兰普。有时,我们各自从家出发,相约来到这里见面。如果我先到,便在那里等她,而这等待是多么的漫长!为了打发这难熬的时光,我就用随身携带的铅笔给她写点情书。这些情书,尽管字迹潦草,难以辨认,但句句发自肺腑。当她在我们两人约定的隐秘处找到情书时,她除了能想象我写情书时的那副可怜样,就别无其他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这三个月的激励与绝望,将我折磨得形销骨立,很多年都没有恢复过来,最后还让我得了疝气。将来,我定会带着这种病进坟墓的,或者说,它定会把我送进棺材。大自然赋予了我最易激动的气质,而且是最易懦弱的气质。像我这种气质的人,能享受的爱情,仅此而已。我在人世间最美好的日子,也就是这些了。后来,我人生中的不幸,将接踵而至。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的心像水晶般透明,从来不会隐瞒任何强烈的感情。请大家想想,对乌德托夫人的感情,我怎么可能长久地隐瞒起来?谁都能看出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我们既不保密,也不显得神秘。这种亲密关系本身就不需要保密。乌德托夫人觉得,对最亲密的友谊,无可厚非;谁也不知道,我对她也满怀敬重之情。她为人直率、举止大方、有时候还带点孩子气;我为人真诚、举止笨拙、天性高傲,有时脾气还很急躁。在我们自认为坦然的交往中,却给别人留下了话柄,比我们真的有什么越轨行为还要多。当我们都去弗莱特的时候,就会约在那里见面,甚至还会事先约好去那里。在那儿,我们和平时一样,每天去园林里散步,而它就正对着埃皮奈夫人的房间。有时,我们甚至就在埃皮奈夫人房间的窗下交流:谈我们的情谊、我们要做的事、我们的朋友,以及我们纯洁的计划。不过,埃皮奈夫人总是在窗户里观察我们,认为我们是在故意气她,因而便怒上心头,心生怨恨。

每个女人都掌握着掩饰自身愤怒的高超艺术,尤其是在愤怒到极致的时候。埃皮奈夫人虽然脾气暴躁,但行事小心谨慎,高度掌握了这种艺术。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不去怀疑。她对我的照顾更加细致入微,甚至近乎在挑逗我,而对她的弟妹,却百般刁难,甚至暗示我用同样的态度去对待乌德托夫人。可想而知,她的计划是不会得逞的,我却陷入了两难境地。我的心被两种相反的情感撕扯着:一方面我被她的关怀所打动,但另一方面看她那样对待乌德托夫人,感到非常愤怒。乌德托夫人像天使般温柔,忍受着一切,毫无怨言,甚至对她的嫂子没有透露出半点不满,依旧大大咧咧。她对这种事情并不敏感,所以她没有发现她嫂子对她态度的转变。

当时,我完全沉醉于那狂热的感情之中,所以除了苏菲(这是乌德托夫人的名字之一),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成了埃皮奈全家和许多访客茶余饭后的谈资。据我所知,霍尔巴赫男爵之前从来都没有去过舍夫雷特,而现在他也成了众访客之一。如果当时我能像后来那样留个心眼,就一定会猜到,他的到来是埃皮奈夫人事先安排的:请他来看一场日内瓦公民谈情说爱的好戏。

但那时,我愚蠢至极,根本看不出这显而易见的伎俩。不过,我虽然愚蠢,但还是发现他比平时更加高兴、更显得意。他不仅不像平常那么板着脸对我,而且还说了许多揶揄我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只能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埃皮奈夫人则笑得前仰后合,像中了邪一样。因为一切都仅限于开玩笑的范围,所以,如果当时我有所觉察,就凑上去跟他们一起开玩笑罢了。但事实上,人们透过男爵那得意的样子,能从他眼中发现一丝恶意的喜悦。如果当时我能像后来一样,注意到这一点,那么这种幸灾乐祸会让我很不安。

乌德托夫人常到巴黎去,而那次我去奥波纳看她的时候,她刚从巴黎回来。我发现她面带愁容,像是大哭了一场。我不得不克制自己,因为她丈夫的妹妹布兰维尔夫人就在她身边。不过,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向她表达心中的不安。“唉!”她叹了口气,对我说,“恐怕你的痴情会葬送我一生的安宁。有人将我们的事情告诉圣朗贝尔了,但并不符合实际情况。他倒是能为我说句公道话,但他显然有些不满,更糟糕的是,他把一些话都藏在了心里,没有告诉我。幸好我没有向他隐瞒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我们的来往本身就是他促成的。我在给他的信中提的都是你,就好像我心里都装着你一样。我只不过对他隐瞒了你那疯狂的爱情,因为我希望能慢慢医好你。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能看出来,他认为你的痴情是我造成的。很显然,有人在陷害我们,置我于不义。不过事已至此,要么我们从此一刀两断,要么你就谨守本分。我不想对我的情人再有任何隐瞒。”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过失,感到非常羞愧。我原该充当这个少妇的导师,可现在却受到了她严厉的责备,真是无地自容,难堪至极。我痛恨我自己,然而这种痛恨,如果不是可怜的乌德托夫人软化了我的心,那么它足以克制我的痴情。唉!正当泪水一点一点将我淹没的时候,我的心却突然坚强起来。我这颗软弱而脆弱的心,突然对那些卑鄙的告密者充满了愤怒之情。我虽然有错,但那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情感,而那帮卑鄙的告密者,只看到了这种情感最坏的一面。他们根本不相信,也无法想象,我们的真诚和清白补偿了这种过错。我们并没有被蒙在鼓里很久,很快就发现了整件事的幕后黑手。

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埃皮奈夫人经常同圣朗贝尔通信。她也不是第一次给乌德托夫人制造麻烦了。她曾千方百计地离间圣朗贝尔与乌德托夫人;有几次她竟然还成功了,因而让乌德托夫心有余悸。除此之外,还有格里姆。我记得那时他跟随卡斯特里先生到军队里去了,和圣朗贝尔同在威斯特伐伦,而且他们时常能碰面。格里姆曾追求过乌德托夫人,但没有成功。格里姆心生怨恨,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现在,他得知乌德托夫人宁愿不选择他,而选择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人,何况他自从和大人物交往以来,就只把这个人当作一个随从。大家想想,尽管格里姆的“谦逊”众所共知,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保持冷静吗?

刚开始,我只是怀疑埃皮奈夫人,然而当我得知家里发生的事情后,就确信无疑了。当我在舍夫雷特的时候,黛莱丝也常来看我,不是给我送信,就是照顾我的病躯。埃皮奈夫人曾向她打听,乌德托夫人和我是否有书信往来。一听说有书信往来,埃皮奈夫人就逼她将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并向她保证,定会将信重新封好,不露一丝痕迹。黛莱丝既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只是在送信的时候将信小心地藏了起来。多亏了她的警觉,因为只要她一来,埃皮奈夫人就派人监视她,甚至有几次竟大胆地让人搜查她的围裙。

更让人气愤的是,有一天,埃皮奈夫人和马尔让西先生不请自来,要在退隐庐吃午餐(自从我住进退隐庐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趁我跟马尔让西先生去散步的时候,和勒瓦塞尔母女到我书房去,逼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拿出来给她看。如果勒瓦塞尔太太知道信放在什么地方,肯定会交给她;幸亏只有黛莱丝知道,跟埃皮奈夫人说一封都没有保留。这个谎言是忠诚的、宽宏大量的,然而,如果说了真话,倒成背信弃义的行为了。埃皮奈夫人见无法让她上当,就力图挑起她的醋意,责备她对男人太放心,做事太糊涂。埃皮奈夫人对她说:“你怎么没发现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呢?如果你不相信眼前的事情,而还需要其他证据的话,那你就帮想办法找。你说他读完乌德托夫人的信就撕了,那么,你就把碎片收集起来交给我,而我负责将它们复原。”这就是我的女友给我的伴侣出的主意。

黛莱丝谨慎行事,对我隐瞒了很久埃皮奈夫人的企图。后来,她见我惶惑困窘的样子,才不得不将一切和盘托出,让我知道是谁在和我作对,以便我采取措施,预防别人设下的陷阱。当时,我的愤怒是无法形容的。我不像埃皮奈夫人那样装作不知道,也没有与她斗心计。我完全听任自己的急躁脾气,轻率地与她公开闹了起来。人们从以下几封信中就能看出我的行事欠考虑,同时也能说明双方的处事风格。

埃皮奈夫人的来信(卷宗A,No.44):

我亲爱的朋友,最近为什么总是见不到你?我为此深感不安。你曾经一再答应我,只往来于退隐庐和我这里!我一直给你完全的自由,可现在已经有一星期不见你的踪影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你的身体很健康,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从前天开始,我就在等你,可现在依旧不见你的人。我的上帝!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既没什么事要做,也没有什么苦恼,因为如果有的话,你早就过来向我倾诉了。我想你一定是生病了!请赶紧让我放心吧,求你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这个“再见”能给我换来一声“你好”。

复信,星期三上午:

我现在什么话都不能对你说。我希望将这件事了解得更清楚些,反正迟早我会了解真相。还有,请你相信,那个无辜的受害者定会找到一个热心的辩护人,为她洗刷冤屈,足以让那些诬告者后悔,不论他们是谁。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来信(卷宗A,No.45):

你的信让我非常惊讶,你知道吗?信里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反复读了大概二十几遍,说实话,一点也不明白。我只看出你的不安和烦恼,那就等到平复它们以后再告诉我吧。亲爱的朋友,我们就这么约定了,好吗?我们曾经的友谊和信任,都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就失去你的信任了呢?你的怒火,是对我发的,还是为我发的呢?无论如何,请你今天下午一定要来。一星期前,你还答应我不会将任何事情藏在心里,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我深信你的信任……我刚才又把信读了一遍,可还是不明白,而它让我颤抖、让我感到不安。我觉得你心里异常激动和痛苦。我倒是非常希望平静下来,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激动,所以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在见到你之前,我完全和你一样难过。如果你今天下午六点前还不能来,那明天不管天气如何,也不管我的身体状况如何,我就去退隐庐找你,因为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了。再见,我亲爱的好朋友。恕我冒昧,给你一个忠告(不知道你是否需要):请不要任由你心中的不安在孤寂的生活中肆意蔓延;一只苍蝇迟早会变成一个恶魔。过去,我常常有这种体会。

复信,星期三下午:

只要我的不安还在,我就不能去看你,也无法接待你。你说的那种信任,早已不复存在了,而你想恢复它,也几乎不可能了。如今,在你的关切中,我只看到了你想从别人的倾诉中,得到合乎你心意的好处。我只对以诚相待的人敞开心扉,而对玩弄诡计的人关上心门。你说看不懂我的来信,这恰恰体现了你惯用的把戏。你以为我真傻吗?傻到相信你看不懂那封信?不,我要用我的坦诚来战胜你的诡辩。为了让你彻底明白我的意思,我就详细地向你解释清楚吧。

两个亲密无间、无愧于对方情意的恋人,而他们都是我的好友。我估计你不知道他们是谁,除非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我猜测有人试图在拆散他们,并利用我让他们其中之一产生忌妒心。这种方式并不怎么高明,但对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来说,似乎很适合。我怀疑你就是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我这么说,够清楚了吧。

试问,我最钦佩的那个女人,会在我完全知晓他们关系的情况下,无耻地将身心交给两个情人吗?我能那么无耻,成为这两个卑鄙的情人之一?要是我知道,在你一生中的某一时刻,有过这样的想法,那么我会恨死你的。可是,我现在要谴责的,不是你曾经这么想,而是你确实这样说过。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不明白,我们三个人你究竟想伤害谁。如果你希望得到安宁,那就不该这么做。一旦你成功了,反倒会遭遇不幸。对于我和她交往中的不妥之处,我既没有向你隐瞒,也没有对她有任何隐瞒。既然我们交往的起因是正当的,那我就用和起因同样正当的方式来结束这种交往,使遭人非议的感情变成永恒的友谊。从来没有害人之心的我,能蠢到被人利用去伤害朋友吗?绝对不能!如果你想利用我,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而且我会成为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不过,我还是会尊重你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我相信目前这种惶惑的心情不会延续很久。我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否弄错了。到那时,我也许有很多过错要弥补,但那将是我平生最愿意做的乐事。不过,你是否知道,在我还要在你身旁度过的短暂时光里,我将弥补什么过错吗?我将做一件除我之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将如实告诉你,人们对你的看法,如实告诉你在名誉方面受到了哪些损害需要消除。尽管你有那么多所谓的朋友围绕在身边,但当我走了以后,你就永远与真理告别了,就再也没有人对你说真话了。

埃皮奈夫人第三封来信(卷宗A,No.46):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看懂你今天上午的来信,因为那是事实。你今天下午的来信,我倒是看懂了。别担心,我不会与你争论什么,相反,我正急于想把它忘掉。虽然我觉得你可怜,但我还是得承认,这封信让我的灵魂充斥着苦涩。我,对你玩弄诡计,玩弄狡诈;我,竟被你指责做了无耻的事!再见吧,我很遗憾你竟然……再见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再见吧,我非常想原谅你。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你不用顾虑自己会受到冷遇,相反,你将受到很好的接待。不过,你大可不必为我的名誉操心。我毫不在乎别人的非议。只要我品行端正,就够了。此外,我完全不知道那两个对我们同样重要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最后一封信,尽管让我摆脱了一个可怕的困境,但也让我陷入了另一个困境。虽然,这些来信和复信在一天内匆匆往返,但在短暂的时间内,也足以让我在一阵阵怒火之中发现自己行事的鲁莽。乌德托夫人叮嘱我要保持冷静,让她一人去处理这件事,尤其在当时的情况下,要避免将事情弄僵,闹得满城风雨。可我呢,竟然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招惹一个生性好忌恨的女人,无疑是在她心头火上浇油。我原以为她的回信是高傲、轻蔑、鄙视的,逼我毫不留恋地立刻离开她的家门,否则我就是最可耻的懦夫。然而她的机敏化解了这种结果:复信中的语气委婉,避免我走向极端。然而,我现在要么选择离开,要么选择立刻去看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选择了后面这个方法,不过在见到她时,我应该用什么方式去解释,这让我犯了难。怎样才能既把事情解决掉,又不牵连乌德托夫人和黛莱丝呢?只要我说出谁的名字,那她肯定会倒霉!一个阴险毒辣的女人,要想报复,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我为那个将成为报复对象的人,感到深深的忧虑。正是为了避免这种不幸,所以我才在信里只表明我的疑惑,而没有提出任何确凿的证据。显然,我那么发火是不可原谅的。任何单纯的怀疑,都不允许我像刚才那样对待埃皮奈夫人那样的女人,尤其是对待一位女友。幸而,在关键时刻我将事情处理得既得体又高贵:我主动承认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其实那些错误我是不可能犯的,也从来没有犯过),而用这种方式来隐瞒我的过失和软弱。

有了上面的铺垫,我才没有遇到我所担心的那场舌战,也就消除了我心中的恐惧。我一到埃皮奈夫人家,她就快步上前搂住我的脖子,泪流满面。我没有料到这位老朋友会如此热情地接待我,也让我感动得哭了起来。我对她说了几句没多少意义的话;而她对我说的话,更没有什么意义。饭菜已经准备好,我们就入席用餐了;我想对她进行解释的话,也只好推迟到晚餐以后。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我心中稍微有点不安,脸上就会显得六神无主,就连最粗心的人也能看出来。我那尴尬样子,本可让她趁机向我兴师问罪的,然而她并没有这样做。晚餐后和晚餐前一样,她都没有让我解释什么,第二天也没有。我们只是相对而坐,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由我说几句客套话,向她表示我的怀疑还没有找到证据,并向她真心实意地保证:如果发现我的怀疑毫无根据,我将用一生来弥补我的过错。对于这件事,她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好奇心;对于我为何怀疑,究竟怀疑什么,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因此,我们的和好,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在见面时的那个拥抱中完成了。既然我冒犯的只是她一人(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我觉得她自己都没有让我去解释清楚,就轮不到我去澄清了。因而,我是怎样来的,便怎样回去了。和从前一样,我继续同她往来,不久就把这场争吵忘得一干二净,并且愚蠢地以为她也冰释前嫌,因为她似乎已经不再回想这件事了。

大家很快就会看到,这并不是我的懦弱给我招来的唯一烦恼。我还有其他一些烦恼,而它们并不亚于之前的烦恼。这些烦恼并不是我招来的,而是由于狄德罗和霍尔巴赫那伙人想折磨我,好将我拉出离群索居的生活,蓄意制造出来的【30】。自从我住进退隐庐后,狄德罗就不停地来打扰我,有时是亲自出面,有时是通过德莱尔。德莱尔拿我在丛林里到处转悠为题,和他们一起嘲笑我。我不久就发现,他们已经兴高采烈地把我这个隐士丑化成一个风流情人了。不过,在我与狄德罗的纠纷中,关键问题并不在此,其中还有更重要的原因。《私生子》【31】出版以后,他给我寄了一本。我兴致勃勃并一丝不苟地读完了朋友的作品。但是,当我读到那篇用对话体写的诗论时,我吃惊并心痛地发现,里面有很多话都在攻击离群索居的人。这些话虽然让人感到不快,但尚可容忍,只是后来读到一个辛辣而粗暴的论断:“只有恶人才孤独地生活。”这句话的意思是模棱两可的,我认为它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正确的,而另一种是错误的。一个人既然自愿过一种孤独的生活,那他就不可能,更不会产生害人之心,因此他根本不可能成为恶人。这句话本身就需要加以解释,何况他在发表言论的时候,明明知道有一个朋友正过着孤独的隐居生活,这就更需要解释了。我觉得,不论怎么解释,这句话都会引起大家的反感,并且有负道义:他在发表言论时,无论是忘掉了这个独居的朋友,还是他曾想起这个朋友,但忘了指出这个朋友,以及古往今来喜欢在隐遁中寻求安宁的贤人哲士是可敬的例外,我认为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该第一次以作家的身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们都称为“恶人”。

我非常爱狄德罗,由衷地尊重他,并且希望他对我也抱有同样的情感。但是,他总是在我的爱好、志趣、生活方式,尤其是在只与我个人有关的事情上,同我唱反调,让我实在受不了。一个比我年轻的人,竟然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管教,这让我非常反感。我更厌恶了他那轻于许诺、疏于践约的坏毛病。他从来不守约,并且喜欢缺席后再次相约,然而约了又无故缺席,令我十分烦恼。每个月,我都会在他订好的日期里白白等他三四次,甚至跑到圣丹尼去接他,但等了一整天都无果,最后我只好一个人回家吃闷饭,真是叫人气愤。他总是不尊重别人,让我感到不是滋味。我觉得,最后一次更为严重,更叫我痛心。我就写信表达我难过的心情,但措辞委婉而恳切,连我自己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我想,那封信也会让他感动的。那他对这封信是怎么答复的呢?人们永远都不会想到的。现将他的回信抄录如下(原件见卷宗A,No.33):

你说很喜欢我的作品,而且被感动了,这让我很高兴。既然你不赞同我关于隐士的那番言论,那你爱怎么为他们说好话就怎么说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我想说好话的隐士。而且,如果你听了能不生气的话,我有很多好话要说呢。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诸如此类。有人告诉我,埃皮奈夫人儿子的信中有一句话,曾让你很难受。要不是他那句话提醒了我,我还太不了解你灵魂深处的真实想法。

这封信的最后两句话,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

在我刚住进退隐庐的时候,勒瓦塞尔太太似乎并不欢喜这个地方,因为觉得住所太过孤单。她的话传到我耳中后,我就提出,如果她更喜欢住在巴黎的话,就把她送回去,房租由我付,并且会照顾她,就像她跟我住在一起时一样。不过她拒绝了,并向我声明,她很喜欢住在退隐庐,而且乡下的空气有益于她的身体。这是实话,人们可以看出,自从她来乡下以后,年轻了许多,身体也比在巴黎的时候好很多。她的女儿甚至向我保证,如果我们真的要离开退隐庐,她心里会非常难过。她还说,退隐庐的确是个迷人的住处,而且她很欢喜侍弄园子、管理果树,后来,她还把别人撺掇我回巴黎的话告诉了我。

他们的盘算没有得逞,于是就改变了方式,用让我于心不安的方法,去获得殷勤劝说未能产生的效果。他们责备我把老太太留在乡下,离开她这个年纪的人可受到很好照顾的地方,简直是罪恶。可是,他们就没有看到,这里新鲜的空气使她以及许多其他老人延年益寿。况且,我们几步路就到达蒙莫朗西,可以马上得到必要的救助。按照他们的说法,似乎老年人只能生活在巴黎,在其他地方根本活不下去。勒瓦塞尔太太饭量很大,喜欢暴饮暴食,所以常吐酸水,总是腹泻,不过腹泻几天后,肠胃也就好了。在巴黎的时候,她从来不在意这种小病,都采取自然疗法;在退隐庐,她还是采用这个老办法,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狄德罗一伙人并不管这么多。虽然勒瓦塞尔太太在乡下身体很健康,但他们依然说乡下没有医生和药房,将老太太放在乡下,简直就是想让她死。狄德罗倒是应该确认一下,老年人到什么年纪就不许在巴黎以外的地方生活,否则就当以杀人罪论处。

这就是他们所指责我的两个十恶不赦的罪状之一。因此,他不肯将我排除在“只有恶人才孤独地生活”这个论断之外。这也就是他那动人的感叹句“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 和“诸如此类”的含义。

我觉得要回答这种指责,最好莫过于让勒瓦塞尔太太亲自来替我证明。我请她写信,将实情告诉埃皮奈夫人。为了让她自由书写,我保证绝不看她的信,并且我把下面抄录的这封信给她看。这封信是我写给埃皮奈夫人的,谈及我对狄德罗另外一封措辞更加强烈的信的回复,但埃皮奈夫人阻止我把这封信发出去。

我的好朋友,勒瓦塞尔太太要给你写信。我请她将真实的感受告诉你。为了让她自由地书写,我向她保证,绝不看她的信,并且请你也不要把那封信的内容告诉我。

既然你反对,我给狄德罗的信就不寄出去了。不过,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如果我承认自己错了,那真是卑鄙、虚伪,所以我绝对不能这么做。虽然《福音书》叫人左脸挨了耳光后,再把右脸伸过去,但是它并没有叫挨打的人去请求原谅。你还记得那出喜剧里,那个一边拿棍子打人,一边还在叫嚷“不要打了”的人吗?【32】那位哲学家【33】就扮演了这个角色。

虽然天气很差,但你别以为能阻止他来。友谊给不了他时间和精力,而怒气会给他这些的。这将是他平生第一次在约定的时间里来;即使累死,他也会来亲口把在信里骂我的话再重复一遍,而我只有默默忍受着。也许他回到巴黎的时候,就病倒了;而我呢,在他眼中依旧是一个可恶的人。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忍着。

然而,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机智。他曾经想派马车接我到圣丹尼,在那里共进午餐,之后再用马车把我送回家(见卷宗A,No.33),然而一星期之后(见卷宗A,No.34),他又说他手头拮据,只能步行到退隐庐来!照他的话来说,那是肺腑之言——这也是有可能的。不过,真是这样的话,他的经济状况一定在一周中发生了突变。

我深切同情你母亲的病给你带去的忧愁,但是,你能看出来,你的忧愁毕竟没有我的苦恼多。看到我们爱的人生病,比因遭到不公和残酷的对待而受的痛苦轻得多。

再见,我的好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件不幸的事情。你劝我冷静地去巴黎,因为它将来会使我感到很高兴。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星期四

根据埃皮奈夫人本人的建议,我把在勒瓦塞尔太太问题上采取的做法,写信告诉了狄德罗。大家可以想象,既然勒瓦塞尔太太选择留在退隐庐,就说明她在这里很健康,而且经常有人陪伴,生活很惬意。那么,狄德罗应该再也找不到什么方法加罪于我了吧。然而,他把我这个做法也当成一种罪行,并且把勒瓦塞尔太太继续留在退隐庐也说成是我的罪过。何况继续留在退隐庐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她一句话,马上就能回巴黎生活;而且,无论在巴黎还是在我身边,她都能得到我的援助。

以上是对狄德罗信中的第一条指摘(卷宗A,No.33)所做的说明。至于第二条指摘,我就用他的原信(卷宗A,No.34)加以说明:

那个“文人”(这是格里姆对埃皮奈夫人儿子的谑称)大概已经写信跟你说了:城头上有二十多个挨饿受冻、奄奄一息的穷人,正等着你施舍里亚给他们呢。这就是我们常常闲聊的一个题材……如果你听到其他那些话,也会像听到这种话一样开心。

狄德罗拿出这个引以为豪的论据,以为会击中我的要害。不过,我对这个骇人的论据做了以下答复:

我记得我已经答复那个“文人”了,也就是说,已经答复过一位包税人的公子了。我说,我并不怜悯他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些等待我去救济的穷人。他大概已经帮助过他们了吧。我请他代替我做了这件事。巴黎的穷人不会因为他的代替而有任何怨言的。为蒙莫朗西的穷人找到这样一个代替者,似乎并不容易吧。因为他们比巴黎的穷人更迫切地需要一个好的代替者。这里有一位可敬的老人,操劳一生后,已经不能劳动了,在迟暮之年即将饿死。我的良心告诉我,宁愿每个星期一给他两个苏【34】,也比拿一百个里亚分给城头上那些穷鬼要痛快。你们这些哲学家还真会开玩笑,把城里人看作人,去关心他们。其实,人们只有在乡村,才能学会如何去爱他人,如何服务于他人,而在城市里,人们只能学会蔑视他人。

像狄德罗这么聪明的人,竟然糊涂地用这种荒谬的言论,谴责我远离巴黎是一桩罪行。他以我为例,去证明一个人不能远离首都而生活,否则就是一个恶人。现在想想,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竟然写信回复他,还和他怄气,而不如一笑置之。然而,埃皮奈夫人的决定以及霍尔巴赫那伙人的叫嚣,将思想界迷惑得团团转,都站在他那边,以致大家都认为是我的错。甚至是乌德托夫人——她非常赏识狄德罗,也让我去巴黎看他,同他和解。她的理由是,狄德罗正处在困难时期,除了《百科全书》引发的那场风暴外,他的剧本【35】遭遇了更大的麻烦。虽然他在剧本前加了一篇《简介》,但还是有人指责他通篇都在抄袭哥尔多尼【36】的作品。狄德罗比伏尔泰还经不起批评,当时感到非常苦恼。格拉菲妮夫人甚至故意散播谣言,说我为此与狄德罗绝交了。我觉得,对于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应该公开反驳。于是,我去巴黎了,在他家里整整住了两天。这是我迁居退隐庐之后第二次去巴黎。第一次,我是去看可怜的高福古:那时,他得了中风,后来一直没有痊愈。在他得病初期,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直到他脱险为止。

狄德罗热情地款待了我,而一切恩怨,都在朋友间的拥抱中化解了!拥抱过后,心中还留下多少怨恨呢?我们都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两个人的对骂,本身就用不着解释什么。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把那些话统统忘记。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他没有暗中耍什么花样,而这点他和埃皮奈夫人完全不一样。他把《家长》的提纲拿给我看了;我对他说:“这是对《私生子》最好的辩护。先别告诉任何人,好好写这个剧本。写好后,就朝你的敌人扔过去,让他们好好看看。”他照我的话做了,而且效果很好。早在半年前,我就把《朱莉》的前两卷寄给他了,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不过,他连一个字都没看。于是,我们就在一起读了第一卷。他觉得全篇都很“拖沓”(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废话太多,显得过于冗长。其实,我早已感觉到了。不过,那些都是我在发高烧时的闲言碎语,一直没来得及修改,而后面几卷就截然不同了。特别是第四卷和第六卷,都是炼句的佳作。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他就硬拉着我去霍尔巴赫先生家吃晚饭。我们心中各有打算。我想取消校订那本化学手稿【37】,因为我讨厌为了一部书稿而去感激他那种人。然而,狄德罗又取得了胜利,他向我保证,霍尔巴赫先生是真心爱我的;而且,我应该原谅他那种态度,因为他对任何人都是那个样子。我作为他的朋友,更应该多忍受一点。狄德罗还说,两年前就预付了那部书稿的酬劳,而现在要是拒绝的话,对付稿费的人来说是个侮辱。这种侮辱是不应该的,甚至还会引起误会,像是暗中责怪他不该拖那么久才清账。他又说:“我每天都和霍尔巴赫见面,比你更了解他心中的想法。就算你有理由不满他的所作所为,难道就真的愿意你的朋友去做一件有失身份的事吗?”总之,由于我一向的懦弱,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于是,我们一起去男爵家吃晚饭,而男爵像往常一样招待了我。不过,他的妻子对我却异常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卡诺琳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对我是那么亲切、友好,而今我已经认不出那个可爱的她了。很早我就感觉到,自从格里姆常去艾纳家以后,这家人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当我在巴黎的时候,圣朗贝尔也从部队回来了。因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所以直到回乡下后,才先后在舍夫雷特和退隐庐见到他。他和乌德托夫人一起来退隐庐后,我们一起吃了饭。大家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看到他们是那么心心相印、情意相投,我心里也特别开心。我很庆幸没有扰乱他们的幸福;看到他们那么幸福,我也感到非常幸福。我可以发誓,在那段痴情时期,特别是在此刻,即使我能把乌德托夫人从他手里抢过来,也不会这么做,何况我根本没有动过这种念头。我发现她在爱圣朗贝尔的时候是那么可爱,以致我无法想象,她在爱我的时候是否也这么可爱。我从来也没想过要破坏他们的关系。在我狂热的爱恋中,我真正希望的,仅仅是她能让我爱她。总之,不管我对她燃起多大的热情,我觉得做她的知己和做她的恋人一样甜蜜。我从没有把她的情人当作我的情敌,而是一直把他当作我的朋友。大家也许会说,这根本算不上爱情。是的,但这种情谊远远胜于爱情。

至于圣朗贝尔,他表现得依旧那么大方、得体。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一人是有罪的,所以理应我一人受罚,而我也欣然接受。他对我虽然严厉,但是依旧友好。我还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敬意虽然稍有减少,但对我的友情依旧如故。对此,我很是欣慰;我知道,对人的敬意要比友谊更容易恢复,何况他十分通情达理,绝不会把一时不由自主的糊涂与本性的邪恶混为一谈。在过去,虽然我有错,但并不严重。是我主动去追求他的情妇乌德托夫人的吗?难道不是他让她到我这里来看我的吗?难道不是她主动来找我的吗?我能视而不见吗?我有什么办法?错在他们,而我是受害者。如果他处在我的位置,也会这么做的,也许会更糟糕,无论乌德托夫人多么忠实、可敬,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呀,他长时间不在她身边,为别人制造了机会,而外界的诱惑又那么大。如果她遇到一个更大胆的男人,就很难抵制诱惑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虽然我在心中为自己做了一个十分完美的辩解,但从表面上来看,很多证据都对我不利,以致我无法克服内心的羞耻感,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罪人,而他也常常利用我的这个弱点,让我难堪。举个例子就能看出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饭后,我把去年写给伏尔泰的那封信读给他听,而这封信,他很可能早就已经听说过了。不过,正在我念信的时候,他竟然睡着了。曾经的我是那么高傲,而如今,我是这么愚蠢:明明看着他已经入睡,鼾声不止,我还一个劲儿地在朗读,不敢中断。我都低声下气到了这种地步,可他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不过,他还算厚道,这种报复也只限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他离开之后,我发现乌德托夫人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很惊讶,不过这也是我早就料到的结果;我的惊讶远远超出了应有的程度,因此非常痛苦。我原来期待她能医好我,不料她将那支被折断而未拔出的箭向我心里扎得更深了。

我决定战胜自己,竭尽全力地将我的痴情转变为纯洁而长久的友谊。为此,我制订了许多翔实的计划,而这些计划的实施则需要乌德托夫人的配合。当我向她提及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她漫不经心、十分为难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她已经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我还能看出,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她不愿意告诉我,而后我也无法知晓。面对这种变化,我感到非常伤心,而原因我也无法从她口中得知。她向我要回她的信,我就一封不缺地都还给她了,可她竟然怀疑我没有全部退还。这种怀疑,又给了我心头一击,而我的心,她应该是充分了解的!最后,她还是还了我清白,不过是在她检查了信件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怀疑是毫无道理的。看得出来,她为此感到内疚,这内疚也让我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些平衡。她收回她的信后,应该把我的信退还给我。可是她告诉我,她把信全都烧了。现在,该我来怀疑她了,而且,至今我都不相信她的话。不,像这样的信,绝不会被付之一炬的。《朱莉》中的信像烈火般炽热!啊,上帝!对于这样的信,又该怎样办呢?不,不,能引发这种激情的人,永远都没有勇气烧掉这些证据。我也不害怕她滥用这些证据;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况且,我早有防备。我那愚蠢而怕人耻笑的畏惧之心,让我刚开始通信就用一种小心谨慎的语气,以免被别人抓住把柄。沉醉在爱恋中的我,写信时竟然用“你”字【38】称呼她;这个“你”字饱含了多少深情厚谊!虽然她有好几次表示不满,但并没有什么效果。不过,她的不满倒是唤醒我的畏惧之心,让我在今后的回信中更小心谨慎。然而,在这点上,我依旧不会迁就她。如果这些信还在,有一天能公之于众,大家就会知道曾经我是多么爱她了【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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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的春天: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经典 / 连载
奥林匹斯的春天: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瑞士)施皮特莱尔著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这些路数迥异的作家,虽语种不同、观念不同、背景不同,但他们那高擎思想主义旗帜的雄姿是相同的,他们那奋勇求索的自由精神是相同的。而他们的雄姿,无不闪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精神,无不渗透于这些作品的
15万字2019-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