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1 / 3）

堕落

不好意思，先生，打扰您一下，可以吗？开这家“大型酒馆”的老板可能听不明白您的话呢！您别看他长得跟猩猩似的，他只说荷兰语。还是我来帮您“陈述申请”吧！不然，他是永远也猜不出来您要点杜松子酒的。看，我感觉他是听懂我的意思了——他点头了，应该是被我说服啦！您看，他那步子走得多快啊！步子不大，走得很稳，但是频率挺快！您应该感到幸运啊！他都没有抱怨。一般来说，他要是不乐意招呼客人，他肯定会咕哝几句的。然后，客人也不会继续坚持，自讨没趣了。怎么说呢，掌控情绪也算是咱们这种高等动物的优势所在啊！我得走啦，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谢谢！您要是不嫌我麻烦，我就接受您这邀请了。哎呀，您人真好！行，那我就再说几句！杯子就放您这了。

您说得太对了，这家伙几乎从不开口，看着让人难受。就好像置身于原始森林一样，只感到身边危机四伏。他向来不喜欢文明语言，偏执得很。他开的这家阿姆斯特丹酒吧里主要招呼的是各个国家的海员，可你知道他给这酒吧取的什么名字吗？——墨西哥城——天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酒吧老板，取这样的店名是不是太有风险了？多么的无知啊！想想住在巴别塔里的克鲁马努人吧！这多让人不自在啊！可这位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向来我行我素，从不管旁人的看法。他很少讲话。我只记得他有一次说过这么一句话——爱要不要。真是的，能有什么是爱要不要的啊？我看也就他这态度，让人爱要不要吧！不过，我还是得坦白，我就是喜欢这种一根筋的人。人类活了这么多个世纪，可一旦因为职业或是兴趣开始思考起人类的变化，总会怀念从前的人猿时代的。至少，那会的人不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说实话，我们这位老板也是有点小算盘的，只不过他隐藏得比较深。因为他听不懂人家在他面前说的话嘛，于是他便养成了多疑的性格。你看他那敏感而又傲慢的样子，无非是看人不顺眼呗。他这样的性格，让人很难接近。除了点酒，你别指望能跟他聊些别的。你看，他背后那面墙上有几处画框的痕迹，就在他头顶上。是的，那曾经挂着一幅画。哎呀，那幅画可真是很有意思的，真是一幅杰作！他收到那幅画的时候，和他把那画取下来的时候，我可都在呢。他不管是收到画，还是取下画的时候，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然后好几个星期都心事重重的。你看，这个社会真的是个大染缸，把人内心的单纯都给毁了。

不过，我可不是在批评他。我觉得他形成这样的性格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要不是我个性使然，天生健谈的话，我应该也会跟他一样多疑的。尽管我平时为人处世很懂得分寸，但我是一个遇到机遇从不错过的人。以前住在法国的时候，我只要遇到有才智的人，我是一定要与他结为朋友的！如果您觉得这样做很愚蠢……啊！我看到您对我刚才这句话皱眉头了。是因为我用了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吗？真是抱歉，我天生对时态和一切高贵的语言着迷。我也自责过，真的，但我改不掉。我很清楚，对丝绸袜子有癖好并不意味着自己的脚很脏。但不管怎样，就跟真丝一样，华丽的形式之下必然隐藏着肮脏。不过，我也经常宽慰自己，那些说话粗枝大叶的人也并不都是好人。好啊！再来一杯杜松子酒！

您会在阿姆斯特丹长住吗？一座美丽的城市，对不对？迷人？这个形容词我倒是有一段时间没听到了。自从几年前我离开巴黎，就很少听到了。不过，我这个人向来念旧，记忆又极好。美丽的首都，优雅的码头，都记忆犹新。巴黎就像一座空中花园，是个有着四百万演员的大舞台。什么？最近一次统计说有近五百万人了？可不是，他们总得生育下一代啊！这不足为奇。在我看来，这些家伙平生只有两大爱好——思想和通奸。没什么为什么，就是这么一说。不过，我们也实在没什么立场来指责他们。全欧洲都刮着这股风呢，这能怪他们吗？有时候，我也会琢磨，你说将来的历史学家会怎么描述我们这代人呢？我觉得对于那些现代社会的读者来说，一句话足矣——他通奸，并读报。我相信，这么有力的定义一旦抛出，便再也不会有人对此话题还有任何疑问了。

噢，荷兰人远非如此！他们可落后多了。他们有的是时间——你看看他们那副样子。他们能干嘛？在这儿喝酒的男人们还不都是靠着在家的老婆赚钱养家吗？凡是来到这地方的，不管是男是女，大多都是些中产阶级昏庸无趣的家伙。简单地说，他们要不然就是想象力过于丰富了，要不然就是想象力匮乏。这些先生们还时不时地拿出几把小刀，或是掏出一把手枪来把玩，你以为他们痴迷暴力？你错啦。完全是因为大家认为他们该是这样的角色，他们还当真了。他没开枪就先吓死咯！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他们还是要比另外一些人仁慈些。另外那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慢慢地一家一户地消灭啊！你没发现吗？我们这个社会就是为了这样的灭绝而组织起来的。你肯定听说过的，在巴西的河里有一种极小的鱼，专门挑粗心大意的游泳者来攻击。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啃啮干净，只留下一具完美的骨骸。这就是它们的组织形式。它们或许还问呢，“需要我们来帮你洗个干净？就跟别人一样吗？”你肯定会说，“当然！”谁会拒绝呢？“没问题！我们马上把您清洗干净！”这是一份工作，一个家庭，一种有组织的休闲方式啊！小牙齿密密麻麻涌上来，撕咬皮肉，啃噬骨头。是我没说清楚，这其实不只是它们的组织，这也是我们的组织啊！问题只在于——是谁先清理谁？

我们的杜松子酒终于上来了。祝您万事如意！对，“猩猩”刚叫我博士呢。在这个国家，谁都是博士，要不就是教授。他们喜欢对人彬彬有礼的，善良又谦虚。至少，在这群人身上，粗暴无礼还没成气候呢。不过我也并不是什么博士。还是告诉您吧，我来这之前是个律师。现在，我是个法官——忏悔者。

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随时为您效劳！很高兴认识您。我猜，您是做生意的吧？什么？“从某种程度上”？妙！实在是妙！其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进行解释。行，那我就做一回侦探吧。您“从某种程度上”看，跟我年纪相仿；您有着四十多岁洞悉世间万物、饱经风雨的眼神，“从某种程度上”看；您“从某种程度上”穿着很得体大方，就与我们这里的人一样，您双手光滑，没有老茧——因此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位资本家！不过您是位有文化的资本家！刚才我用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您莞尔一笑——看得出来，您肯定学识很高。首先，您听出这时态的特别来了，其次您还颇有鄙夷这时态的意思。这说明，您必然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最后，我能逗得您开心，这说明——我没有任何自夸的意思——您还是个心胸开阔的聪明人。所以，结论就是，您“从某种程度上”是一位……唉，无所谓。职位比宗教信仰更让我不感兴趣！我就问您两个问题吧！您要是觉得这问题唐突，也可以不回答。您有财产吗？有一些？不错。那您与穷人分享过吗？没有？呵！那您就是我认为的“保守的犹太人”。您如果不熟悉《圣经》，那么，那些教诲对您而言也就没有任何帮助。对您有帮助？那您知道《圣经》了？哎呀，您可真有意思！

至于我嘛……您看呢？就从我这身高、我这肩宽，还有我这张腼腆的脸来看，我是不是很像橄榄球运动员？不过，如果您听我的谈吐，您一定又会觉得我这人还挺有文化的。我这大衣是骆驼毛做的——而且好像是匹挺脏的骆驼，但您看，我的手指甲可都是整整齐齐修剪过的。我也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虽然，我也就仅仅看您面善，就向您一股脑儿倾诉了这么多。话说回来，尽管我举止得体，谈吐讲究，可我说到底也就是个常常光顾这善德街海员酒吧的酒鬼而已。哈哈，您还是别猜啦！我的职业是双重的，就跟人类本质是双重的一样。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是个法官——忏悔者啊。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一无所有。是啊，我曾经很有钱。不，我从没跟穷人分享过。这说明了什么？我啊，也是个“保守的犹太人”……您听，港口汽笛吹响了！今晚，须德海上要起雾了！

这么快就走啦？不好意思，是不是我耽搁您了？不不不，真的，这顿我请了。在“墨西哥城”就跟在我自己家一样，我哪能要您花钱？很荣幸今晚认识您！我每天都来的，明天晚上我肯定也在！行，一言为定！明晚见！回去的路怎么走？这个……您要是不介意，我干脆送您到港口那吧。从那儿，再穿过一个犹太区——犹太区有很多漂亮的大街，街上常常开过摆满鲜花、敲锣打鼓的电车。你住的酒店就在那儿一条街上，当拉克街。您先请。我就住在这犹太区，不过后来咱的希特勒同胞把这儿给清理了一下。大清扫！七万五千个犹太人被送到了集中营，要不然就是被屠杀了——真是一个不留啊！我真是佩服他们的勤奋啊，那么有条不紊、勤勤恳恳的！当人迷失自我时，他们总会不择手段。这才有了这骇人听闻的屠杀，而我正住在这万人坑之上。也许就是因为这类事情，我才理解了“猩猩”老板以及他的疑虑。所以，我有时也会告诉自己，不要天真地相信别人。当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时，我脑袋里总会敲响警钟——“小心！危险！”哪怕这人很有吸引力，我依然全面武装。

你知道吗？有一次德军报复性袭击了我们那儿一个小村庄，一个德国军官彬彬有礼地询问老太太，请她在自己两个儿子中选一个作为人质枪毙。选择？你能想象吗？那个？不，这个。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算啦，别太难受了。可先生，你得相信，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什么不可能。我还认识一位心地善良的先生，他对人宽厚仁义，总是相信人性的美好。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用博爱之心对待世间万物。他绝对算是个奇人了。在欧洲进行最后几次宗教战役时，他已经退隐乡间了。他在门上贴了这样一句话：欢迎你进来坐坐，不管你来自何方。你猜，最后是谁应了这高尚的邀请？民兵。他们一点都没有客气或是拘束，当在自己家一般开膛掏出了他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