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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国良出事的时候,车子已经出城十多公里了,这时实际上风已经停了,雨也歇了,只是空气中又冷又湿,路面上积水很多,这辆又破又旧的面包车开在上面如同在油上滑行。方向盘摇摇晃晃,车里面还塞了十多包饲料,这是准备回来时顺便送到红庙养猪场的。

进入乡村,房子越来越矮,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些小工厂的围墙和建在麦田里的砖瓦厂烟囱在窗外掠过。摩托车和自行车迎面过来的时候,于国良总是松开油门,或刹车停下让它们先过,他怕这辆老爷车出事,而且脑子里总是抹不去吴天彪老婆那张惨白的脸,昨天在电话里吴天彪对他说,“我老婆已经被你逼得喝老鼠药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是死是活还没准。如果你再逼我的话,我只好跟我老婆一起喝老鼠药了,反正家里还有两包。”吴天彪是瑶岗奶牛场的老板,他欠于国良的饲料款八万多块钱,于国良的饲料厂本来就小,眼下已经无法周转了,于国良急得像热锅上的鱼,但他听说于国良老婆被他逼得喝农药了,他还是惊得头上冒出了冷汗,骨头里自上而下贯穿着一股笔直的凉气。当时他说,“有话好好说嘛,干嘛非要喝老鼠药呢?”

于国良一夜没睡。刚一闭眼睛,吴天彪老婆那张青黄不接的脸就像锥子一样钉在他的瞳孔里,口吐白沫,眼珠突出,耳朵里流出了一股股已经发紫的血。他听说,喝毒药死掉的人眼珠子都是绿的。要是真的死了,事情就闹大了。一夜风雨声在窗外持续不断,于国良听着风雨呼啸的声音就像听着千军万马举着雪亮的屠刀前来抓捕自己,后半夜他起来撒了一泡尿,见屋外风雨如注,什么也看不见,就独自坐在屋里的黑暗中抽了一支烟。烟头上的火星或明或暗,更反衬出风雨之夜的寂静与狰狞。这使他回忆起监狱里无数个遥遥无期的夜晚,那样的夜晚满目地狱的颜色。

八年前那无缘无故的一刀已经狠狠地扎在了于国良的生命里,他警惕每一把刀子甚至害怕听到关于刀的概念。那个风情万种的三陪小姐是一把最尖锐的刀子,这把刀子让他的生活里充满了血腥味,作为生理意义上男人,他被这把温柔的刀子腌割了男人全部的自尊。直到如今,他与老婆的夫妻生活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半途而废。老婆叹息的声音在黑夜里久久不绝。他只有靠疲于奔命的工作来安慰和遗忘自己是一个男人。

这与粗鲁和暴躁的于国良似乎有很大的差异性,但只有于国良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一汪软弱的水,当年与三陪小姐热恋是因为自己下岗后,突然被恋人抛弃而导致情感崩溃,没有理性的嚣张正好反证了他的脆弱和不堪一击,这就像坚硬的玻璃最容易粉碎一样。

现在,这辆有些残废的面包车在于国良的手中越来越不听话了,他早就想换一辆新的客货两用车,但几家大户总是拖欠货款不还,还的都是小户,这辆早该报废的旧车就这么跟于国良相依为命地行驶在路上,然而他和车更像相互绑架了对方后互为人质一样。

车子离吴天彪的瑶岗奶牛场已经不远了,大概还有五公里左右,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开到了柳林河的河埂上,左侧是农田,刚返青的麦苗在倒春寒里瑟瑟发抖,叶尖如柔软的牛毛一样颤动在浅浅的风中,右侧的柳林河河水上涨了不少,水面上只有一些细微的波纹,河边的白沫夹杂着一些枯枝杂草证明着在此之前曾经风急浪高。于国良无意于路两旁的细节,他非常谨慎地看着车前的路实际上已经越来越平坦,于是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些把握,就在这时,一群从河里爬上来的小雏鸭很盲目地横穿公路,它们反映迟钝并且已经习惯了乡村道路上漫不经心的赶路,于国良先是按响了喇叭,但雏鸭们摇晃着脑袋无动于衷,它们无法理解喇叭与危险之间的任何联系,仍然自以为是地踱着危险的步子。于国良一个急刹车,方向盘横着一拧,车子就翻进了河里。

车里都是松软的草质饲料,这就是说车子翻进河里的时候没有立即下沉,它甚至浮在水面相当长一段时间。

雏鸭们继续走它们自己的路,它们对这一切依然是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一只鸭子回过头来看一眼,它们用自己的语言谈论着与于国良毫不相干的鸭子话题。

面包车只有在翻到河里的那一刹那才像一个真正面包,它滚进去的时候在水面上连翻了两次才停住,水底的鱼因此而惊惶失措了片刻。

雨早就停了,风也歇了,阴云密布的天空漏出了上午的第一缕阳光,阳光落在河面上,河面上一片宁静。

远处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正惊异于阳光落在河面的时候,他的视线里出现了河面上铁质的面包,并且听到了一句潮湿而尖锐的声音,“救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