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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1 / 3)

我和杨文一起乘车到省城坐火车,我爬到车上的时候看见他还站在车下望着我,他穿着一件没膝的棉大衣,带着棉帽,只露出一张脸,那脸是腊黄腊黄的,皱纹都一条条,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因为常常弯腰的缘故,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身材也显得更为矮小。我觉得鼻子有点酸,我说,爸爸,你回去吧。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怔了一下,他嘴唇都颤抖了,说,你说什么。



我又重复了遍,说,爸爸,你回去吧,好好考虑我给你说的事儿。

听到这句话,他忙回转头,说,“嗯嗯”,眼睛都不好意思看我,急急地往回走了。



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拖滞的背影,我突然怨恨起自己来,好久以来,我吝啬于叫他一声“爸爸”,除非不得已,尤其是在母亲走后,我对他更多的是抱怨,总觉得母亲的病跟他有关,所以更加不理不睬。最初的时候,他似乎也是想对我好一些的,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嘱咐,或者是他自己也发觉不曾好好地待过我,但我一直泼他的冷水,他便也把心冷了。我老是呆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也是没几句话的,形同路人一般。我这次回来,他看我的眼神还像是带着羞怯一般。



他都快成老人了,一辈子平平凡凡地过。小的时候饿着肚子长大,读过几年小学,父母在文革时死于疾病和饥荒,跟哥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远嫁,就只剩下哥哥,偏嫂嫂是个不饶人的人,处处占强,少不得忍气吞声,成年后当过小工,后来学会生豆芽,一生就几十年,一辈子的时光就跟水和豆芽掺和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的了。外面的大世界是和他无关的,他不懂得那热闹是怎么个热闹,繁华是怎么个繁华,那艳和奢华怕是要吓坏他的。他也不怎么看电视,关心的只是菜市里的行情、酒和母亲。他很节俭,有时甚至是非常庸俗的,譬如哪天他在外面拾了几块钱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忍不住夸耀的,或者哪一天,跟几个人一起喝酒还有半瓶酒没喝完让他带了回来他都要高兴半天,房间的角落里堆的都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宝贝”,瓶瓶罐罐,破铜烂铁,却不曾见他使用过。每每我都要讽刺他几句,他有一点羞惭,却依然故我。母亲从来不会管他,他要做什么都由他做去,反正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喝酒也最多喝到脸红,没有一醉方休的气概,以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平庸的人,甚至还少了点男人味,不像是那片土地生长出来的,除了生豆芽,其它本事似乎都没有的,心里也有点轻视他的。



我到现在才发觉自己是不晓得他的可怜的。他跟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但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他也不是不知道的,但还是兢兢业业地,我想他对母亲是带了仰慕之情的,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在母亲被查出是癌症晚期时,他没一点嫌弃和抱怨,每天买药熬药,端饭递水,脚不沾地地服侍,私下里还偷偷地流泪。其实要爱来作什么,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一家家地顺着屋檐看过去,没有说他们之间有多少至死不渝的爱的,天下多的是平凡的夫妇,有着的也多是平平淡淡的感情,却是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还是转瞬即逝的东西,那嘴上说着爱的,好得分不开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感情就会突然消失,新鲜和厌倦可以用“爱”或“不爱”来作理由,这个理由是堂而皇之的,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让你以为它的魔力真是如许大的。



他对母亲好,母亲对他也是好的,每天做好热饭,必定要等着他一块吃,母亲等他的时候会拿起毛衣来织,她一脸平静,就像所有融入家庭生活的妇人,可我愿意去想象她会倚在们前,在满天的余辉中倚门等待她的爱人--我的父亲。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说着零零碎碎的闲话,他吃饭时发出很响的声音,母亲也不说他,还把好菜夹给他。我不知道这几年他都是怎么过的,每天照旧生他的豆芽,但那瓢扬到半空中怕是要顿一顿的,那水照出来的也是茕茕孑立的影,早上一个人推着车去卖菜,回来连顿热饭都吃不着,日子是混沌着过的,连个盼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