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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1 / 3)

第二天,我去看母亲,看一排排不规则的坟里小小的一座,这是以往在家的时候每年都要做的事情,甚至在我伤心失望的时候也会到这里来,又是夕照的时候了,这是冬天里难得的能看到太阳的好天气。那个孤独的小女孩,是看着落日长大的,看它似乎是永远地从金黄到橘黄,再到玫瑰色红,然后沉入杳不见底的黑暗,慢慢地从中咀嚼出几分人世的沧桑来,觉得这夕阳是深合了人生的况味的,而月是与世无关的冰清玉洁,永远是美丽而高傲地悬挂,照着破碎的错乱的影。



我在回头的时候看到了杨文,他远远地站着,我向他走过去,对着他微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他到我家里找我,我不在,他猜到我到这里来了。他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我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累,象走了很远的路,却永远达不到目的地。他说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可以好好休息了。我说恩。

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他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但似乎离我远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熟悉的。我有种想靠到他肩上痛哭一场的冲动,我很想说我错了,我总是不断地在犯错。我是那么渴望得到温暖的抚慰,能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憩息,我知道他一定会安慰我的,会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什么都会好起来,但我忍住了。



我们又沿着老城墙走,几年的时光就走回来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梦想着远方的女孩,现在走了一圈后回来,却不知道自己丢失在哪里。



又是冬天,我的记忆里充斥的总是一个个的冬。在母亲离开之后,唯有冬,让我记忆深刻。母亲走的时候也是冬天,漫天的大雪是缟素一样的白,我一个人坐在阁楼里,全身冰凉。我心里喊,妈妈,你回来吧,回来吧。可就是没人应。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呆呆地,看都不看我一眼。母亲走了把他的魂也带走了,他只剩了空壳子。每日里还是生豆芽,酒喝得更厉害了,喝得晕乎乎的了还不忘给豆芽浇水。有时他也会不在家,背着手在外面瞎转悠,逗人家的猫玩,我呆在阁楼里看自己的书,他会在楼下守着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屏幕上还总有雪花,他眯着眼睛看着,也不知道哪些真往了他心里去。我的那些冬天,除了去年江南小镇的暖冬,总是朔风和孤寂。



我说,杨文,你知道什么叫地老天荒吗?你看这冰冻着的土地和河流,老城墙上黑的斑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渺无人烟的空旷,什么都死了似的,这就是地老天荒。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生死不渝的东西,偶然的因素太多,转瞬之间事情就会改变。



杨文说,这死只是暂时被掩盖了的,它还保留着鲜活的生命,一到春天就会活过来的。

那一次次的死过去又活过来,一辈子就到头了,可不是个空么?



我一家家地拜访亲戚和邻人,和他们聊天寒喧,他们还是几年前那个样,时间好像没动一样,变了的是我自己。以前我是不太和他们聊天的,觉得琐碎、无聊,话也扯不到一块去,老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可现在听起来倒是饶有趣味了,想来以前我认为他们庸俗是因为我自己浅薄,在这些话里,细细品来,都是合了些人生要义的,还有着切肤之痛后的醒悟。他们说,禾子,你毕业了,你爸他可就轻松了,可以享福了,你爸他供你读书可也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孝敬他的。我连连答应着。



我从小巷里走过,耳边传来不绝于耳的喧响,门大都是关着的,只从里面透出电视的响声,夫妇的吵架声,孩童的哭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这是一个单纯的又芜杂的世界。这里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页页日子的展开,是无数个重复的日和夜组成的人生。他们有他们的规则,他们天长日久地守护着这个规则,当某一天它被破坏,他们就会不适应,一个街道委员会的布告可以让他们议论半天,一户人家的搬来搬去可以成为一时的话题。他们也是有烦闷,所以有一家挨一家的争吵,哪家的衣服的水滴到了下面晒着的被子上就可以引来口舌之争,有邻居的矛盾可以闹上很多年。但也有不加矫饰的温情,一声“捉贼”是可以倾巢出动的。



外来的人来到这里,也许他会说这是一种“诗意的栖居”,他会从那些陈旧的建筑上找到它独有的地域色彩和残留的历史遗迹,从阳台上的一盆仙人掌中见出生活的春光。就象我在江南小镇上的行走,努力想从它的改变中寻觅到历史的远影,我认为那是才是古风,是真正代表江南的典雅风范的。这还象无数在城市中和书本里侵淫的人,在偏远的乡村的炊烟里见出诗意,对于他们,那代表平和与安宁,是心灵的休憩和灵魂的净化,还是对自然的回归。但实际上,无论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江南小镇还是“鸡犬相闻”的乡村,他们都有自身的隐痛在里头,他们对自己并不那么自信,他们要的是物质文明的进步,而外来着要时光的凝滞或倒流。



其余空闲的时间里,我大都呆在屋里,什么都不想,一觉一觉地睡过去,我想起在学校里我是常常失眠的,那时总是睁着眼睛看着墙上的光影移动,辗转反侧也不能成眠,现在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只是觉得困,每天早早地躺在床上心里都会有一种幸福感和奢侈感,人生原来是可以如此安宁和平静的,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伤害,我是安全的,什么都有他顶着,每天晚上,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连梦都不做一个,早上醒来,看见窗外一片明亮,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已经出去了,我就下楼来做饭。



二娘常常来串门,拉我到她那里去玩。二娘开始对我好也是在母亲离开以后,这似乎刺激了她,让她后悔自己以前的做法。况且她嫉妒的是母亲,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她开始搭讪着找我说话,把她家的葡萄摘下好的来,用井水冰了之后给我。我也慢慢地回转心来,她毕竟是我的长辈,一个作长辈的人近乎讨好一样地对小辈,到底也是叫人不忍心的。在我落榜那一年,她也没有说一句风凉话,反而跟别人说,禾子平时成绩蛮好的,这次只是失误了,让我听了哭笑不得。多年的积怨倒成了两家的亲近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