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之中,能坐在那扇门后的,只有我的父亲。
那是一扇高大,华丽的双开门,在公馆顶楼的中间,从一楼的楼梯旋转着走上六楼以后,就能看到那扇阴沉的,压抑的大门。
那门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实在太过于高大,按照规制,那门上雕刻着家族的家徽,深色的檀木边缘,是华丽的立体浮雕,就连银质把手上,也镂刻着一些过于浮夸的纹饰。
他就在那扇门的后面。那扇两边只有两盏小金灯的门后面,坐在天鹅绒质的窗帘下,背后是牢靠的双层落地窗,身前有一张比那扇大门更加沉重的办公桌。
在一叠叠文书之后,他就坐在那里,深深地把壮硕的躯体陷在皮质的座椅上,就算桌上那盏华贵的琉璃灯开启的时候,我也只能看见坐式水笔笔尾的反光,在我的眼里,他的面孔始终沉郁在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中,而他手中的猫,似乎代替了他的眼睛,从我进入房间后自始至终都在紧盯着我的眼睛。
它使我明白了一点,所谓的恐惧,是对你显露獠牙之前,便已经让你无法反抗。
两座书柜,一张办公桌,背后的巨大落地窗。
这便是我童年恐惧的形状。
因为这层理由,我自记事以来便没有和我的父亲有过稍微正常——哪怕是命令性的交流。
这件事的原因,我在我的孩子出生以后,才慢慢地明白。
恐怕我的父亲憎恶我胜过他所经历的所有。
我的母亲——一个怯懦的人。
起码在我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啜泣。那吸气的声音如此自然,如同她生下来就是为了哭泣一般,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甚至以为,男人就是冷漠,女人就是懦弱,这种事情在我幼小的脑袋里成为了一种类似潜意识的东西。
再到后来,在我的意识依旧朦胧的时候,她便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
她丧失了。
或许这个措辞并不准确,但凭我的能力,可能只有这个词才能做到相对的准确。
房间中,相册里,在我所成长的每个空间,我的母亲都理所当然的消失了。
我曾在仆役们的闲谈中,听到了她。
她的消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出生了,对于这个家族而言,她自然而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也就是说,与其说她不在,倒不如用她已经没有必要存在这种说法来得更准确一点。
就像插花中稍显颓势的花一样。
而我的父亲,似乎对此并不在乎。通过好几次跟着我的老师进到父亲的办公室里,我发现他似乎只对他桌上的那盆巴西木感兴趣。
说来滑稽,那盆可爱的小盆栽和那间无比压抑的房子是绝对无法匹配的,肥肥的,绿油油的叶子舒展在细细的枝桠上,笨拙如葡萄酒桶般的树干稳稳当当的坐在看起来像是手工雕凿而成的古朴石盆里,娴妍可爱地绽放在父亲背后的光里。
而我的老师——那个和父亲一样压抑的男人在讲述对我的教育情况时,他便会慢慢地抚弄那株小树上肥肥的叶子,手掌反转之间包含了万般柔情。仿佛能够给他带来慰藉的东西只有那盆小巴西木一样,甚至就连那只黑猫在这个时候也会老老实实的坐在石盆的旁边,认真地看着那盆小巴西木。
这让我感到似乎他们才是一个家庭的感觉。
父亲,巴西木,黑猫,沐浴在窗外照进的光线中,与游离着的浮尘一同构成了一幅温馨而又永恒的图景。就连正在向父亲述职的老师也慢慢地放低了声调,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光所照不到的阴影里,这一切便也理所应当的结束了。
黑猫重新望向我的眼睛,父亲停止拨弄那棵小树,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缓缓放回胸前,我也为我方才所有的,霎时间的幸福感到羞愧。
三个人,重新回到了一片静默的世界。
随着这种事情一次一次发生,我逐渐不再看父亲摆弄小树的样子,我的眼睛慢慢看向光与暗交界处的浮沉,看着它们如何慢慢地随着流动的气流被推入房间阴暗的角落。我开始逐渐明白我的宿命,这便是我童年时期所拥有的觉悟,我所理解的服从,恐惧,权力的意义 。
现在所能记起来的唯一一次我的父亲主动对我说话,似乎也是因为那棵小树。
我憎恶那棵树,厌嫌那棵树,如果可以我想用钝刀一点一点把那棵树消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