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病变（1 / 2）

之后的十几年，对于像兰花这样的一位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农村妇女而言，生活过得波澜不惊，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时不时突然出现，张贴在小王庄供销社门前那面墙上的，白色、红色、黄色，等各种大字报偶尔还是会惊吓到她，在听到各种杂七杂八、道听途说的各类小道消息之后，她也会和那些诧异莫名、惶惶不安的众乡亲们聚在一起，私底下，小声议论和传递着这些如惊雷般的小道消息，但一向平静的小王庄，终究也没能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头顶上的那片蓝天最终也没有坍塌下来，农村里，平淡的日子，依旧还是那样，在每天的云卷云舒，朝升夕落中，不紧不慢地缓缓向前。

每当兰花透过她那悠长，而深邃的记忆，再回忆起那段往事时，她对那场震惊世界的全国运动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唯有只剩下她对她婆婆廖玉英无穷无尽的恨，每谈及至此，兰花都要咬牙切齿地絮叨道：“自我嫁进他们家门，他们就从来没有半升余粮，基本都是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喝粥都没能让人敞开肚皮，喝饱过一次。你爷爷奶奶一点本事也没有，不光不给你吃饱，还要想方设法来偷你的，在我怀上大丫头的时候，你们外公好不容易给我弄来三十斤大米，居然还被他们偷走一大半，平时没得吃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在我做月子的那些最要命的日子里，居然一粒米都吃不上嘴，你奶奶她倒好，只知道成天逼我吃甜菜，一煮一大碗，顿顿哄着我吃，说吃了甜菜，好下奶，害得我这一辈子落下只要一吃菜就泻肚的病根。”

“大家日子都难，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扣强、翠花他们俩饿死啊……”面对媳妇兰花的指责和控诉，婆婆廖玉英有时也会张嘴叫屈。

“哪里去给扣强、翠花他们小孩子吃了？真正要是让他们吃，我也就不说什么，基本偷回去的米，都让你奶奶她一个人偷偷吃了，她这个人啊，就这个性子，自私，吃起东西来，从来就不顾人，如果我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对于婆婆廖玉英的喊冤叫屈，兰花压根就不承认，甚至情绪也会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恨不得要立马能拿出当年的证据来，以证明她确实没有撒谎。

“看把你能的，就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少说点这种没影子的瞎话吗？我们住得离他们那么远，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妈她自己偷吃了？”有时候，一向沉默，躺坐在藤椅上的王扣柱默默听着，到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跳起来指责兰花，但虚弱的身子，无法承受他这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就像一串惊雷一般瞬间从他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只剩下三个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父母的表演。

“你急什么急？心虚了吧！哪次不是你帮着你妈偷？你当我是睁眼瞎子！我之所以当时非闹着要分家，住得离他们远远的，从良心说，就是被他们偷怕了。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就是看不得你跟着他们吃糠咽菜，跟着他们一家子过，你是一滴油水也捞不到。”兰花虽然口中言语丝毫不饶半分，但人却也早已是跑到扣柱身后，帮着一起拍扣柱的后背，帮着扣柱顺气。

这样的场景，时刻就像是被刀子刻在王洪军的记忆里一样，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至于他的两个姐姐是怎样想的，王洪军也从来没有和她们交换过想法，但对于他的亲奶奶，他从来就没有好感，或许是他真的看不惯亲奶奶廖玉英平时的所作所为，也或许在他还很幼小的时候，思想就早已被母亲兰花所讲的这些往事所左右，小小的脑袋早就被母亲对奶奶的抱怨，塞得满满当当，导致他无法正常思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时常能听到母亲兰花在哭诉奶奶的种种不堪，包括分家时候爷爷奶奶对他们家的不公平，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叔叔王扣强，用母亲兰花的话说，分家，他们只分到两副碗筷；当然，也包括父亲生病之后，爷爷奶奶他们一家人的冷漠，几乎是不闻不问，全然不顾病重到吐血的父亲和他们一家老小的死活，这些往事随着母亲兰花的眼泪，一直陪着王洪军，从小到大，以至于在他的心里落下病根。在他成年之后，依旧还是很惧怕母亲兰花的哭泣，不仅仅是他，他的两个姐姐也都一样，这一辈子，他们都无法战胜的、最强有力的武器，唯有母亲刘兰花的哭泣和流不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