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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吴趼人全集.社会小说集.下》(56)(1 / 3)

第九回 信鸾仙大府护飞蝗全蚊命进官乘饿马

虞子厚别过了郭丕基,搭了轮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广西。那时候,舒军门那里的文案已是请定了人,便也无所牵扯。子厚等到了咨文,重复折回京城,办到省书,部办亦没得别的说了。引见下来,仍旧按着旧路到汉口,岔往四川去。这四川省城是西省的一个大都会,人烟辐辏,商贾骈集,十分热闹。子厚心里十分欢喜,忙忙找了寓处,安顿好了行李,就去找了长班。第二日一早起来上院禀见,却看见官厅上悄悄地没一个人。子厚一时也不晓得是甚么缘故,等了一回,家人早已拿了手本回来说道:“履历收下,改日再见。”子厚只得出来,到藩、臬、道、府各衙门去禀到禀安。也有见的,也有改日再见的。接着又是拜客。过了一日,依旧上院,还是不见。子厚初到,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接二连三去了六七次,总不传见,子厚急了。这时候也就有几个认识的同寅,子厚问了仔细,才晓得制台是轻易不肯见人。有公事及差缺的事,都是制台传了藩台去招呼,藩台也是不耽肩,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去请示办理。制台怎么说,他便怎么办。

制台在签押房的里间里,又收拾了一间净室,陈设甚是精雅。当中供一位吕祖的像,又请了一位吕胡子值坛,凡有一应公私事件,以及命盗等情,均请吕胡子扶乩判断。因为乩文上的字不认得,吕胡子是自称几十代的子孙,从幼学会乩文,所以制台慕名去请了他来。譬如外县的断结案子,禀了上来,任你情真罪当,赃证确凿,制台也是不相信,定要去到净室里来扶乩,乩上判了不冤枉,自然是没得说了。倘或乩上说是冤枉,任你怎样结实,都是要翻的。起初外州县也不懂,就连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后打听出这个讲究来,便有些州县把案子办好,先托人去找了吕胡子,说得妥当,便可如详办理。这吕胡子从此是掌了生杀之权,手头自然是逐渐充裕起来了。制台又极是好善,刻了许多《阴骘文》《觉世真经》《玉历钞传》等书,发给外州县去散,并不取资。有些老手,便格外的露出殷勤来,又上个禀帖,说是民心向善,续请颁发若干本。制台看了欢喜,自然是如数颁给。后来各县纷纷效尤,工本实在多了,没法子,只可取个半价。随后日子一长,只可照本批发了。其实这些州县领了去,并不曾发,不过是要博制台的欢喜。那字纸炉里堆积了不少,还有人拾了去做鞋底。要照中国的旧话,不敬惜字纸,才是大大的罪过呢。

这四川省一冬无雪,春雨又少,蝗虫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严饬地方官赶紧扑灭,雷厉风行,何尝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台终日讲的善事,终日看的善书,又见各州县纷纷请发善书,只说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饥馑的事是断断没有的,就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到了蝗虫大势已经蔓衍开了,各州县上了禀,说是怎样捕杀,怎样烧除,这些办理的情形,制台大人大为不悦道:“这是甚么话!几千兆生命都被他们弄死!”便连夜发个通饬,饬令各州县去向刘猛将军庙去祈祷、许愿、唱戏、修庙这些事。这蝗是神虫,奉了神命而来,自然奉了神命而去,若是一味蛮打,不但害了多少生命,那刘猛将军派出来的神虫被你们打死,他岂不生气?以后若是越派越多,岂是扑打能完的事?因此不许各州县捕蝗。又恐怕各州县奉行不力,却暗地里派了几十个候补州县在外边私访。外州县得了这个信,大家已都是气馁。就有一位巫山县知县,是著名的强项令,上了一个禀帖,痛陈利弊,足有千余言。制台看了,不但不能感悟,反说他忍心害理,招呼藩台换人,把他撤任。

这蝗虫的事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长极速,只要几天,便能为害,愈蔓愈多,真正弄得是飞蝗蔽天,赤地千里了。制台心里也有点懊悔,嘴里却不好说。这一天斋戒沐浴了,到净室里去焚香点烛,叫吕胡子扶乩笔,自己伏在下边默祷了一回。吕胡子心里十分疑惑,向来制台请乩都是同自己说明了再请,这会不言不语,不知他问的甚么事,要是所问非所答,便不妙了。眼珠转了几转,想了一个主意道:“不如给他一个囫囵罢了。”当时乩笔就在沙盘里转了几转,划了字出来是“拿定主意,不听人言”八个字。制台起来看了大喜,极口感念道:“真灵,真灵。”就赶紧出来,招呼加上一张告示:凡有蝗虫的地方,都要香花供养,不许开罪。并谓:如有人杀一个蝗虫,照杀人之罪办理。告示出来,大家看了好笑,反正已是弄的野无青草了。

各县纷纷报灾,灾区却是极广。四川省虽是多有义仓,亦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制台急了,只得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每日三次的跪拜祈祷。不求别的,只求蝗虫早早的飞往邻境去罢。

藩台接着上院,斟酌了多时,才定了主意,发款派员到湖南等处去办米。制台自己是打这天起便是茹素忌荤,焚香叩拜。又许下印送《玉历钞传》一百万本,却是总不见效。制台也就算人事已尽,没有法子了,只得去传了四十九个和尚,在大堂东边拜忏放焰口。又传了四十九个道士,在大堂西边念经上天表。制台自己也是天天去拈香。制台衙门口终日里是金铙法鼓,吹个不了。

藩台又来请示要开仓放赈的话,制台也只得照办。城里城外,派了三四十个委员,设了二十四处赈局,先查户口,给过凭票,户口查完,开了局子,照票支米,大口一升,小口半升。局子虽有二十四处,却是拥挤不开。委员看这情形实在不妙,怕的是湖南办的米接不上气,那边的米要完了,便不好办。只得私下出了一个主意,把升子改小了些,便把这小的发米。不料有几个狡猾的试了出来,便在局子门口臭骂。委员听不过,出来吆喝,只是不服。就这个当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沸反盈天的大闹起来。委员没有法想,又看见势头不好,赶紧翻墙头逃走了。那些人便砖头、瓦片如雨点一般打了进来。这些司事人等,也就一哄而散。剩下的米还不少,大家就下手乱抢,也有脱了小褂子装的,也有脱了裤子装的,也有脱了套裤装的,不多一刻,所存的米一齐抢尽,大家也一哄而散。那晓这个风声甚快,这边闹事,这二十三处虽然没有改升子,听得这边闹了,便也不由分说,一齐闹了起来。委员都已跑个干净,都先后的赶到藩台衙门里禀见。偏偏藩台烟瘾不曾过足,不能即刻出来。等到藩台传见的时候,大街上已是风平浪静了。首县、城守营各带了衙役营兵,四下里乱跑,算是弹压的意思。

藩台见过委员,问了详细。这改小升子的委员,也晓得升子已是打掉,没有对证,早把这层收起,不过附和着说民之无良而已。藩台很有点气,即刻上院回了制台。制台先前只说必是委员激变,无奈藩台说是无论如何这样风气断不可长,非得惩办为首的不可。制台尚在沉吟,藩台道:“要就这样了法,将来湖南的米一到,这样一抢,这笔款子司里赔不起,请大人示下。”制台只是坐在那里出神,不办罢,公事上似乎下不去;办罢,又恐怕冤枉了好百姓。正在不得主意,首县也来了,算是弹压已过。藩台又逼着制台,要传谕首县拿人。制台只得转告首县,又叫他三天之内一定要破案,却不许累及无辜。首县答应了下来,便唤了通班衙役,叫他们分头查访缉拿。藩台又求制台派兵按户搜查抢的米。制台一定不肯,说是这样一办,那就民不聊生了。藩台见拗他不过,也就算了。回衙门之后,又传谕首县,务要缉获为首,如若疏脱,定行参处。首县也是这样一个人,并没有三头六臂,不过招呼差役上紧办理。上头限了首县三天限,首县限了差役一天半限。这些差役个个摩拳擦掌,择肥而噬。到得次日一早,果然捉了七个人来。首县过了一堂,七个人是极口呼冤,首县也不管,且上去搪塞一下子,就即刻上院禀知了制台。制台也把七个人捉进去,看了一看,七个人仍旧是极口呼冤。制台心上恻然,连忙折回净室,叫吕胡子赶紧点香扶乩,问道:“冤枉不冤枉?”一回批出四个大字来,是“李代桃僵”。制台以手加额道:“真正神灵!几乎冤枉了七条人命!”随即命放了,叫首县另外捕拿正凶。首县莫明其故,急急打听,才晓得是吕胡子的缘故。就一面招呼捉人,一面叫人安排吕胡子。到得次日,又捉了六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同地保平时不大合式的。地保不过是捉他来顶缸,害他化几个钱的意思,也不曾想送他的命。一经到堂,不由分说的,算是招了。首县又去禀制台,制台又请吕胡子扶乩,便不说冤枉了。制台大喜,立刻出令斩首示众。可怜这六个人,做梦也不曾做到,竟不明不白的身首异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