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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计其数的日常奇迹构成了生命，而绝大多数的奇迹都是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悲伤的季节里，马龙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为此他惊诧万分。那年夏天，每天早晨，他醒来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什么可怕的事会降临到他身上？到底是什么事情？它什么时候到来？会在哪里发生？最终醒来时，他感觉现实太残酷了，他心痛得不能再躺在床上了；他只好起床，在大厅和厨房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只是晃来晃去，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跟法官聊过之后，他把冰箱的冷冻室装满各类牛肝。所以，每天早晨，当黑夜与黎明交替时，他就煎一片恶心的牛肝。他一直讨厌肝脏，甚至连礼拜天孩子们争着吃的鸡肝都让他感到厌烦。牛肝煮熟后，整个房子里像引爆了一颗臭弹一样——臭气冲天，马龙不得不把它吃掉，每咬一口都觉得恶心。事实上，恶心的牛肝反而让他感到了一点欣慰。别人从口中漱出的几块软骨，放在盘子边上，他甚至也吞了下去。蓖麻油的味道也很难闻，但却功效很大。海登医生的问题在于，对于马龙的白血病，他从未跟马龙建议过任何治疗方法，不管是令人作呕的方法，还是其他的方子。判定了一个人得了致命的疾病，但却没有推荐任何治疗方法——马龙整个人怒火中烧。做药剂师已将近有二十年了，听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疑难杂症，如便秘、肾脏问题、眼睛里的污点等疾病，他都一一为他们开了处方。如果他真的觉得他无能为力，他会坦诚地告诉顾客去看医生，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马龙觉得自己并不比米兰市里任何一个真正的医学博士差，他开了不计其数的处方。作为一名积极的病人，他给自己开了处方，服用令人作呕的肝病泻盐，需要的时候可以涂点斯隆擦剂（可以减少肌肉或关节疼痛的药剂），马龙会吃干净那些恶心的牛肝。然后他就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等待着。等待什么呢？要等到什么时候？

夏末的一天早晨，马龙醒了过来，但是还想多睡一会儿。他努力寻找着柔软、甜蜜的睡梦之国，但却无法重返。早起的鸟儿冲着他尖叫，惊扰了他温柔而甜蜜的睡梦。那天早上他都筋疲力尽了。他意识到有种恐惧冲刷着他疲惫的身体和虚弱的精神。他强迫自己睡觉，想到了数绵羊——黑羊、白羊、红羊，蹦蹦跳跳，尾巴乱摇。什么都不要想，哦，温柔而甜蜜的睡梦。他不肯起来开灯，不想在大厅和厨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等待着，担心着。他绝不会在黎明时去煎熟那些讨厌的牛肝，让整个房子闻起来像引爆了臭弹一样。再也不会了，再也不要了。马龙打开床头灯，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他给自己开的一些图伊诺尔胶囊，他知道共有四十粒。他颤抖的手指滑过红绿相间的胶囊。他清楚共有四十粒。他不必黎明时就起床，在房子里惊恐地踱来踱去。他也不再去药房了，他一直都去药房，药房是他的谋生之计，也是他养家糊口的地方。尽管如此，托马斯·詹姆斯·马龙不是家庭的唯一支撑者，因为他妻子用自己的钱买了可口可乐的股票，还因为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三座房子——亲爱的格林洛夫太太，她十五年前去世了——因为他妻子有各种收入来源，所以他不是家里唯一的支撑者，但不管别人怎么想，药房依然是这个家庭的中流砥柱，马龙也是个顾家好男人。马龙的药店在米兰总是第一家开门，最后一家打烊。诚心诚意地站在那里，耐心地倾听病情，开处方药，调制可乐和圣代冰激凌，配药——都已成为过去，都已成为过去！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都在做这些事情？就像任劳任怨的骡子围着高粱磨转来转去。每天晚上回家，和他早已不爱的妻子同床共枕。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除了药房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容身？因为除了躺在妻子身旁，没有其他适合自己睡觉的地方？在药房里工作，跟妻子同床共枕，都将一去不复返！他用手指抚摸着宝石般闪亮的图伊诺尔胶囊，往日的单调生活历历在目。

马龙把一粒胶囊放进嘴里，喝了半杯水。他要喝多少水才能吞下这四十粒胶囊？

在吞下第一粒胶囊之后，他又吞下第二粒，接着是第三粒。然后他停下来，重新把水杯加满水。当他又回到床上时，他想要抽一支烟。抽着抽着，他感到昏昏欲睡。当他抽第二支烟的时候，烟从他那毫无生气的手指间滑落了下来，因为托马斯·詹姆斯·马龙终于又睡着了。

那天早上他一直睡到七点，当他走进忙碌的厨房时，家里人都已经醒了。此前有几次因为他害怕去药房迟到，所以没有来得及洗澡、刮胡子。

那天早上，他亲眼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但是他太匆忙，没有领悟那个奇迹的意味。他抄近路穿过后院和后门，奇迹就在那儿，但他急着向大门跑去，竟然对这一奇迹视而不见。然而，当他到达药房时，他纳闷自己为什么这么匆忙，因为这时店里没有一个人。但是他已经开始了他的一天，既来之则安之。他砰的一声放下凉篷，打开了电扇。当第一个顾客进来的时候，他一天的生活拉开了序幕，尽管第一个顾客只是隔壁的珠宝商赫尔曼·克莱恩。赫尔曼·克莱恩整天喝着可乐，在药店里进进出出。他还在药房的配药室里存放了一瓶酒，因为他妻子讨厌酒，不允许他在家里喝。因此，赫尔曼·克莱恩整天都在他的商店里修钟表，时不时地去药店里转转。像大多数米兰商人一样，赫尔曼·克莱恩中午不回家吃饭；他喝了点小酒，然后吃了一个马龙夫人出售的精装鸡肉三明治。应付完赫尔曼·克莱恩之后，一大群顾客立刻蜂拥而至。一位妈妈带着一个尿床的孩子走了进来，马龙卖给她一个优乐通，当发现孩子尿床时，这个设备就会响铃。他把优乐通卖给了许多父母，但他心里好奇铃声是否真的有效。私底下，他还好奇铃声会不会把熟睡的孩子吓醒，如果因为小约翰尼睡觉时悄无声息地尿床了，而一家人都闹得惶恐不安，那会有什么好处呢？他心想让约翰尼悄无声息地小便更好。马龙睿智地建议妈妈们：“这种设备很畅销，但我一直觉得如厕习惯培养的重点是孩子的合作。”马龙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孩，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看起来不愿意合作。他给一个静脉曲张的女士找了一只外科治疗袜。他又接待了几个头痛、背痛和肠胃不适的病人。他仔细观察每一位顾客，做出诊断，然后抓药。虽然没有人得了白血病，但也没有人空手而归。

一点钟的时候，那个妻管严小赫尔曼·克莱恩来吃三明治，这时马龙已经筋疲力尽了。但他的大脑却陷入了沉思。他想知道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贫穷。他看着那个小赫尔曼·克莱恩在柜台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马龙讨厌他，讨厌他无精打采，讨厌他那么卖命地工作，因为他不像其他体面的商人一样，去蛐蛐茶室或纽约咖啡馆吃午饭。马龙对赫尔曼·克莱恩毫无怜悯之心，他只是鄙视他。

马龙穿上外套回家吃饭。天气炎热无比，阳光下天空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感到自己身上的白色亚麻大衣沉甸甸的，或者不知什么东西压得肩膀非常沉重。他总是不慌不忙地在家里吃饭，不像那个胆小如鼠的小赫尔曼·克莱恩。他穿过后院的门，接着，尽管他累了，他还是认出了这个奇迹。在那漫长的恐惧季节里，他在菜园里漫不经心地播下种子，却早已把它置之脑后，现在菜园里已经生机勃勃。有紫色的卷心菜、小卷胡萝卜、绿叶子菜、青萝卜和西红柿。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菜园。这时，一群孩子从敞开的大门涌了进来，他们是兰科家的孩子。兰科家里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家接连出生了多胎，要么是双胞胎，要么是三胞胎。他们租了马龙妻子继承的一栋房子——一栋破旧不堪的房子，可以想象一家人带着那么多孩子住在那里的情景。萨米·兰克是威德韦尔纺纱厂的工头。每逢他没活可接时，马龙没有催他交房租。马龙的房子在拐角处，面朝着一条干净整洁的街道，这所房子也是玛莎从格林洛夫老太太那里继承下来的，上帝保佑她。另外三所房子坐落在拐角周围，紧挨在一起，但周围的邻居已经人去楼空了。兰克家族的房子是最后一座房子，也就是马龙夫人继承的三座房子中的最后一座。所以马龙经常见到兰科家的人。他们浑身脏乱不堪，鼻涕不断，因为在家里无所事事，所以他们就在附近闲逛。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兰科太太和双胞胎被困在家里，马龙给他们家送了些煤，因为他喜欢孩子，知道他们很冷。孩子们的名字叫尼普和塔克、赛尔和西蒙、罗斯·玛丽、罗莎·蒙德和罗莎。孩子们现在长大了。最大的三胞胎已经结婚生子了，三胞胎出生的那天晚上碰巧迪翁的五胞胎也出生了，《米兰信使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我们米兰三胞胎”的短文，兰科一家把这篇短文装裱起来，挂在客厅里。

马龙又看了看花园。“亲爱的。”他喊道。

“在这儿，亲爱的。”马龙夫人回答说。

“你看到菜园了吗？”马龙边说边走进了房子。

“什么菜园？”马龙太太问。

“哦，我们的菜园。”

“我当然看过，亲爱的。我们整个夏天都在吃那里产的菜。有什么事情吗？”

马龙这几天没有胃口，也不记得吃了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但这真是一个奇迹，播种的时候漫不经心，也未曾精心照料过，竟然长得这么茂盛。甘蓝疯狂生长，把其他植物都挤到旁边去了。它的长势就跟心形叶的牵牛一样——要说长势，不是羽衣甘蓝，那就是心形叶牵牛。

午餐时间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吃的是夹肉面包和双层土豆饼，但尽管这顿饭经过了精心烹制，马龙却食之无味。“整个夏天我都在跟你讲这些蔬菜都是自家种的。”马龙太太说。马龙听到了这句话，但却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回答了；多年来，妻子的声音对他来说就像锯木厂的锯木声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年幼的埃伦和汤米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正要跑开。

“你们应该细嚼慢咽，亲爱的。否则不知道会有什么肠道问题等着你们。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种叫弗莱彻的疗法，即应该在吞咽之前咀嚼七次。如果你继续像野马一样吃饭的话……”但是马龙的孩子们已经说了“对不起”，然后就跑出了房子。

从那时起，饭桌上一片沉默，两个人都没有发表各自的想法。马龙太太在想她的“马龙太太三明治”——肥胖的犹太鸡（这些鸡是不是犹太人的无关紧要），她精心培育的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的母鸡、侏儒火鸡、二十磅重的火鸡。她给火鸡三明治贴上“马龙夫人的火鸡沙拉三明治”的标签，尽管令人惊讶的是，很多人尝不出火鸡沙拉和鸡肉沙拉的区别。与此同时，马龙忙着考虑业务；他今天早上应该卖掉那个优乐通吗？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一位女士曾投诉过优乐通，这让他不知所措。虽然有了优乐通的铃声，但似乎她的小尤斯蒂照睡不误，而且家人都被铃声吵醒了，他们围在小尤斯蒂身旁，眼睁睁地看着熟睡的他悄无声息地尿尿，而优乐通的铃声还在疯狂地响着。最后，好像是爸爸把孩子从湿漉漉的床上拽了出来，在全家人面前打了孩子的屁股。这公平吗？马龙仔细考虑了这个问题，认为这绝对不公平。不管孩子们是对还是错，他从来没有对他们动过一根手指头。马龙夫人负责管教孩子，因为马龙觉得这是妻子的责任，当她决定要责罚其中一个孩子时，她总是会哭。马龙唯一一次迫不得已出手打孩子，是因为四岁的埃伦在她祖母的床下偷偷放火。格林洛夫太太哭了很久，既因为她自己的恐惧，又因为她最喜欢的孙子受到了惩罚。但是玩火是马龙唯一责罚过的错误行为，因为玩火太严重了，不能完全信任一个温柔的妈妈，因为她在责罚孩子时总会哭。是的，禁止火柴和玩火是他唯一必须行驶的职责。优乐通呢？虽然这是款推销产品，但他后悔那天早上把它卖了出去。最后，马龙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时他的喉结在虚弱的喉咙里上下挣扎，于是他原谅了自己，从桌子旁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