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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枕| 草| 子(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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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写物语[3]、歌集的时候,不要让书本上沾着墨。在很好的草子上,无论怎么小心的写着,总是弄得很脏的。

无论男人和女人,或是法师师徒的关系,就是交契很深的,互相交际着,也绝难得圆满到了末了的。很正直的容易使唤的使用人。

将炼好的绢送给人去捶打,[4]到了捣好送来,叫人看了说道:啊,这真做得出色。这样的事是平常不大会有的。

禁中的女官房,在后殿一带的最是有意思。将上半的挂窗钓上了,风就尽量的吹进来,夏天很是凉快。冬天雪和霰子,随着风一同的落下,也是很好玩的。房间很是狭窄,女童们走上来很不合适,[5]放在屏风后边,隐藏起来,便不像在别的女官房里一样,不会大声的笑,就很好了。白天什么固然不能疏忽,要时刻留意,到了夜里更是如此,不好松懈,所以这是很有意思的。

在前面走过去的殿上人的鞋子的声音,整夜的听见,忽然的站住了,用了一个手指头敲门,心想这是那个人哪,也觉得有意思。

敲门敲了许多时候,这边不发什么声音,那男的一定会想这是睡觉了吧,里边的人心里觉得不满,便故意动一动身子,或使衣服摩擦作响,使他听见,知道那么还没睡哩。男人在外边使用着扇子,这样子也可以听到。

冬天在火盆里微微的动那火筷子的声音,虽然是轻轻的,外边听见了,更是敲门敲得响了,而且还出声叫门,这时候就静静的溜到门边去,问他是什么事情。

有时候大家吟诗,或是作歌,此刻即使不来敲门,这边就先把门开了,有许多人站集在一处,有的是平常想他不会到这里来的人。因为来的太多,没有法子进屋子里去,便都站着直到天明,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帘子是很青的也很漂亮,底下立着几帐的帷幕颜色又都鲜明,在那下边露出女官们的衣裳的下裾,多少的重叠着。贵公子们穿着直衣,在腰间总是开了线的,六位的藏人则穿着青色的袍子,在门的前面似乎很懂得规矩似的,并不靠着门,只是在庭前的墙壁前面,将背脊靠着,两袖拉拢了,很规矩的立着,也是很有趣的。

又穿着颜色很浓的缚脚裤,直衣也很鲜明的,披了出袿,现出种种色彩的下裳的贵人,把帘子从外面挤开了,上半身似乎是钻到里边去,这个情形从外边看去,是很有意思的。这人在那里把很华丽的砚台拉到近旁去,写起信来,或者借了镜子,在整理自己的鬓发,也都是有意思的事。

因为有三尺的几帐立在里边,有帛缘的帘子底下仅留有少许的空隙,所以在外边立着的人和里面坐着的女人说着话的时候,两边的脸正当着这个空隙,这是很有意思的。

若是个子很高的,或是很矮的人,那就怎样呢,恐怕未必能恰好吧。也只有世间一般高低的人,才能够那样吧。

其二临时祭的试乐[6]

贺茂的临时祭的舞乐试习,是很有趣味的。主殿寮的官员高举着很长的火把,把头缩在衣领里走着,火把的尖头几乎碰着什么东西了,这时奏起很好听的音乐,吹着笛子,在后殿走过去,觉得特别的有意思。贵公子们穿着礼服正装,站下来说话,同来的随身们低声的又是很短的喝道,仿佛真是了人事似的,替他的主人作前驱,这声音与管弦的声相杂,听去与平常不同的很是好玩。

乃至夜深了,索性等到天亮,看乐人们的归来,听见贵公子们的歌声道:“荒田里生长的富草的花[7]呀!”觉得这回比以前的更有意思,可是这是怎样的老实的人呢,有的急忙的一直退出去,大家都笑着,有一个女官说道:

“且等一会儿吧,为什么这样天还没有亮,就去的呢?”大概是有点不舒服吧,恐怕有人要追来,会得被捉住了的样子,几乎要跌倒了,那样张皇着,急忙的退出去了。

这是中宫暂住在职院[8]官署时候的事情,在那院子里树木古老郁苍,房屋很高,离人家很远,但是不知怎的觉得很有意思。

中央的屋说是有鬼,便拿来隔绝了,在南边厢房里,设立几帐,作为御座,又在外边的厢房里住着女官们侍候着。

凡是从近卫御门进到,直到左卫门的卫所[9]的公卿们的呵殿的声音,平常总是很长,但在殿上人在宫禁内则呵殿声很短,所以女官们分别出那是大前驱,或是小前驱来,纷纷的加以议论。因为回数听得多了,从这个声音大抵能够推测出来,说“这是谁,那是谁”了。或者有人说“这不对”,那就差遣人去看来,猜得对的于是非常的得意,说:“你瞧,这可不是么!”这是很有意思的。

一天正值下弦,后半夜月色微明,院子里罩满了雾气,女官们出来闲走,中宫知道了也就起来了。在御前值班的女官们都来到院子里,在月下嬉游着,不觉天渐渐的亮了。

我说道:

“我们到左卫门卫所去看吧。”大家都说我也去,我也去,追赶着一同前去。这时候,听见有许多殿上人吟诗的声音,说“什么的一声秋”[10],似乎往职院来的光景,便都逃了进去,或者和殿上人说话。殿上人中间有的说道:“你们是看月么?”便着实佩服,作起歌来。这个样子,无论白天夜里,殿上人来往没有断绝的时候。就是公卿们在上朝退朝的时节,如不是特别有紧急事情要办,也总是到职院的官署来走一转的。

无聊的事是,好容易决定了到宫里出仕的人,懒于做事,觉得事情很麻烦。给人家也说什么话,自己也有不合适的事,平常总是说着:“怎么样,还是退下去了吧。”及至出去了,和家里双亲意见不合,又生怨恨,说不如还是进去吧。

养子的脸长得很讨厌的。双亲自身也不满意的男子,勉强招了来做女婿,结果不很如意,再来发牢骚的人。这些都是很无聊的事。

可惜的事是替人代作的和歌很得到称赞。

但这还算是好的。到远方去旅行的人,辗转的寻求关系,想得到介绍信,便即对于相识的人随随便便的写了一封信,交他送去,结果是收信的人说那信缺少敬意,连回信也不肯给,那样就什么都没有用了。

快心的事是,献卯杖[11]时的祝词,神乐的舞人长,池里的荷叶遇着骤雨,御灵会里的马长[12],祭礼里拿着旗帜的人。

优待的事是:傀儡戏的管事人,除目[14]时候得到第一等地方的人。

御佛名会的第二天早晨,主上命令将绘有“地狱变”的屏风拿来,给中宫观看。[15]这绘画画得十分可厌。虽然中宫说道:“你看这个吧。”我却是答道:“我决不想看这个。”因为嫌恶那画,便躲到中宫女官们的房子里睡了。

这时雨下得很大,主上觉得无聊,便召那殿上人到弘徽般的上房来,奏管弦的音乐作游戏。清方少纳言的琵琶,很是美妙。济政的弹筝,行成吹笛,经房少将吹笙,[16]实在很有意思的演奏了一遍,在琵琶刚才弹完的时候,大纳言[17]忽然高吟一句道:“琵琶声停物语迟。”觉得很好玩,连隐藏了睡着的我也起来了,说道:“慢佛法的罪虽然很是可怕,[18]但是听见了巧妙的话,也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家也都笑了。大纳言的声音并不怎么特别美妙,只是应了时地做得很适应罢了。

头中将[19]听了什么人的中伤的虚言,对于我很说坏话,说道:“为什么把那样子的人,当作普通人一般的看待的呢。”就是在殿上,也很说我的不好,我听了虽然觉得有点羞耻,但是说道:

“假如这是真的,那也没法,但若是谣言的话,将来自然就会明白的。”所以笑着不以为意。但是头中将呢,他就是走过黑门[20]的时候,听见我的声音,立即用袖子蒙了脸,一眼也不曾看,表示非常憎恶,我也是一句话都不辩解,也不看他就走了过去。

二月的下旬时候,下着大雨,正是非常寂寞的时节,遇着禁中有所避忌,大家聚在一处[21]谈话,告诉我说:“头中将和你有了意见,到底也感觉寂寞,说要怎么样给通个信呢。”我说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第二天整天的在自己的屋子里边,到了夜间才到了宫中,中宫却已经进了寝殿去了。值夜班的女官们在隔壁的房间里把灯火移到近旁来,都聚集在一处,做那“右文接续”[22]的游戏。看见我来了,虽然都说道:“啊呀,好高兴呀!快来这里吧。”但是中宫已经睡了,觉得很是扫兴,心想为什么进宫里来的呢,便走到火盆旁边,又在这里聚集了些人,说着闲话。这时忽然有人像煞有介事的大声说道:“什么的某人[23]到来了。请通知清少纳言吧。”我说道:

“这可奇了。我刚才进来,在什么时候又会有事情了呢?”叫去问了来,原来到来的乃是一个主殿司的官人。[24]说道:“不单是传言,是有话要直接说的。”于是我就走出去问,他说道:“这是头中将给你的信。请快点给回信吧。”我心想头中将很觉得讨厌我,这是怎样的信呢,并没有非赶紧看不可的理由,便说道:“现在你且回去吧。等会儿再给回信就是了。”我把信放在怀里,就进来了。随后仍旧同着别人说闲话,主殿司的官人立即回来了,说道:“说是如果没有回信,便将原信退回去吧。请快点给回信吧。”这也奇了,又不是《伊势物语》,是什么假信呢,[25]打开来看时,青色的薄信纸[26]上,很漂亮的写着。内容也很是平常东西,并不怎样叫人激动,只见写着道:“兰省花时锦帐下。”随后又道:“下句怎样怎样呢?”那么,怎样办才好呢?假如中宫没有睡,可以请她看一下。现在,如果装出知道下句是什么的样子,用很拙的汉字写了送去,也是很难看的。一边也没有思索的工夫,只是催促着回信,没有法子便在原信的后边,用火炉里的烧了的炭,写道:“草庵访问有谁人?”[27]就给了送信的人,此外也并没有什么回信。

这天一同的睡了,到第二天早上,我就很早回到自己的房里,听见源少将[28]的声音夸张的叫喊道:“草庵在家么,草庵在家么?”我答道:“哪里来的这样孤寂的人呢?你如果访问玉台[29],那么就答应了吧。”他听见回答的声音就说道:“啊呀,真高兴呀。下来在女官房里了么,我还道是在上头,想要到那里去找呢。”于是他就告诉我昨夜的事情:“昨夜头中将在宿直所里,同了平常略为懂得事情的人,六位以上的官员聚在一起,谈论人家种种的事情,从过去说到现在,末了头中将说道:‘自从和清少纳言全然绝交以后,觉得也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或者那边屈伏了我就等着她来说话,可是一点都不在意,还是满不在乎似的,这实在是有点令人生气。所以今夜要试一试,无论是好是坏,总要决定一下,得个解决。’于是大家商量了写了一封信,叫人送了去,但是主殿司回来说:‘她现在不立刻就看,却走进去了。’乃又叫他回去,大家嘱咐他说:‘只要捉住她的袖子,不管什么,务必要讨了回信回来,假如没有的话,便把原信拿了回来!’在那么大雨中间差遣他出去,却是很快的就走回来了。说道:‘就是这个。’拿出来的就是原来的信。

那么是退了回来吧,打开来看时,头中将啊的叫了一声。大家都说道:‘怪了,是怎么回事?’走近了来看这信,头中将说道:‘了不得的坏东西![30]所以那不是可以这样抛废掉的。’大家看了这信,都吵闹起来:‘给接上上句[31]去吧。源少将请你接好不好?’一直思索到夜深,终于没有弄好,随即停止了。这件事情,总非宣传世间不可。”

大家就那么决定了。就是这样的听去也觉得是可笑的夸说,末了还说道:“你的名字,因为这个缘故,就叫作草庵了。”说了,便急忙的走了。我说道:“这样的很坏的名字[32],传到后世去,那才真是糟心呢。”

这时候修理次官则光[33]来了,说道:“有大喜事该当道贺,以为你在宫里,所以刚才是从上边出来的。”我答说道:“什么事呀?不曾听说京官有什么除目,那么你任了什么官[34]呢?”则光说道:“不是呀,这实在的大喜事乃是昨夜的事,为的想早点告诉你,老是着急,直等到天亮。比这更给我面子的事,真是再也没有了。”把那件事情从头的讲起,同源中将说的一样。随后又说道:“头中将说,看那回信的情形,我就可以把清少纳言这人完全忘却了,[35]所以第一回送信的人空手回来,倒是觉得很好的。到第二回拿了回信来时,心想这是怎样呢,不免有点着急,假如真是弄得不好,连这老兄的面子上也不大好吧。可是结果乃是大大的成功,大家都佩服赞叹,对我说道:‘老兄,你请听吧。’我内心觉得非常高兴,但是却说道:‘这些风雅方面的事情,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大家就说:

‘这并不叫你批评或是鉴赏,只是要你去给宣传,说给人们去听罢了。’这是关于老兄的才能信用,虽似乎估计得不高,有点儿觉得残念,但是大家来试接上句,也说:‘这没有好的说法,或者另外做一首返歌[36]吧。’种种商量了来看,与其说了无聊的话给人见笑反而不好,一直闹到半夜里。这岂不是对于我本身和对于你都是非常可喜的事么?比起京官除目得到什么差使,那并算不得什么事了。”我当初以为那只是头中将一个人的意思,却不知道大家商议了要试我,不免懊恨,现在听了这话,这才详细知道,觉得心里实在激动。这个兄妹的称呼,连上头都也知道,平常殿上不称则光的官衔,都叫他作“兄台”。

说着话的时候,传下话来道:“赶紧上去吧。”乃是中宫见召,随即上去,也是讲的这一件事情。中宫说道:“主上刚才来到这里,讲起这事,说殿上人都将这句子写在扇上拿走了。”这是谁呢,那么样的宣传,真觉得有点出于意外。自此以后,头中将也不再用袖子蒙着脸,把那脾气全改好了。

第二年的二月二十五日,中宫迁移到职院去了,我没有同去,仍旧留在原来的梅壶[37],到了第二天,头中将有信来说道:“我在昨天晚上,到鞍马寺来参拜,今夜预备回去,但是因为京都的‘方角’不利,改道往别的地方去。从那里回来,预计不到天明便可以到家。有必须同你一谈的事情,务请等着,希望别让很久的敲你的门。”信里虽是这样的说,但是御匣殿[38]的方面差人来说道:“为什么一个人留在女官房里呢,到这里来睡吧。”因此就应召到御匣殿那里去了。在那里睡得很好,及至醒了来到自己的屋里的时候,看房子的使女说道:“昨天晚上,有人来敲门很久,好容易起来看时,客人说,你对上头去说,只说这样这样好了,但是我说道,就是这样报告了,也未必起来,因此随又睡下了。”听了也总觉得这事很是挂念,主殿司的人来了,传话道:

“这是头中将传达的话,刚才从上头退了下来,有事情要同你说呢。”我便说道:“有些事情须得要办,就往上边的屋子里去,请在那里相见吧。”若是在下边,怕要不客气的掀开帘子进来,也是麻烦,所以在梅壶的东面将屏风打开了。说道:“请到这里来吧。”头中将走近来,样子很是漂亮。樱的直衣很华丽的,里边的颜色光泽,说不出的好看,葡萄色的缚脚裤,织出藤花折枝的模样,疏疏朗朗的散着,下裳的红色和砧打的痕迹[39],都明了的看得出来,下边是渐渐的白色和淡紫色的衣服,许多层重叠着。因为板缘太狭,半身坐在那里,上半身稍为靠着帘子坐着,这样子就完全像是画里画着,或者是故事里写着,那么样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