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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 / 3)

尤吉斯的反应很奇怪。他的脸顿时变得死一样的苍白,但是他挺住了。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站在屋子的中央,拳头死死地攥着,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然后他猛然推开艾尼尔,冲向隔壁的房间,爬上梯子。

角落里有一张毯子,下面有什么东西鼓起,旁边躺着伊莎贝塔,她是在哭泣还是已经昏厥过去了,尤吉斯根本没有理会。玛丽娅在踱来踱去,搓着双手。他的手攥得更紧,说话语气冷硬。

“怎么回事?”他问道。

悲痛中的玛丽娅没有听见他在说话。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严苛。“他从人行道上掉了下去。”她仍然哀号着。房子门前的人行道是用一些烂木板搭成的,比下沉的街面高出大约五英尺。

“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他追问。

“他跑……跑出去玩,”玛丽娅啜泣着,声音哽咽,“我们管不住他。他一定是陷在了泥里!”

“他真的死了吗?”他追问。

“唉!唉!死了,医生已经来过了,”

尤吉斯呆呆地站在那儿,有几分钟,身体摇晃着。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又看了一眼那张毯子和毯子下面的小东西,然后猛地转过身,爬下梯子。他一来到楼下的房间,屋子里顿时又是鸦雀无声。他径直朝门奔去,冲出门,奔向大街。

妻子死了的时候,他跑到酒馆儿里喝得烂醉如泥。这次他没有,尽管兜里有一周的工资。他就一直往前走着,视街上的行人和建筑如无物,双脚蹚着泥水。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后来他走到一处台阶前,坐下,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嘴里不时蹦出几个字:“死了!死了!”

他站起身又继续往前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他还在走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然后他在一个铁道口前停了下来。路口横着栏杆,一列货车正隆隆驶来。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突然,埋藏在他内心很久、他从来没有说出口、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一下子涌动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袭上他的心头。他钻过栏杆,奔向路轨,避开看守人的视线,一跃攀上一节车厢。

不久,火车又停了,尤吉斯一跃从车上跳下来,在车厢底下跑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一根路轨上躲起来。火车又开动了,他又爬上一节车厢,内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他攥着手、咬着牙——没有哭泣,没有一滴眼泪!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要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他要摆脱一切,就在今天晚上。他要走出那场黑暗的、可怕的噩梦,明天早晨他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每当有过去的一点记忆袭上心头——一点温存、一道泪痕——他就会一跃而起,疯狂地诅咒它,奋力把它打倒。

他要为他的生命而战。他要咬紧牙关,战斗到底。以前他一直是个傻瓜,傻瓜!他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把自己给毁掉了,都因为那该死的懦弱。现在,他要彻底抛弃它——他要把它从身上拔掉,连根拔掉。他不再需要眼泪,不再需要温情。够了——是眼泪和温情把他变成了奴隶!现在,他要自由,他要砸烂铐住他手脚的枷锁,他要反抗,他要战斗。他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反正迟早要结束,现在结束得正是时候。这不是一个女人和孩子生存的世界,他们摆脱这个世界越早越好。在他去的那个世界里,安东纳斯无论再遭受怎样的苦难都不会比在这个世界上要遭受的苦难更多。让父亲最后一次想想儿子吧。以后,他只会想着自己的事,他要为自己去战斗,跟这个折磨着他、压迫着他的世界做斗争!

他在内心里继续斗争着,他拔掉了开在心田里的所有花朵,然后再把它们踏烂。车轮滚滚,震耳欲聋,一阵烟尘扑到他的脸上。一夜里,火车不时靠站,他就一直在那儿蹲着。他要一直坚守阵地,直到被赶下来。每离开罐头镇一步,他心头的重负就减少几斤。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现在,火车每次停下来,一股暖风就扑面而来,带着田野的气息,带着忍冬和苜蓿的清香。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他的心随之狂跳不止——他又来到了乡村!他要在这乡村永远地住下去!天渐渐亮了,一双贪婪的眼睛正在向外张望,他看见了草场、森林和河流。最后,他终于抵抗不住这诱惑了。当火车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从车厢里爬了出来。车厢顶上站着一个刹车手,看见尤吉斯跳下去,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咒骂起来。尤吉斯优雅地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向田野走去。

想一想,他一生都生活在乡下,而近三年来他没有看到一点乡村的景色,没有听到一点乡村的声音!只有在他离开监狱的时候,他走过一段乡路,而当时忧心忡忡的他对路两旁的景象几乎视而不见。有几次,他也曾在失业的期间跑到公园里去散心,而那都是在冬天,他连一棵树都没看见!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小鸟。每看到一处奇异的景象,他就停下,出神地凝望一会儿——一群牛、一片长满雏菊的牧场、一段爬满野玫瑰的树篱、一群在林间鸣唱的小鸟。

眼前是一处农舍,他找到一根棍子当作自卫工具,然后走进。农夫正在谷仓前给车轴上油,尤吉斯走到他跟前。“请问,我能在这里吃一顿早饭吗?”他说。

“你想干农活吗?”农夫说。

“不,我不想。”尤吉斯说。

“那你就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农夫有些生气。

“我会付给你钱的。”尤吉斯说。

“噢,”农夫说,然后讥讽着补充道,“我们这里七点钟以后不提供早餐。”

“我饿坏了,”尤吉斯一脸真诚,“能卖给我一点食物吗?”

“去问一问女人吧。”农夫说,扭头朝门口的方向点了一下。女人更友善一些,于是他花了一毛钱买了两块厚厚的三明治,一张馅饼,还有两个苹果。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咬着馅饼,因为馅饼不方便随身携带。几分钟后,他看见一条小河,于是他爬过一道篱笆,穿过一片树林,来到河岸边。他找到一块舒服的地方坐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刚买来的早餐,渴了就掬起一捧河水喝。吃饱了以后,他就在岸边躺下,尽情地享受着身边的风景,就这样一躺就是几个小时。这时,困意袭来,他找到一块阴凉的地方,倒头便睡。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正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脸上。他坐起来,伸伸胳膊,然后开始凝望那静静流淌的河水。他发现眼下就是一处深潭,遮在树荫下,一片寂静,他突然产生一个美妙的想法。何不跳进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河水可是免费的,他可以把全身都泡进水里——全身!自从离开立陶宛以后这是尤吉斯第一次有机会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地泡在水里!

刚来到屠场的时候,尤吉斯的身上不比任何工人脏。可是后来,由于伤病的困扰,由于长期生活在寒冷、饥饿、惆怅的境况之中,再加之污秽不堪的工作环境以及家里遍地的虱子,尤吉斯渐渐养成了冬天不洗脸的习惯,即使在夏天,他至多也只是在脸盆里洗一洗。在监狱里,他洗过一次淋浴,此后再也没有洗过澡——现在,他竟然可以游泳!

河水暖洋洋的,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在水里扑腾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游到岸边的浅水处坐下,开始抓起沙子在身上擦——认认真真、不慌不忙,擦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既然洗了就要洗个彻底,看一看干净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甚至抓沙子在头上擦,他要把藏在他那一头乌黑长发里的“卑鄙小人”全部消灭掉。他把头浸在水里,看看能不能把那些家伙都淹死。太阳还是那么火热,他想起了岸上的衣服,于是他就把衣服都拎了过来,开始一件一件地搓洗。看到污垢、油渍顺着河水漂走,他满心欢喜,于是又继续搓起来,希望能把那肥料味也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