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了营区，越过堤道，以轻松的心情迎战残余的敌人。阿喀琉斯在我身旁，他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但是我没有想要探究他的这种情绪不同寻常的含义。我们的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地带。他身披金甲站着，就像一座灯塔；他头盔上精美的金色羽饰在风中飘拂，在他肩膀四周跳动。我转过脸对他咧嘴一笑，期待他习惯性的友好的微笑，但是这一天他忘记了我们的老习惯。他眼睛直视前方，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他那张狂躁的脸上出现了严峻的克制下的平静，我突然觉得自己正在为一个陌生人驾车。在我们驱车去战场的行程中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对我露出一丝笑容。这种情况要出现在平时肯定会使我感到十分沮丧，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却没有感到沮丧。相反，我感到精神振奋，好像他内心的某种情绪感染了我。
在他的一生中，这一次他战得最出色，似乎一心要把他全部的巨大荣耀压缩进短短的一天之内。不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激起自己的杀人狂热，而是竭力使密耳弥多涅斯战士保持强劲的势头。这一次他使用剑，而不是战斧，他缄默无语地挥剑搏杀，就像一位国王在一年一度向主神献大祭时那样。这想法启迪了我的思考，突然我明白了他今日的非同寻常之处：他过去一直是王子，从未登基为王，现在他是国王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他父亲佩琉斯已死的预感。
当我娴熟地驾着战车在战场四周行驶时，偶然抬头看了看天空。讨厌的天气，还在破晓时分它就一直阴沉沉的，并非预示着寒冷，而是预示着暴雨的来临。现在天穹呈现奇特的紫铜色，在东方和南方的天空一大片黑色的雷暴云砧正在聚集，电光闪闪。我们确信，神祇们正聚集在伊达山上观战。
这是彻底的溃败。特洛伊人挡不住我们的攻击。阿喀琉斯的身上具有一种辉煌的气象，就像环绕在赫利俄斯头上的光芒。我想，这辉煌从他身上向四周反射出去，他已经成了至高无上的国王。我们军队的每一个首领都似乎拥有了一种较次一些的辉煌，在这样的情况下，特洛伊人无法抵挡我们。
天亮之后不久，特洛伊人溃败了，四散奔逃。我搜寻着埃涅阿斯，心中疑惑为什么他不尽力稳住他们的阵脚。但是这一天他一定很不走运，因为到处看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我得知，他一直独来独往，不愿派他的部队去需要援兵的地方。我们听说特洛伊有了新继承人，他叫特罗伊洛斯。后来我回忆起阿喀琉斯曾告诉过我，普里阿摩斯在指定特罗伊洛斯为新继承人时侮辱了埃涅阿斯。好吧，今天埃涅阿斯要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侮辱达耳达尼亚的王子兼王储的特洛伊老国王是愚蠢的。
过去和彭忒西勒亚、门农作战时，我们在战场上见过特罗伊洛斯。他一直很幸运，没有遭遇过阿喀琉斯或者埃阿斯，但今天的情况就不同了。阿喀琉斯无情地追击他，不管他往哪里走都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了。当特罗伊洛斯意识到他不可避免的命运时，便高喊增援，他的战士奋力往前冲。我看见他指示送信人去找就在近处的埃涅阿斯；我看见那人和埃涅阿斯说话，埃涅阿斯从他的战车上把身体倾过来，似乎在很专注地听；我看见传令官走开了，但是没有看见埃涅阿斯前去救援。相反，他驾起战车，带着战士们到别处去了。
特罗伊洛斯非常勇敢。他是赫克托耳的同胞兄弟，再过几年也许会成为另一个赫克托耳。不过以他现在的年龄，他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当我靠近时，他举起了长矛，他的驭手稳住战车让他投掷。在我们驶得更近之前，他只有一次掷长矛的机会。我感觉到阿喀琉斯的手臂碰到了我的手臂，知道他正在举起老皮利翁。这支大矛枪被他以漂亮绝伦的姿势投了出去，如同从阿波罗手中射出的箭，笔直地往前飞去。它的铁倒钩深深地刺入这个年轻人的咽喉，使他一声不哼地倒下了。越过特洛伊军队一片绝望的脸孔我看见了埃涅阿斯正苦着脸看着。我们弄到了特罗伊洛斯的铠甲和他驾车的马，把他剩下的残兵败将斩成了肉条。
特罗伊洛斯死后埃涅阿斯恢复了生气，他不再置身事外，组织特洛伊部队的残部负隅顽抗。在士兵中到处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但他十分谨慎，决不进入阿喀琉斯投矛的范围内。一个狡猾的家伙，这个达耳达尼亚人！他不顾一切地要活命，我不知道是什么激情在驱使着他，但他绝非怯懦之辈。
太阳已经不见了，风暴正在快速地聚集。我们可以感觉到天空中积蓄着非常巨大的能量，以至整个部队开始大声地议论各种征兆。乌云越来越低，闪电越来越近，我们可以在战斗口号之外听见隆隆的雷声了。这样的天空我从没见过，也没感觉过天父在我的脊梁骨内这样涟漪般地来回传送着刺痛感。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发出怪异的硫黄一般带微绿的黄光；云层黑得如同哈得斯的胡须，如同从一大堆油火上缭绕上升的烟，闪电把它照亮成鲜明的蓝色。我听见身后的密耳弥多涅斯人说，天父宙斯正向我们发送彻底胜利的征兆。从特洛伊人的行为举止来看，我觉得他们也认为这是希腊人彻底胜利的征兆。
在我们正前方有一团灼热的白色火焰闪现。驾车的马后腿直立前腿举起，我只好遮住眼睛，怕强光使自己变盲。当强光消失后我看着阿喀琉斯。
“我们下车吧，”我说，“在地上更安全一些。”
那一天他的目光第一次和我的目光相遇。我看着他，惊得目瞪口呆：似乎闪电在他的头四周闪动，他的黄眼睛快乐得闪闪发亮，他在嘲笑我的恐惧。
“看见了吗，奥托墨冬？看见了吗？我的曾祖父准备哀悼我了！他认为我配得上做他的后代！”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哀悼？阿喀琉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紧紧握住我的两只手腕回答道：“我被召唤了。今天我要死了，奥托墨冬。在你派人叫来我的儿子之前密耳弥多涅斯人归你指挥。天父宙斯为我的死做了准备。”
我无法相信他的话，我不愿相信他的话！我就像一个被噩梦缠住的人，挥鞭催马向前。当我的震惊稍稍缓解之后，我寻找最明智的事来做，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开始把我的战车向埃阿斯和奥德修斯靠近，他们的战士正在并肩作战。
如果阿喀琉斯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他一定认为这无济于事而未予理会。我抬头看着天空，祈祷着，乞求天父索去我的生命，留下他的生命。可是主神只是吼叫着嘲笑着，使我战战兢兢。特洛伊人突然向他们的城墙奔去，我们纷乱地紧跟其后，想冲到他们前面挡住他们。埃阿斯现在离我们更近了，我一直在把车向他靠近，直到我能把阿喀琉斯认为他已被召唤的消息告诉他。如果有人能够避免他被召唤，此人非埃阿斯莫属。
我们靠近西幕墙了，因为我们离斯开亚门太近，所以普里阿摩斯无法把它打开。阿喀琉斯、埃阿斯和奥德修斯把埃涅阿斯逼到门边，使他陷入绝境。阿喀琉斯决心要制服埃涅阿斯，甚至在我祈祷愿他没有机会接近这个活着的特洛伊首领中最危险的人物时，我都可以从他的沉默中感觉到他的决心。
我听见他满意地哼了一声，看见这个达耳达尼亚人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了。由于周围的人太多，我没有充分注意到那些对着他排开阵势的敌军。他成了一个很突出的靶子。阿喀琉斯举起了老皮利翁，运足力气准备把它投出去；他手臂上的肌肉突出，裸露的腋下覆盖着金色的细毛。我着迷地循着矛枪的线路朝埃涅阿斯看去，知道这个达耳达尼亚人的性命休矣，最后一个危险的人物将不复存在了。
这一切似乎在同一瞬间发生，不过我发誓，并不是战车的挪动使阿喀琉斯失去平衡的。他右脚踝一软倒下了，即使那只脚看起来似乎很牢固地支撑在车镫里。当他挣扎着保持平衡时，他的右臂扬得更高了。我听见“嘭”的一声，看见一支箭射入他那裸露的腋窝，深及鲜蓝色的箭尾。阿喀琉斯像提坦巨神一般高高耸起，老皮利翁没有投出，它落在了地上。然后他尖声叫出喀戎的战斗口号，声音响亮而刺耳，带着胜利的豪情，似乎他征服了死亡本身。他的手臂落下，使箭更深地进入，直达箭柄，比耻辱和死亡更深。我用双手紧紧拉住这几匹马，珊托斯恐惧得扬起后蹄奔窜，巴利俄斯耷拉着脑袋，波达耳戈斯四蹄连续地敲击地面。但是帕特洛克罗斯不在了，没有人为它们代言了——用人类的语言说出它们的悲伤和恐惧。
所有听见呐喊的人都回头观望。埃阿斯尖声叫着，好像他也被射中了。鲜血从那张无唇的嘴中涌出，从鼻孔中涌出，如瀑布般从金甲上流过。奥德修斯紧挨着埃阿斯的身后站着，他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地大喊一声，一只手向前展开。帕里斯安全地站在一块岩石附近，手拿着弓笑着。
阿喀琉斯保持站立姿势的时间没有很长，他从战车的围栏上倒入埃阿斯的怀中，把埃阿斯压倒在地上。甲胄发出“哐当”一声响，这声音久久地在我们心中回响，永不消逝。我待在埃阿斯的身旁，看着埃阿斯跪下把他的堂弟抱在怀里，脱下他的头盔，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他流着鲜血的脸孔。阿喀琉斯看见了谁正抱着他，但死神的幻影大得多、近得多。他想说话，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话被吞没了。有片刻时间，他的眼神分明在道别；然后瞳孔扩大了，黄色的虹膜被无特色的透明黑色所取代。三次可怕的抽搐耗尽了埃阿斯的力气，然后这一切结束了。他死了，阿喀琉斯死了。我们朝他的两扇空洞透光的心灵的窗户看去，里面什么也没有。埃阿斯伸出他那笨拙的大手合上他的眼睑，然后又给他戴上头盔，系紧绳带。他眼泪滂沱，嘴歪斜了。
他死了，阿喀琉斯死了。我们怎能承受得了？
两方军队一时之间都被他的死惊得停止了厮杀。突然，特洛伊人像舔食人血的狗一样向我们扑过来，他们要抢夺尸体和甲胄。奥德修斯一跃而起，不经意间让人看见他哭了。密耳弥多涅斯人默默地站着，眼前的现实让他们难以接受。奥德修斯弯腰拾起老皮利翁，对着他们的脸挥舞着。
“你们打算让他们把他抢走？”他大喊着，啐着口水，“看看那个卑鄙小人用什么样的诡计杀死他的！你们真准备看着他们夺走他的尸体吗？以阿喀琉斯本人的名义，现在捍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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