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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由阿喀琉斯叙述(1 / 3)

我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密耳弥多涅斯人最高的营房屋顶上,越过我们营区的围墙向平原远眺。当希腊人溃败奔逃时,我看见了;当萨耳珀冬攻破我们的防御墙时,我看见了;当赫克托耳的人蜂拥而入来到房屋之中时,我看见了。之后的我就不忍看下去了。听奥德修斯讲述他的计划是一回事,但目睹这计划的后果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我步履沉重地走回我的屋中。

帕特洛克罗斯坐在门外的长凳上,泪水把他的脸浸湿了。看见我之后,他把脸背过去。

“去找涅斯托耳,”我说,“刚才我看见他把玛卡翁带进来了。问问他阿伽门农那儿有什么消息。”

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会有什么消息是显而易见的。但至少我可以不必面对帕特洛克罗斯,或者听他恳求我改变主意。在把我的色萨利人分隔开的栅栏另一边进行的激烈厮杀的声音离这里稍远一些,而西摩伊斯那一端的营区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我坐在长凳上等着,直到帕特洛克罗斯回来。

“涅斯托耳说什么了?”

他一脸鄙夷的神色,脸色十分难看:“我们的事业失败了。经过十年的辛劳和痛苦,我们的事业——失败了!这不是别人的错,是你的错!欧律皮洛斯跟涅斯托耳和玛卡翁在一起,死亡人数令人震惊,赫克托耳变成了杀人狂。就连埃阿斯也无法挡住他的进攻,舰船一定逃脱不了被烧的命运了。”

他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没有和阿伽门农闹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用牺牲希腊来满足你对一个卑贱女人的情欲!”

“帕特洛克罗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我问,“你为什么跟我作对?是忌妒布里塞伊斯?”

“不,是我感到非常失望,阿喀琉斯。你不是我原来想像的那种人。这与爱无关,而与尊严有关。”

我想说些什么,但没来得及说,因为我们听见一阵高喊。我们两人都跑向栅栏墙,登上台阶朝远处看。一柱浓烟升上天空,普罗忒西拉俄斯的船正在燃烧。一切都发生了,我可以行动了。但是我该怎么告诉帕特洛克罗斯,必须由他而不是我率领色萨利士兵和密耳弥多涅斯士兵出战?我怎么说得出口?

当我们从台阶上下来时,帕特洛克罗斯双膝一弯跪在灰土里:“阿喀琉斯,船必定要被焚毁了!如果你不愿意,那么让我领兵出战!想必你已经看见,他们很不情愿坐着无所事事而看着别的希腊人战死沙场!你想得到迈锡尼的王位,是不是?你想在一个国家无力抵抗时乘虚而入,是吗?”

我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但我平静地回答:“我没有觊觎阿伽门农的王位。”

“那让我现在领兵出战!让我在赫克托耳焚毁舰船之前率军赶到那里!”

我故意生硬地点点头:“好吧,那你率他们去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帕特洛克罗斯。接过我的指挥权。”

即便在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没忘记让这计策效果更佳。于是我扶起帕特洛克罗斯:“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穿上我的甲胄,让特洛伊人以为是阿喀琉斯出来与他们交战。”

“你自己穿上甲胄跟我们一起出战!”

“我不能这么做。”我说。

于是我领他去军械库,给他穿上金色铠甲,这原是弥诺斯国王的宝物箱里的宝贝,是我父亲传给我的。这铠甲帕特洛克罗斯穿实在太大了,我尽可能使它合身一些。我把胸甲前胸和后背的金属片重叠一部分,在头盔里垫一些东西。护胫高及他的大腿,这比一般的护胫保护面更大一些。是的,如果不走得太近,人们会把他当成阿喀琉斯的。奥德修斯会认为我违反誓言吗?阿伽门农也会这样认为吗?哎,要是他们这样认为就糟了。我要尽可能保护我最长久的朋友——我的情人——使他免受伤害。

号角已经吹响,密耳弥多涅斯人和另外的色萨利人正等待着,他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集合起来,很显然他们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我和帕特洛克罗斯向集合地走去,而奥托墨冬跑去给我的战车备马。虽然在营地内它没什么用处,但有必要让大家都看见阿喀琉斯来了,他要把特洛伊人赶走。身着我很少穿的金甲胄,每个人都会认出阿喀琉斯的。

但这是怎么回事?战士们对我大声欢呼,声音震耳欲聋。他们仍然用过去的那种敬爱的眼神注视着我。连帕特洛克罗斯都和我反目,他们怎么还对我这么好?我把手遮在眼睛上抬头看太阳,见它已快西沉,很好。欺骗不需要持续很长时间,帕特洛克罗斯会安然无恙的。

奥托墨冬准备就绪,帕特洛克罗斯登上战车。

“亲爱的堂弟,”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说,“把赫克托耳从营地驱逐出去就行了。不管你干什么,追他千万不要追到平原上去。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他说着,耸耸肩摆脱了我的手。

奥托墨冬对辕马咂了一下舌头,驾车往我们的栅栏围墙和主营区之间的门口驶去,而我则登到营房的屋顶上观看。

现在战斗在第一排舰船前激烈地进行着,赫克托耳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态。当一个身穿金战甲、驾着由三匹白马拉的金色战车的人领着一万五千名士兵从斯卡曼德一侧赶来与特洛伊人交战的时候,战局马上改变了。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

我能听见双方都在喊着我的名字,这种感觉既奇怪陌生,又令人不舒服。但这就够了。特洛伊士兵一看见战车中的人,一听见这名字,马上从胜利者变成了失败者。他们溃逃了。我的密耳弥多涅斯战士一心要杀敌,他们猛烈地袭击落在后面的人,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砍倒,而“我”则尖声喊着战斗口号,驱策他们向前。

赫克托耳的大军越过西摩伊斯堤道蜂拥而出。我发誓,决不让特洛伊人再次踏入我们的营地,即使奥德修斯想出最奸诈的诡计也无法说服我。我竟然不知不觉地流泪了,不知是为谁哭泣——我自己、帕特洛克罗斯,还是所有战死的希腊士兵。奥德修斯已经成功地把赫克托耳诱出城外,但付出的代价极其惨重。我只能祈祷,祈望赫克托耳一方的伤亡至少和我们相当。

啊,啊!帕特洛克罗斯将特洛伊人逐出,来到平原之上,当我看清他的意图时,我的心沉下来了。在营区内,一片混乱下别人无法靠近他,识破他的欺骗;但在平原上——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赫克托耳会重整队伍,埃涅阿斯仍在厮杀。埃涅阿斯认识我,认识我本人,而不是我的铠甲。

突然我意识到,似乎最好不要知道结果。我离开屋顶,坐在我屋门外的长凳上,等着别人给我带来消息。太阳即将落山,鏖战将会停止。是的,他会安然无恙的,他会活着的,他必须活着。

有脚步声传来,是涅斯托耳最小的儿子安提洛科斯。他哭着,搓着双手——事情明摆着,明摆着。我想开口说话,但发现舌头紧贴在上腭上,我费了很大的劲才问了一句:“帕特洛克罗斯死了?”

安提洛科斯哭出声来:“阿喀琉斯,他可怜的遗体赤条条地躺在那边的一群特洛伊人中间——赫克托耳穿着你的甲胄在我们面前大肆炫耀!密耳弥多涅斯人伤心欲绝,虽然赫克托耳大声发誓要用帕特洛克罗斯喂特洛伊的狗,但他们不让赫克托耳靠近他的尸体。”

当我站起来时,我的膝弯了下去,我一下子跪在帕特洛克罗斯曾下跪恳求的地方。虚幻,虚幻,可是它必定真实,我就知道它会发生。有一会儿我感到我母亲的力量在我的体内,听见了海水的拍打声和汹涌的海浪声。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我恨她。

安提洛科斯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他温热的泪水落在我的手臂上,他的手指摩擦着我的后脖颈。

“他不愿理解,”我咕哝着,“他拒绝理解。我从未想到过,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认为我会抛弃自己亲密的人。为此事我向他们发过誓。他到死还认为我比宙斯更自傲,他到死都鄙视我。现在我永远不能解释了。奥德修斯,奥德修斯!”

安提洛科斯停止了哭泣:“奥德修斯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阿喀琉斯?”

于是我记起来了,便摇摇头,爬起来。我们一起向栅栏围墙的门走去。

“你原来以为我可能会自杀?”我问他。

“有一小会儿我这么以为过。”

“谁杀死他的?赫克托耳?”

“赫克托耳穿着他的铠甲,但是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杀死了他。当特洛伊人在平原上转过身来迎战我们时,帕特洛克罗斯从战车上下来,然后他绊倒了。”

“铠甲送了他的命,它太大了。”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全部情况。他受到三个人的攻击,赫克托耳给了他最后一击,但那时他也许已经死了。他并非新手,他杀了萨耳珀冬。当埃涅阿斯赶来助战时,他被认出是个假冒者,特洛伊人对这个花招勃然大怒,消息传开之后他们重整了队伍。然后帕特洛克罗斯杀了赫克托耳的驭手刻布里俄涅斯。不久之后他下车绊倒了。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们就像豺狼一样向他扑去——他没有机会进行自卫。赫克托耳剥去了他的甲胄,但是在他正准备弄走尸体时,密耳弥多涅斯人赶来了。埃阿斯和墨涅拉俄斯还在为保护他的遗体而搏杀着。”

“我必须去助战。”

“阿喀琉斯,你不能去!太阳正在下山。等你赶到那儿,战斗就结束了。”

“我必须去助战。”

“让埃阿斯和墨涅拉俄斯去战吧。”他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要请你原谅。”

“为什么?”

“我怀疑过你。我早该想到这是奥德修斯的主意。”

我暗骂自己嘴巴不严,即使魔力在我身上发作时我也受誓言约束。“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安提洛科斯,听见了吗?”

“知道了。”他说。

我们登临屋顶远眺,只见平原上到处都是兵马,我很容易认出埃阿斯,见他把新上阵的色萨利人牢牢地稳在队列中,而墨涅拉俄斯和另一个我猜想是墨里俄涅斯的人用一面盾牌高高地抬着一具赤裸的尸体离开战场,他们把帕特洛克罗斯抬回来了,特洛伊的狗不会撕食他了。

“帕特洛克罗斯!”我尖声叫喊,“帕特洛克罗斯!”

有的人听见了我的喊声,向我的方向看,用手指指点点。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一大群人都默默地站着。宣告黑暗降临的号角长长的呜咽声响彻旷野。赫克托耳穿着我的金色甲胄,它在残阳的余辉中闪着红光;他转身领着军队回特洛伊去了。

他们把帕特洛克罗斯放在临时的棺架上,棺架摆在阿伽门农屋前宽阔的集合场地的中央。满身血污和泥土的墨涅拉俄斯和墨里俄涅斯累得几乎站不住了。埃阿斯脚步踉跄地走过来,他的头盗从他麻木的手指中掉落在地上,他连弯腰把它捡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帮他捡起来,把它递给安提洛科斯,然后把我的堂兄抱在怀中。这是维护他荣誉的一种方式,因为他太累了。

国王们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圆圈,他们低头注视着死去的帕特洛克罗斯。那些混蛋刺的伤口中有一处在他的手臂下,此处他的胸甲裂开了。背部和腹部各有一处伤口,在腹部矛刺得很深,肠子挂在外面。我知道这是赫克托耳所为,但我认为是从背后刺中他的人要了他的命。

他的一只手在棺架边缘悬空垂着,我把它握在我的手中,然后瘫坐在他旁边的地上。

“阿喀琉斯,不要待在那儿。”奥托墨冬说。

“不,这是我的地方。为我照顾埃阿斯。派女人来为帕特洛克罗斯沐浴,给他穿上寿衣。让他待在这儿,直到我杀了赫克托耳。我发誓:我要把赫克托耳和十二名特洛伊勇士的尸体葬在他的脚下。他们的血将给帕特洛克罗斯付过冥河给摆渡人的费用。”

过了一会儿,妇女们来给帕特洛克罗斯洗净身上的污迹。她们洗净了他缠结在一起的头发,用香膏和好闻的油膏弥合伤口,从他紧闭的眼睛周围轻轻擦去变红的裂痕。对此我十分感激;当她们把他抬进来时,他的眼睑已经垂下了。

我一整夜握着他的手,我唯一的感觉是绝望,这种绝望是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恨自己的人才能体会到的。现在有两个鬼魂一心要索饮我的血:伊菲革涅亚和帕特洛克罗斯。

太阳升起的时候,奥德修斯来了,他带来两杯兑水的酒和一盘大麦面包。

“吃点东西吧,阿喀琉斯。”

“等我完成了对帕特洛克罗斯的誓言再说。”

“他对你做什么既不知晓也不在意。如果你已发誓要杀了赫克托耳,你需要力气。”

“我会支撑下去的。”我眨眨眼向四周看了看,这时我才意识到四周没有一点人员活动的迹象,“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还在睡觉?”

“昨天赫克托耳也打得很苦。今天破晓时分从特洛伊来了一名传令官,请求休战一天以哀悼和埋葬死者。明天才会重新开战。”

“如果是那样,”我声音急促地说,“赫克托耳已回到城内——他再也不会出来了。”

“你错了,”奥德修斯说,眼睛闪闪发亮,“我是对的。赫克托耳认为他现在胜了我们,普里阿摩斯认为你不会重返战场。帕特洛克罗斯参与的计策成功了,所以赫克托耳和他的军队仍在平原,而不在特洛伊城内。”

“那明天我能杀了他。”

“明天。”他低头好奇地看着我,“阿伽门农已召集人马在中午开会。将士们已经精疲力尽,他们不会在意你和阿伽门农是何种关系的,你能来吗?”

我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能来。”

我去开会的时候,奥托墨冬代替我守着帕特洛克罗斯。我仍然穿着那件旧皮褶裥短裙,一身灰土。我在涅斯托耳旁边坐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带着疑问。安提洛科斯来了,墨里俄涅斯也来了。

“安提洛科斯是从你昨天对他说的话中猜到的,”老人对我耳语道,“墨里俄涅斯是从伊多墨纽斯在战斗中的咒骂中猜到的。我们认为,最明智的办法是让他们俩知道我们的全部秘密,用同样的誓约约束他们。”

“那埃阿斯呢?他猜到了吗?”

“没有。”

阿伽门农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我们的伤亡大得惊人。”他满面愁容地说,“据我了解,自从我们与赫克托耳在城外开战,我们的伤亡人数已达一万五千了。”

涅斯托耳摇了摇他那颗满是银发的头,他那有光泽的胡须旁逸,覆盖在他的双手上:“‘惊人’这个词说得太温和了!啊,但愿我们有赫拉克勒斯、忒修斯、佩琉斯、忒拉蒙、梯丢斯、阿特柔斯和卡德摩斯这班英雄!我告诉你们,现在的人跟过去的人不一样了。不管有没有密耳弥多涅斯人,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会势如破竹大获全胜的。”他用戴着许多戒指的手指擦擦眼睛。可怜的老人,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两个儿子。

奥德修斯第一次发怒了。他一下子跳起来。“我告诉过你们!”他气势汹汹地说,“我明确地告诉过你们在看见第一线成功的曙光之前我们要忍受什么样的苦难!涅斯托耳,阿伽门农,你们为什么哀鸣?我们伤亡了一万五千人,而赫克托耳损失了两万一千人!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们所有的人!这些传说中的英雄没有一人可能取得埃阿斯一半的战绩——取得在座的各位一半的战绩!不错,特洛伊人打得很出色!可这不是意料中的吗?但是赫克托耳是使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人物,如果赫克托耳死了,他们的士气就会丧失。他们的增援部队在哪儿?彭忒西勒亚在哪儿?门农在哪儿?赫克托耳明天将没有新的兵力投入战场,而我们新增了将近一万五千名色萨利士兵,其中包括七千名密耳弥多涅斯人。明天我们会击败特洛伊人。我们也许无法进城,但我们将使城中的居民绝望到极点。赫克托耳明天会上阵,阿喀琉斯的机会来了。”他沾沾自喜地看着我:“我的宝押在你身上了,阿喀琉斯。”

“我打赌,的确如此!”安提洛科斯令人不快地说,“我看穿了你们的计策也许是因为我并非首先从你们这里听到计划的安排,我是后来从我父亲那儿听说的。”

奥德修斯突然警觉起来,垂下了眼睑。

“你们计谋的基本点就是帕特洛克罗斯必须死。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密耳弥多涅斯人被允许参战之后你们还如此毫不动摇地坚持不让阿喀琉斯本人介入呢?是要让普里阿摩斯相信阿喀琉斯决不屈服吗?要用帕特洛克罗斯这个稍次的对手污辱赫克托耳吗?帕特洛克罗斯一领兵上阵就必死无疑了,赫克托耳会战胜他,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定无疑的了。赫克托耳的确战胜了他。帕特洛克罗斯死了,正如你们一直打算的那样,奥德修斯。”

我站起来,安提洛科斯的话让我这愚笨的脑瓜开窍了。我伸手去抓奥德修斯,想拧断他的脖子。可是随后我的手落下了,我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让帕特洛克罗斯穿上我的战甲并不是奥德修斯的主意,而是我自己的主意。如果帕特洛克罗斯以自己的身份上阵,他也许不会死。我怎能责怪奥德修斯呢?这是我自己的错。

“你的分析既有道理又没道理,安提洛科斯。”奥德修斯说,假装没有看见我刚才的动作,“我怎么可能知道帕特洛克罗斯会死?在战场上人的命运不在我们手中,而在神祇手中。为什么他会绊倒?难道没有可能是特洛伊神的一个信徒伸出了一只脚?我只是个凡人,安提洛科斯。我无法预测未来。”

阿伽门农站起来,说道:“我要提醒你们所有的人,你们是发过誓要坚持执行奥德修斯的计划的。阿喀琉斯发誓时对他要做的事十分清楚。我也是如此,我们大家都是如此。我们没有受胁迫,没有头脑发昏,没有被愚弄。我们决定按他的计策行事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们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你们难道忘了当时看着赫克托耳安然地坐在特洛伊城墙之内时你们是怎样恼怒叫骂的了吗?你们难道忘了统治特洛伊的是普里阿摩斯而不是赫克托耳吗?这主要考虑的是对付普里阿摩斯,而不是赫克托耳。我们知道它的代价,我们选择付出这代价。别的没什么可说了。”

他面色严峻地看着我:“准备好明天黎明开战。我要召开一次大会,当着全体军官的面把布里塞伊斯归还给你,阿喀琉斯。我还要发誓,我和她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清楚了吗?”

他显得十分苍老,非常疲倦。十年前他的头发中只有几丝白发,可现在黑发中却有条条更宽的银带了;胡须的两侧各有一缕纯白须垂下。我的胳膊放在安提洛科斯身上,它还在颤抖;我疲倦地站起来,回到帕特洛克罗斯身边。

我在棺架旁的灰土中坐下,从奥托墨冬手中接过他僵硬的手。下午的时间缓缓地逝去,就像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时光的井中。我的悲痛渐渐逝去了,但我的负疚感决不会消逝。悲痛是出于本性的,而负疚是自我强加的;未来会医治悲痛,但只有死亡才能治愈负疚。我考虑的都是这一类问题。

太阳正在向海勒斯旁对面的海岸下沉,它呈浅红色,显得柔和、润泽。在此之前没有人来打搅我。后来奥德修斯来了,阴影使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他眼睛深陷,双手垂在体侧。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我近旁的灰土中蹲下,然后双手交叉抱膝,重心落实在后踵上。我们久久没有说话,在残阳中他的头发如燃烧的火苗,映衬着暮色,他的侧影镶上了纯琥珀色的边缘。我觉得他看起来像神一般。

“你明天穿什么铠甲,阿喀琉斯?”

“我那件镶金的青铜甲胄。”

“这副不错,但我想送给你一副更好的。”他转过头,严肃地看着我,“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会上那小子说话时你想拧断我的脖子,但后来你改变了主意。”

“我一直认为,只有后代才能判定你的为人,奥德修斯。你不属于我们的时代。”

他低下头,摆弄着灰土:“我使你丢失了一副宝贵的甲胄,赫克托耳穿上它会很得意的。他想在各方面都胜过你。但是我有一副金色的甲胄,它会合你的身的,这是弥诺斯的财产。你会接受吗?”

我好奇地看着他:“它怎么到你手中的?”

他在灰土中画了一些弯曲的短线,在其中的一条线上他画了一座房屋,在另一条线上画了一匹马,在第三条线上画了一个人。“食品杂货清单。涅斯托耳有一些食品杂货清单符号。”他皱了皱眉头,用手掌抹去画的东西,“不,仅有符号还不够,我们需要别的东西——可以传递没有形状的想法和思绪的属于心灵的翅膀的东西……你听到过人们悄悄说的有关我的传言吗?传言说我并非莱耳忒斯真正的儿子,说我是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和西绪福斯所生的。”

“是的,我听说过。”

“他们说得对,阿喀琉斯。而且这也是件好事!如果我的父亲是莱耳忒斯,希腊会更糟糕。我不会公开承认西绪福斯是我的父亲,因为如果我这么做了,我的侍臣们早已在转瞬之间把我赶下伊塔卡王位了。可能我扯远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甲胄来路不正。它是西绪福斯从克里特的丢卡利翁(1)那儿偷来的,他把它送给我母亲,以表示他的爱。你愿意穿这来路不正的东西吗?”

“很乐意。”

“那我在黎明时把它送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说是我给你的。告诉大家说这是我们神祇的礼物——你母亲请赫菲斯托斯连夜在他的长明火中煅接而成,以便你可以穿上战场以匹配你女神之子的身份。”

“知道了。”

我膝盖着地,靠着棺架睡了片刻,睡得很不安宁。在第一线曙光出现之前奥德修斯叫醒了我,把我带到他的屋内,桌上有一堆用亚麻布盖着的东西,我无精打采地去掀盖布,猜想这只不过是一副做工精良的甲胄而已。不错,是镶金的,但与赫克托耳穿的那副一点不像——我和父亲过去一直认为那是弥诺斯最好的铠甲。

也许确实如此,但奥德修斯给我的这件比我的那件好得多。我用指关节敲着它上面毫无瑕疵的黄金,它发出一种低沉厚重的声音,完全不像叠在一起的许多层发出的清脆的音响。我好奇地把那十分沉重的防护翻过来,发现它不像别的防护那样一层层叠得很厚,它似乎只有两层:一层黄金镀在一层黑色的材料上。这种材料在灯光下不闪闪发亮,也不反射光。

我听说过这种材料,但过去只在我的老皮利翁的矛头上见过它。人们叫它加固铁,但我从未见识过用足量的加固铁制出的这么大一副铠甲。它的每一部件都是用同种金属制成,并镀有黄金。

“代达罗斯(2)三百年前制成这件铠甲,”奥德修斯说,“他是历史上唯一知道如何使铁更坚固的人:把它和沙放在坩埚中搅拌,这样它混和了一些沙,硬度大大超过了青铜。他收集了一块块原铁,直到足够铸出这件铠甲,然后他把黄金敲薄覆盖在上面。如果它的表面被矛刺破,黄金就会被弄掉。看见了吧?图案是铸在铁上的,不是在黄金上制出来的。”

“这是弥诺斯的财物?”

“是的,是那个同他的兄弟剌达曼堤斯和你的祖父埃阿科斯(3)一起坐在冥界哈得斯审判聚集在阿刻戎(4)河岸的死者的弥诺斯。”

“非常感谢你。当我的寿数已尽,站在这些法官面前时,请把这甲胄收回,交给你的儿子。”

奥德修斯笑了起来:“忒勒玛科斯?不,他决不会穿的。把它送给你的儿子。”

“他们会让我穿着它下葬的。要由你负责让涅俄普托勒摩斯得到它了。让我穿着袍子下葬。”

“好的,阿喀琉斯。”

奥托墨冬帮我披挂准备上阵,女仆们靠墙站着,口中低声说着祈祷词和咒语,以驱逐妖邪,给战甲注入力量。不管我如何行动,都如赫利俄斯一样浑身上下灿烂闪亮。

阿伽门农对表情木然地站在那儿的全体军官讲了话,然后轮到我接受大国王的道歉,之后涅斯托耳把布里塞伊斯归还给我。没有克丽塞的踪影,但我想她没有被送往特洛伊。最后,我们散会去用餐,这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布里塞伊斯昂着头默默地走到我的身旁,她显得疲倦,满脸病容,比当初和我一起走出吕耳涅索斯燃烧的废墟时更加心烦意乱。在密耳弥多涅斯人的营内,我们从躺在棺架上的帕特洛克罗斯身边经过,因为开全体军官大会他被移到了这儿。她畏缩了,浑身战抖。

“走吧,布里塞伊斯。”

“你拒绝上阵时他参战了?”

“是的。赫克托耳杀了他。”

我注视着她的脸,想寻找一种温情的迹象。她充满爱意地笑了。

“亲爱的阿喀琉斯,你太累了!我知道他对你是多么重要,但是你太悲伤了。”

“他临死时唾弃我。他拋弃了我们的友谊。”

“那他并不真正了解你。”

“我也无法向你解释。”

“你没有必要向我解释。不管你做什么,阿喀琉斯,你总是对的。”

我们在清新湿润的晨曦中走出营房,越过堤道,在平原上摆开阵势。空气很柔和,微风如同纺织之前梳理过的羊毛轻柔地抚摸着我们。他们在我们面前排开,一列列一排排,整齐威武,我们在他们眼中一定也是如此。我激动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了,当我的目光碰巧瞥见我的手时,只见握着老皮利翁黑色的旧矛杆的手指关节泛白。我当时把甲胄给了帕特洛克罗斯,但没给他老皮利翁。

赫克托耳驾着三匹黑色牡马拉的战车,颠簸摇晃着从他队伍的右翼轰隆隆地驶来了。他穿着我的甲胄,显得气度非凡。我注意到他在金色的盔羽上加了鲜红色。他在我对面停住,我们用挑战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对方。奥德修斯已经赌赢了,我们两人中只有一个会活着离开战场,这一点我们心中都明白。

战场上静得出奇。双方军队都没发出任何声音:没有马的喷鼻声,没有盾牌的碰撞声。我们站着,等待着号角齐鸣、战鼓齐擂。我觉得这身新铠甲太重,需要适应一些时间才知道如何穿着它能最灵便地活动。赫克托耳必须等待。

鼓声大作,号角齐鸣,命运之神的女儿把剪刀抛在赫克托耳和我之间的一条狭长的空地上(5)。当我还在尖声呐喊之时,奥托墨冬已在驱车向前了。我与赫克托耳还没来得及交手,他便猛地转向,避开我的战车,沿着他的队列往前走了。大批步兵挡住了我的去路,尽管我想追,但我知道没有希望追到他了。我的矛扬起又落下,上面滴着特洛伊人的血。我沉迷在杀戮之中,别的什么也不顾了。就连我对帕特洛克罗斯发的誓也无关紧要了。

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呐喊,看见另一辆战车正挤过人群。当埃涅阿斯看见他面前的密耳弥多涅斯人干净利索地纷纷闪避时,他忍住怒气,冷静地向前冲来。我也呐喊起来,他听见我的声音便向我致意,跳下车来和我决战。他投来的第一支矛被我用盾接住,震得我骨髓发麻,但是那具有魔力的金属完全制服了那飞来的矛,它落在地上,矛头被毁坏了。老皮利翁在我和他之间的人的头顶上划了一道漂亮的弧,又高又准。埃涅阿斯看见矛尖朝他咽喉飞来,把盾用力朝上抛去,猛地一低头。我那可爱的矛一直穿透他的盾牌外皮和里面的金属,恰恰从他头上飞过,打翻了盾,埃涅阿斯倒在下边。我拔出剑,推开我的士兵,一心要在他把身子扭出来之前赶到他跟前。他的达耳达尼亚人在我们的猛攻下后退了。正当我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时,突然一阵人潮涌来。这是当许多人紧紧地挤在一起时常发生的一种使人沮丧、让人恼怒的现象,好像泛着涟漪的海上突然涌起的冲天巨浪,从头至尾卷过队列。士兵们相互碰撞,就像一排砖头挨个倒下。

我几乎被撞倒,被人流托着,就像波浪上漂浮的一块碎片。我绝望地喊叫起来,因为我已无法接近埃涅阿斯了。等我从人浪中挣脱出来之后他已经跑了,而我却在阵列后面百步之处。我一面让密耳弥多涅斯人重整队列,一面费了很大的劲回到原处,我发现老皮利翁仍然把他的盾钉在地上,未被人碰过。我拔出长矛,把那盾扔给我的一名负责辎重的非战斗人员。

过了不久,我把奥托墨冬和战车打发到战场后部,把我的老皮利翁交给他保管。还是战斧有用武之地,啊,在拥挤的人群中它是一件多么得心应手的兵器!密耳弥多涅斯人和我在一起作战,我们是无法被打败的。但是无论战斗多么激烈,我都未停止对赫克托耳的搜寻。在我杀了一个戴有普里阿摩斯之子的徽章的人之后,我发现了他。他离得不太远,看到他兄弟的悲惨命运他的脸扭曲了。我们四目相对,战场似乎已不复存在。当我们第一次看见对方的面孔时,我从他阴郁的沉思中看出了满足。我们越来越靠近,一路砍杀各自的敌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交锋,再近一点。然后又是一阵人潮涌动。当我从阵列中被抛到后面时,不知什么东西挤撞了我的腰,我差一点跌倒。士兵一排排倒下,被压成肉酱,我却因为看不见赫克托耳而哭泣,后来伤心变成了恼怒,化为对杀人的狂热。

红色的狂潮退去了,现在我面前只有少数的紫红羽盔饰了,他们脚下被踏倒踩碎的青草也可以看见了。特洛伊人不见了,我追杀着落在后面的人。他们秩序井然地撤退了,首领们又登上了战车。阿伽门农让他们走了,他很高兴利用这个时机重整自己的队伍。我的战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了,我爬上车,站在奥托墨冬旁边。

“找到阿伽门农。”我气喘吁吁地说,把盾牌丢在战车底板的支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很好的盾牌,但是太重了一点。

所有的头领都已到达,我把车停在狄俄墨得斯和伊多墨纽斯之间。尝到了胜利的滋味,阿伽门农又是大国王了。他的前臂的伤口上裹着一块亚麻布,殷红的血缓缓地滴在地上,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们已全面撤退了。”奥德修斯说,“不过,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打算躲进城去——至少目前还没有。赫克托耳认为他还有赢的机会。我们不必匆忙。”他抬起眼睛向阿伽门农瞥了一眼,那眼色表明他刚刚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陛下,采取我们已实施了九年的方法如何?我们把军队一分为二,设法在他们的阵列中间插入一根楔子。在离这儿约三分之一里格处,斯卡曼德河往内拐向城墙形成了一个环套,赫克托耳已经往那个方向去了。如果我们能调动他们,使他们散开,越过环套如颈项的狭窄部分,我们便可以使用第二部队把他们的至少一半人马驱入环套咽喉状的最狭窄处,而我们其余的人则继续把他们的另一半驱往特洛伊方向。我们追击这些逃往特洛伊的敌人不会有很大的战果,但我们可以消灭那些被围在斯卡曼德河湾里的敌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阿伽门农很快便领会了:“同意。阿喀琉斯和埃阿斯,你们可以从当年的第二部队中挑选任何分部,消灭任何你们能诱入圈套的特洛伊人。”

我稍稍现出一些桀骜不驯的神色:“只要你能担保赫克托耳不逃入城中。”

“就这么定了。”阿伽门农马上说道。

他们都像小鱼一般落入网中。当特洛伊人与河的环套颈项平齐时我们赶上了他们,此时阿伽门农让他的步兵从他们阵列中间直冲而过,把他们驱散。他们在阿伽门农部署的大量兵力的冲击下无法继续秩序井然地撤退了。在左侧,埃阿斯和我挡住了我们的军队,直到足足有一半溃逃的特洛伊人意识到他们已经跑入没有出口的死路时,我们猛地转弯,横切他们唯一的逃跑路线。我集结了我的步兵,把他们领入环套地带。埃阿斯集结起他的步兵,吼叫着往右侧冲去。特洛伊人惊恐万分,无助地四处乱转,不断地往后退去,最后他们的阵列尾部来到河的边缘。大批的士兵还在我们面前撤退着,继续无情地把尾部往前推挤着,这些殿后者就像悬崖上的羊群,纷纷落进发臭的河水中。

老河神斯卡曼德为我们干了一半的活计。当埃阿斯和我杀得他们鬼哭狼嚎喊饶命时,它淹死了好几百个特洛伊人。从战车上我看见河水比平时清澈,流得比平时急;斯卡曼德河已暴涨。那些从岸上失足跌落的人没有希望能在水中站稳,奋战急流,因为他们既受甲胄所累,又恐惧万分。但是为什么斯卡曼德河会暴涨呢?天一直没下雨。于是我瞅空朝伊达山望去,只见山头上的天空滚动着雷雨云砧,有道道阴暗的雨幕,就像横架在特洛伊对面山麓丘陵上的一把把切肉刀正向下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