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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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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首长一脸心事在坡上散步,两个警卫员远远地跟着他。赵九思和张世杰骑马过来了。赵九思下马敬礼道:“报告!”首长迎了上去,“来得好快。张世杰,来,握个手。”张世杰把手伸过去:“首长好。”首长爱怜地看着张世杰:“太平镇的事,我听说了,节哀。这才几年没见,你的头发白的……眼下有个难题,解决不了,只能把它交给你们了。”赵九思说道:“能难倒首长,肯定是大问题。说说吧,我们未必能解决。”警卫员跑过来,把一张中原解放区发行的中州钞递给首长。首长问道:“认识吧?”赵九思拿过来看看,“咱们中原军区刚刚发行的中州钞。”张世杰接口道:“老百姓不认它?对吧,首长?”首长点点头:“到底是大老板,一针见血。我们的中州钞,已经发行三个多月了,老百姓还是不相信它。钞票不流通,后果很严重。新钞成废纸,后果更严重。你们俩在桐柏地区工作了十多年,我只能把这个难题交给你们。你们要想方设法尽快在新解放区建立起中州钞的信誉,让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快速贬值。不要讲条件,不要讲困难。我只要一个结果:在所有新区的县城里,拿上它可以买到街面上有的任何物品。”

赵九思和张世杰跑到桐柏县城一看,几乎所有的店铺门前都有写着“谢绝新钞”的牌子立着。一个酱菜店前,解放军采购人员和店掌柜的争执起来,解放军战士晃着手里的中州钞:“法币,法币,明年法币就成废纸了。”掌柜的说:“付银元也行。”“我们只有中州钞。”战士回答。掌柜的摇摇头道:“老总,不,同志,你这钱小店实在不敢收。我收了花不出去。”

回到太平镇,张世杰把赵九思带到自己家的银库。偌大的银库里,摆放着一架一架的银锭,一箱一箱的银元。里面的架子上,摆放着金条和各种翡翠工艺品。赵九思和张世杰都看呆住了。赵九思啧着嘴道:“不能说富可敌国,也肯定可以说富甲一方。你怎么了?后悔让我进来了?”张世杰道:“我从来没进过这个银库。怪不得我娘犹豫了半年。淮源盛真不是浪得虚名。”赵九思道:“你让我看这些,是不是有办法了?”张世杰道:“办法有两个。上策是马上建立新中国,颁布法令,废旧币……”赵九思道:“说说中策吧。上策眼下没用。”张世杰道:“没有中策,只有下策。”赵九思道:“快说。”张世杰抚摸着一颗玉石白菜:“用这些真金白银,把中州钞的价格抬起来。只要百姓认为中州钞值钱,中州钞就能流通了。一个县城认了中州钞,它在解放区的其他地方也就值钱了。”赵九思眼睛闪闪发光:“说下去。”张世杰说道:“我还需要一大笔法币……”“要多少?”赵九思连忙问。张世杰道:“桐柏县城不算大,恐怕得准备一亿圆。”赵九思道:“行,还要什么?”张世杰道:“中州钞,我需要一千万元中州钞。”赵九思道:“没问题。还有没有?”张世杰道:“没了,剩下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们把成箱成箱的银元和银锭抬上马车。八个荷枪实弹的骑兵护送马车向县城而去。李玉洁在院子里浇花,心不在焉,水浇在脚面上。一旁的张万隆叫道:“奶奶,奶奶,水洒了——”

中午,一辆卡车停在县城淮源盛分号门外,伙计们从车上往下抬成箱成箱的法币。店铺内,张世杰在写招牌:真金白银袁大头,法币金圆券,高价兑换中州钞。赵九思和刘金声等人站在一旁看。张世杰在大字下写:一块袁大头换中州钞十元。掌柜惊叫道:“二少爷,市面上,一块袁大头能换一百中州钞。你写错了。”张世杰接着写道:三法币换中州钞一元。掌柜又叫道:“天哪!市面上,一法币能换三元中州钞。二少爷,你想干什么?”张世杰放下笔:“把牌子放出去,放到最显眼的地方。不该问的不要问。”掌柜和一个伙计抬着木牌出去了。张世杰说道:“金声,你的人呢?”刘金声答道:“都在街上转悠呢。”“开始吧。记着,兑完法币后,拿着法币去买中州钞。去吧。”刘金声出去了。赵九思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世杰,说:“我全明白了。你押上的是一贫如洗。”“只要能早日打垮蒋介石,垮掉一个淮源盛,多张世杰一个穷光蛋,值。我只做这一个梦,为早圆这个梦,我什么都愿意做。”张世杰肯定地说。赵九思道:“伯母同意吗?”张世杰道:“变故太多,死里逃生后,她把家产的处置权交给了我。”赵九思道:“你一点也不担心?譬如,我从你这儿用中州钞换法币,再去用法币低价买中州钞,然后再来换……”张世杰道:“这个生意,咱们的人在做。个别聪明人就让他赚点吧。桐柏没有黄金荣,也没有杜月笙,没啥黑势力。桐柏现在在共产党手里。我估计七到十天,中州钞的处境会有根本改观。走,出去看看。”张世杰边说边往外走。

桐柏街上有个长衫男人拿着法币和银元叫喊:“换新钞、中州钞啰。二十元新钞换一块袁大头,一元新钞换一元法币啰!”一布店老板走了出来:“哎,你过来一下。我这儿有新钞。”“你换多少?”“不多。我有两千元新钞,换袁大头。”长衫男人取下布袋从中掏出银元。老板拿起一块银元吹口气放在耳边听。这会儿街上走来一个短衫男人,手里晃着几块银元叫喊:“换新钞中州钞啰。十五元新钞换一块袁大头,一元新钞换两元法币啰!”一个杂货店老板忙把他叫了过去:“快过来,过来。”布店老板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一眨眼工夫,中州钞涨了一大截。”长衫男人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不能反悔!”“怎么会呢?兄弟,这中州钞真的值钱了?”“那当然,老蒋快玩完了,明年这法币就是废纸。共产党一坐江山,只用中州钞,你这银元,只能化了打戒指玩。淮源盛那边打着招牌在收中州钞呢。这是一百块大洋,你收好了。”长衫男人把中州钞放进袋子里,走到街上又叫着:“换新钞中州钞啰!十二元新钞换一块袁大头……”布店老板追出去:“怎么回事你?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一会儿一个价。”长衫男人说“生意嘛,有赚就做。你还有没有新钞?”一个光头满头是汗跑过来,叫道:“马掌柜,马掌柜,那边淮源盛在收新钞,十块中州钞能换一块大洋……”布店老板张大嘴巴:“十块?你没弄错吧?”光头道:“错不了。淮源盛还在抛法币,听说老蒋在东北、华北吃了大败仗,快不行了。”张世杰和赵九思慢慢从街上走过。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掌柜和账房先生正在算账,刘金声和一个战士抬着木牌进来了。张世杰也跟了进来问道:“算清楚没有?”账房先生看看账本,“二少爷,袁大头用了十万两千,法币用了七百八十万,没人要金圆券。”掌柜摇摇头:“这几天,人都疯了一样。”张世杰说道;“把红漆拿过来。”掌柜把红漆碟子端过去。张世杰用红漆把拾字划掉,在横线上面写了个捌字,又把叁字划掉,在横线上面写了个肆字。掌柜问道:“二少爷,中州钞有这么值钱吗?”张世杰道:“也许,不到明年,我拿五元中州钞就能买回一块银元。明天天一亮就开门,把牌子挂出去。”账房说道:“银元不多了。没几个人要银锭。”张世杰道:“银元明天送来。你们辛苦了,早点休息。金声,咱们走。”

清空银库里面最后一箱银元,张世杰拿着一捆中州钞去见了李玉洁:“娘,这就是我们发的钱,名儿叫中州钞,我想让老百姓认为它值钱。事情紧急,我……”李玉洁打断他道:“你不用跟我商量。道理我懂。纸钱,没人把它当钱,它连擦屁股纸都不如。”张世杰使劲点点头:“谢谢妈。”李玉洁道:“民国取代大清,银锭就没人用了,袁大头吃香。也许,要不了多久,你换回来的中州钞,给金子也不换。世风民心,都会变。做你想做的事吧。”张世杰道:“娘,那我走了。”李玉洁道:“你不是神仙,记着,做什么都要量力而行。”张世杰答应一声,出去了。赵九思等人在店铺里看着张世杰把捌字改成柒字,把肆字改成伍字。赵九思问道:“为什么还要降?”张世杰说道:“今天,我们只用了六万大洋。我想,至少县城里的几万人,这两天已经把中州钞当钱了。我估计,这两个字都改成陆之后,老百姓会把中州钞存起来。我只有这点儿银元了。”赵九思道:“效果已经有了。”“当然,如果能把南阳、襄阳、信阳打下来,老百姓会把中州钞当成宝贝。”张世杰自信满满地说。

一家酱菜店,解放军采购员走进去,问道:“掌柜的,我只有中州钞,你卖吗?”掌柜连声道:“卖,卖。你看牌子。”指指写着收中州钞的牌子。采购员探头看了看:“价钱还算公道。来十斤大头菜、五斤豆豉、四斤酱油、五斤酱黄瓜。”掌柜一边吩咐店员一边问道:“哎,听说你们在东北占了上风?”采购员道:“瞧你这话说的,从今年春天开始,我们哪个战场处了下风?”掌柜道:“我是听人说的。货齐了。八十八块整。”

进了五月,中州钞在新区十个县城都开始正常流通了。为了庆贺完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务,赵九思自掏腰包请张世杰喝了一顿酒。他问张世杰:“你说实话,这一回淮源盛亏了多少?”张世杰说:“这叫金融生意,眼下还不能说是亏是赢。我们赢了,建立了新中国,淮源盛和我就是大赢家。我家银库里,放着上亿元的中州钞。我们要是打输了,我的命都没了。”

秋季反攻开始后,张世杰带人去新野救张世俊,扑空了。淮源盛的生意已经彻底停了下来。总号掌柜心有不甘地说:“唉,按说太平镇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您和大小姐又是共产党的官,张家该发一笔,可没想到淮源盛的生意反倒关门了,想想,都是我无能。”张世杰道:“不怨你,这真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翻烙饼呢!家底是我抖光的,这些年,辛苦你了。”总号掌柜道:“是啊,王凌云还在南阳呢。二少爷,多回去陪陪太太吧,淮源盛可是老爷、太太一生的心血啊。”张世杰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真不知该不该给家里留点钱……”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

李玉洁正坐在一个大盆边洗衣服,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围在木盆边。李云鹏的女儿李秀儿和张万隆在摘菜,刘医生的儿子刘大鹏在淘米,张万圣和谢二顺的儿子谢富贵抬着一桶水过来,把水倒在大盆里。李玉洁扶了一下水桶,说:“悠着点儿,慢慢倒,你们两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闪着哪儿了。”张世杰走了过来,说:“娘,你手不好,怎么又洗衣服?留着让张叔洗。”李玉洁道:“张叔一把年纪忙里忙外,又是个男人,衣服哪能洗得干净。天还不算凉,洗几件衣服坏不了事儿。”张世杰挽起袖子:“那让我来吧。”“你?哼,你和若虹如今都是在干大事儿,这些芝麻粒儿,西瓜籽儿,可不敢劳你们的大驾弯腰了。这大白天的,你怎么会有空回家?是不是有人惦记这宅子了?”“没有,没有。娘,我带人追到新野,世俊让朱国梁带走了,没救回来。”李玉洁叹口气:“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让他参军。唉,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张世杰道:“总号的生意彻底歇了。”“歇就歇吧,我明白,改朝换代了。甭说了,我想通了,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就花了吧。”“娘,我想把兑换来的中州钞,都借给部队吧,打仗需要钱。”“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送给部队都行。不过,我想问问你这个共产党的大干部,这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能读上书?你不会让他们都当文盲吧?”张世杰为难地说“国民党的正规军和那些土蒋土匪,随时都会来扫荡,这种情况下,没法建学校。”“以前都说把小日本赶走了,日子就好过了,如今小日本都走了两三年了,日子更不太平了。杀来杀去,几时是个头!”李玉洁把洗好的衣服拧干,站了起来。张世杰忙扶着她:“娘,小心。”李玉洁说道:“你要真心疼娘,就再娶个女人吧。”张世杰道:“要不,咱雇个人?”李玉洁摇摇头道:“算了吧,让你那要求进步的姐知道了,会说我剥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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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剿灭顽匪张二麻子的表彰大会,赵九思把张世杰约到了淮河边。赵九思说:“十三年了,我认识你有十三年了。那时候红一方面军还没到达陕北,红二十五军还在豫西、陕南苦战。一转眼,东北已经成为我们的天下了,华北地区我们也占了先。河南呢,基本上只剩下南阳这座孤城了。可以说我们已经胜利在望了。”张世杰笑着说:“我很感谢你这个引路人。”“想想这十多年,我欠你的还不少呢。我呀,跟你一样,也喜欢领兵在正面战场上冲锋陷阵。这一年多,你负责剿匪工作,成绩也很大。张二麻子被消灭后,桐柏地区大的杆匪对我解放区的威胁已经不大了。军区首长很关心你,也很关心我。他已经同意我转入野战部队工作,到一个主力师任参谋长。我想带你一起去。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你带一个团,能力绰绰有余。你到底是怎么了?”赵九思有些不解地看着张世杰。张世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去了。”“为什么?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参加了野战军,说不定马上就有攻打南阳的机会,你救出世俊的可能性就大了。”“我还是不能去。”张世杰依旧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嫌团长的职位太小了?也难怪,高连升现在也是个团长。要不,你来做师参谋长,我给你当团长?”张世杰的目光落在一棵松树顶端的鸟巢上:“职务大小高低,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只是再没有那个心气儿了。这些年,我经历的死亡太多了。”带着大红花的刘金声跑了过来,敬了个军礼说:“首长、支队长。”“祝贺你,金声。”赵九思说。刘金声说道:“本来可以活捉张二麻子的,周银杏一枪把他给干掉了。支队长,我和你一起去救世俊吧。”周银杏走了过来:“谈什么谈得这么热闹?赵书记,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幸能聆听你的教诲。”赵九思说道:“银杏,几天没见,你的进步真大。讲什么都一套一套的,很有水平。”周银杏笑道:“党的大熔炉锻炼人,每个人进来都会有进步的。张支队长,对钟梧桐的死我表示遗憾,如果我还留在支队的话,也许那个悲剧就可以避免。”张世杰道:“你是金子,放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张二麻子是你打死的,你的枪法还是那么好。”“张支队长如果不是去办别的事,张二麻子就轮不到我们出手了。我知道你和太白顶的人关系不错,可不错归不错,原则也要讲。太白顶的事不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我们分区特别行动大队的职责也是剿匪,张支队长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可要出手了。”周银杏说。张世杰说道:“银杏同志,你已经是共产党员,难道还放不下当年那些恩怨?”周银杏正了正胸前的大红花“当年的恩怨我早忘了,我现在只想履行共产党员的职责,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两位首长,再见。”周银杏和刘金声都走了。

赵九思沿着前面的思路对张世杰说:“死亡?你怕看到更多的死亡?这不是理由。”“年少时,我总想着有能力兼济天下,事情经多了,我才知道独善其身都很难。你看看这个周银杏,她如今已经成了孟副司令的大红人了……”“孟副司令文化低,性子直,总体上还算个好同志。他喜欢银杏,也没错嘛。你也不要太较真儿了。银杏做事是狠了一些,但也没出什么大格。”“我要是离开了,太白顶也许会血流成河。这种危险是存在的。杨开泰和郭冰雪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我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想给这几个老朋友一个公道。还有,我娘老了,家里养了七八个孩子,我也不能走。我没法想象没有我,她和孩子们今后怎么过。我答应过这些孩子的父亲,我不想食言。”说着说着,张世杰的眼眶湿润了。“不是还有你姐吗?我是让你去领兵打仗,不是让你去冲锋陷阵。”掏出怀表看看,“这件事我们找时间再谈。现在我要去向你姐求婚了。我要给她幸福和美满,我也想享受这种幸福和美满。”说着朝镇子跑去。张世杰抬眼看看西沉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