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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的最后一次谈话(2 / 3)

“是的,那就是我的答案。”

“那我很想你告诉我,我们与生俱来的知识,是在什么时候被注入我们的灵魂的?难道是生命开始以后吗?”

“不,不可能是那时候。”

“那就一定是在生命开始之前了,不然没有别的可能。”

“是的,就是开始之前。”

“西米亚斯,通过你的答案,我自然而然可以联想到,在我们的肉体形成之前我们的灵魂就已经独立地存在了,并且灵魂里被赋予了各种知识和经验。”

“那要不然就是在我们出生的那一瞬间,仅在那个时间获得了对事物的基本知识,我想也是可能的,苏格拉底。”

“亲爱的西米亚斯,你说的确实有可能,但你有没有想过,刚才我们才推理论证出我们降生的时候是不具备这些知识的,难道你想说,我们在降生的那一瞬间,不仅获得了那些知识,并且同时又立刻将它们遗忘掉了?所以你再想想,给我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答案吧。”

“不,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苏格拉底。我也不知道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使你产生了那样的误解。”

“好的,别急,西米亚斯,我来帮你理理思路吧。我们现在的立场你还记得吗?假如我们挂在嘴边的真、善、美,真的存在绝对的标准可以供我们参照,并且在我们运用身体的感官去感知周围事物的时候,把周围的某些事物看成是接近真、善、美的复制品,如果这些情况都真实存在,那么我们的灵魂一定在我们的肉体诞生前就存在了,不然所有这些推论都不具有成立的前提,我们的讨论也就没有了基础。是不是这样?也可以从逻辑的角度来说明,就是‘我们的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跟‘这些绝对的参照标准是真实存在的’两个命题,是必须同时成立的,只要有一个不成立,另一个也将无法成立。”

“亲爱的苏格拉底,”西米亚斯说,“你说的这个逻辑必然性对两者都适用的情况,我是能够理解的。你把‘我们的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和‘这些绝对的参照标准是真实存在的’两个命题放在一起讨论,建立起共生的关系,我十分欣赏。没什么表述得比这样更清楚了:真、善、美等这些绝对概念,毫无疑问是存在的。我想我的证词已经阐述得令人无比满意了。”

“克贝是什么观点?我们一定要打动克贝,使他信服。”

“我敢打赌,他会满意的。”西米亚斯回答道,“克贝确实很少接受别人的观点,甚至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顽固不化的人。可是我相信,对于‘我们的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这个观点,他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苏格拉底,对于‘我们肉身死后灵魂仍然不灭’这个观点,连我都无法相信。我依旧觉得克贝的反对意见很有道理。我们通常都认为人的灵魂在肉体死去的一瞬间,就随之陨灭了,那是灵魂存在的终点。假设灵魂是由某一种原始资料构成的,并且在我们的肉体降生之前,它就已经诞生了,后来进入我们的肉体一起共存,由此很容易使人相信它在我们生命结束的时候会离开我们的肉体,并且也走向自己的终点,如灯灭般不复明。”

“你说得太对了,西米亚斯!”克贝感叹道,“既然我们已经证明了‘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这个命题,那就离我们的目标只差一半了,接着我们还要完善另外一半,那就是证明‘肉体死亡之后灵魂也会和肉体降生之前一样存在’。”

“我亲爱的西米亚斯和克贝,其实你们已经证明出来了,只要把两个论点结合起来看即可。首先是我们刚才的那个论点,还有一个是我们之前证明出来,都无异议的论点,那就是‘每一个有生命的事物都来自于死的事物’。让我来给你们深入解释一下吧。如果灵魂真的在我们肉体降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并且会在肉体降生后依附于它,而且诞生了,那么灵魂的诞生,就一定有一个由无到有的过程,是从死亡的状态下转变来的。如果是这样,它就必须再诞生,也一定在死亡后存在着。所以我说你们其实已经证明出想要的观点了。但是抛开这一点不说,我想你们两个还想要把讨论再延伸一下,也许你们会像小孩子一样担心在灵魂从身体中分离出来的时候,风会把它吹散了。想象着一个人在狂风大作的日子里死去,他飘散出来的灵魂是多么的岌岌可危。”

克贝笑道:“苏格拉底,那就接着说服我们吧,让我们告别那种小孩子的恐惧,劝说我们别再像害怕妖魔鬼怪一样恐惧死亡。如果你无法做到,就请别假定我们会害怕那种情况的出现。”

“我想你应该对它念着具有神奇魔力的咒语,每天都不停歇,一直到你能用咒语将心头的恐惧去除干净。”苏格拉底说道。

克贝说:“可是,我亲爱的苏格拉底,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到时候我们再到哪能找到像你这样懂得这种咒语的魔法师呢?”

“克贝,我的朋友,”苏格拉底回答道,“再找到一个能做这种事的人确实如大海捞针,但是在希腊这样一个泱泱大国里,除了本地的人还有很多外籍人士,里面一定能找到有善心的人。只是你们必须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去费力找寻,还得同心协力地去做。但是千万不要心疼钱,因为可能没有比这更值得你为之花费的事情了。”

“你说的我会考虑的,”克贝说,“我想我们可以再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你不反对吧?”

“我当然不会反对的。”

“好的,谢谢。”克贝说。

苏格拉底说:“依我看呢,我们可以先思考另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事物会容易被风吹散?我们来分个类,想清楚哪一类会有被吹散的可能,而哪一类又是固若磐石的,我们完全不必为它们操心。这个问题有了结论之后我们再思考灵魂属于哪一类,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为灵魂担忧有没有必要了。你们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你说得很在理。”

“我想你们也会担心一个由几样人工或者自然物质合成的东西,在合成接缝的地方会有分裂的风险。而在所有的事物中,能完全不必担心会有分裂风险的,才是一个真正的非合成品,你们同意吗?”

“就是你说的那样。”克贝说。

“相比较而言,一个非合成品性质会更加地稳定恒久,不易被改变,而一个合成品则会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在我的理解中,是这个情况。”克贝说。

“好了,我们可以回到我们刚才说的问题上去了。刚才我们讨论的‘绝对真实’那个概念也会稳定而恒久不变吗?还有类似的‘绝对相等’、‘绝对的美’等可以作为评判标准的概念,也会作为一个纯粹的独立个体而保持不变吗?还是说它们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而在某种意义上性质会产生变化?”

“苏格拉底,它们一定是亘古不变的!”克贝坚定地说道。

“好的,我想说,关于那些概念的代表性实例又是怎样的呢?比如对于‘绝对的美’,我们会想到骏马、华服、美人等实例,而对于‘绝对真实’之类的概念我们又会想起其他实例。那些实例也是恒久不变的吗?还是说,它们一直在变化,没有静止的时候?”

“苏格拉底,我想对于那些实例,它们的变化是不曾停歇的,与绝对概念本身的恒久不变截然不同。”

“那些具体的事物是可以通过我们的各种感官而感觉到的,但是那些恒久不变的概念,看不到、摸不着,你除了用思维外,很难通过其他途径去触及、去了解。”

“所言极是!”克贝说。

“那你们觉得我们是不是要把事物分为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两类来评判呢?”

“是的,这样分应该不会错。”

“也就是说,看不见的是不易改变的;相反,看得见的会容易产生

变化?”

“没错,我们是应该这样设想的。”

“好的,那我们人是不是可以分为这样的两部分呢?一部分是肉体,一部分是灵魂?”苏格拉底继续说。

“是的,当然。”

“那么,你们说肉体更应该属于哪个类别呢,或者说与哪个类别更

接近?”

“很显然,它是属于看得见的那一类。”

“那么灵魂呢?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亲爱的苏格拉底,我想至少对于人的眼睛来说,灵魂是无法

看见的。”

“对于我们当前的问题而言,必然是要以人的眼睛来讨论的,难道我们还可以有除了人性之外的本性吗?”

“我们当然只有人性而已,没有其他。”

“那么‘灵魂’该怎么归类呢?到底是属于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我们看不见。”

“所以你们的结论是,灵魂属于看不见的那一类,而肉体是可以看见的那一类?”

“就是这样,苏格拉底。”

“我记得我说过,当我们看不见的灵魂,通过视觉、听觉等某种感官来接触和探究事物的时候,它就会被看得见的肉体影响,失去原来极其稳定的特性,变得仿佛喝醉酒似的,迷失了方向,跌入变化无常的境地而难以自拔。”

“你是这么说过。”

“但是,当灵魂不借助任何媒介,单独探究事物的时候,就会维持其纯粹而稳定、亘古不变的性质。因为灵魂本就属于这个恒定不变的领域,所以它可以在这个领域内如鱼得水、不会迷失,只要单纯地和同类型的事物接触,就可以把这种绝对静止、恒久不变的性质保存下来,一直停留在这个领域。当灵魂维持这种状态时,我们就把这称为智慧。”

“苏格拉底,你的表述实在是精妙啊,有理有据使人信服。”

“你们如此认可我,我太开心了。以前和现在听我说了这么多,你们想一下灵魂到底应该属于哪一个类别呢,或者说和哪一个类别最相近?”

“苏格拉底,你的问题太简单了,即使一个再愚昧无知的人,也能想到灵魂更接近性质稳定、恒久不变的那一类事物。”克贝说。

“那我们的肉体属于什么?”

“当然是相对的,性质不稳定、易变的一类了。”

“那就让我们用下面这个角度来考量这个问题吧。当灵魂需要与肉体共处的时候,必然会有一方处于主要地位,作为支配者;另一方会处于从属地位,作为被支配者。你觉得这神性的角色和有生灭的角色该如何分配呢?你们是不是也觉得神性的本质应该处于支配者的角色,而会生灭的本质应该处于被支配者的角色?”

“我和你想的一样。”

“那你说灵魂更接近哪一类?”

“这是显而易见的,苏格拉底,灵魂更接近神性,而肉体是会生灭的。”

“好的,克贝,那让我来给你们的观点做个复述和总结吧。”苏格拉底说,“灵魂是由纯粹的单独物质构成的,可以永久地维持稳定状态,不容易分裂和改变,具有智慧和神性;而我们的肉体与之相反,善变且会生有灭,智慧贫乏又难以自我协调。你们若是有任何不同的想法,请尽管提出来推翻我的论证。”

“不,我们没什么想反驳的。”

“既然你们都同意这个结论,那一定也接受‘肉体殒灭后会分解消失,而灵魂是永恒不灭的’这个观点。”

“是的,事实就是如此。”

“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存留于世间的肉体变成了尸体,也就是我们的人眼可以看见的那个部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分解消散、腐烂入土,这是自然的规律。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肉体也能够永存,一种情况是那个死者的身体健硕,并且因为天时、地利的自然因素,或者人为因素,使得尸体能够长时间地保存下来。就比如埃及制作的木乃伊,经历时间的洗礼仍奇迹般地完好如初。还有一种情况是任尸体腐烂,但是总有骨骼之类的某个部分不会腐烂,几乎就是永存的。这样的说法你们怎么看?”

“说得很对!”

“但是,看不见的那部分,也就是我们说的灵魂,它倘若真的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那么会在我们死后从肉体中飘离出来,奔赴属于它的纯粹而具有神性的冥界,去见我们闪耀着慈祥与智慧光芒的主神(如果我有幸得到主神的接纳,我的灵魂在我死后也会去那里),虽然我们无法看见这一切。在灵魂升入空中的时候,真的会像人们担心的那样,会有被风吹散的风险吗?我亲爱的朋友们,在我看来事实不可能如此。它应该是这样的:灵魂是纯粹而神圣的,它不愿受到肉体的羁绊和玷污,如果能逃离肉体它会更加自在。换言之,灵魂义无反顾地追随哲学的脚步,获得了面对死亡时的那份从容不迫,即‘练习死亡’。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非常确切!”

“好的,事实若当真如此,那么灵魂所要奔赴的地方,是和它本身一样神圣的,那是一个无法看见,又不生不灭的智慧策源地。当灵魂如愿地抵达时,就可以叩开幸福的大门,从此和愚昧、恐惧、善变、欲念等罪恶的根源划清界限,从此得到解脱。就像入教仪式中所说的,灵魂将在那里真正地享受和主神共处的时光。亲爱的克贝,你有没有别的看法,还是说你更愿意接受我刚才表述的看法?”

“我想我同意你的说法。”克贝点头道。

“但是,灵魂和肉体一直融合在一起,给予肉体关爱和照顾,所以难免会被肉体的欢愉和欲望所诱惑、腐蚀,以至除了肉体所包含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部分,或者沉迷于享受的部分,就再无其他了。同样的,灵魂长时间与憎恨和恐惧为伍,难免想要远离不被我们的人眼所见,只有通过哲学才可以了解。当灵魂真的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在它与肉体分离的那个瞬间,还能像当初那样纯粹神圣、稳定而独立、不用担心被吹散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克贝坚定地说。

“恰恰相反,我怀疑,灵魂存在于肉体那么长时间,一直被肉体的性质潜移默化地浸染着,在实践中不断磨合,很可能已经沾满肉体的习气,使原本神圣的本性愈来愈模糊。”

“很可能是这样。”

苏格拉底接着说:“我亲爱的朋友们,某些时候灵魂也会被我们不经意地看见,它们是如影般徘徊于世间的幽灵。它们游荡在墓地里,因为生前沾染了太多肉体的气息,以至被自身的沉重拖住而无法升天得以安息,并且像它们说的那样畏惧着看不见的冥界。这就是被沉重而世俗的肉体所玷污的灵魂,压抑而不自由,失去了本性,变成了人们传说中的鬼魂。只有这些被肉体玷污了的灵魂,因无法洗去肉体的气息,才会被人们看见。”

“你的这个说法很有可能,亲爱的苏格拉底。”

“你说得很对,我的朋友克贝。这些灵魂原来的宿主一定不是秉性正直和善的人,而是些充满罪恶的家伙,他们的灵魂在世间徘徊得不到安息,是在惩罚他们生前所犯下的罪行。它们带着对肉体的渴求继续游荡,不断被一个又一个身体吸引而驻足牵绊。很明显,能吸引它们想去依附的肉体,一定和它原先的宿主或多或少有着类似的本性。”

“苏格拉底,你想说的是什么类型的灵魂?”

“那还用说,肯定是自私自利、放任恶习、沉迷于口舌之欲,或者是嗜酒如命的灵魂。那些灵魂很可能会依附于驴子之类的丑恶动物的身体。你们觉得呢?”

“没有错,我们和你想的一样。”

“那些缺乏责任又放荡不羁、随意践踏法律的暴徒们,我们暂时想不到比狼和鹰之类的更适合他们灵魂的邪恶物种了。”

“不用想其他的,光这些就已经够了。”

“所以,我们很容易就能想到在有生之年里,有着怎样的生活轨迹,在死后,灵魂就会变成与之相符的动物形象。”

“当然,就是那样的。”

“在我看来,那些真正领会生活真谛,体味到最多人生乐趣的,不会是那些对哲学有着深厚功底、行事风格坚守理智的人,而是那些在生活实践中,平凡而诚实的生活家,他们懂得自我节制,能培养出公民应有的

美德。”

“为什么说那些人才是最快乐的?”

“因为那些人最有可能再次变回人类生活在世间,成为最纯良正派的公民。如果不能,他们也会变成蜜蜂、黄蜂、蚂蚁之类的,纪律严明又团结合群的物种。”

“确实很有可能。”

“但是有一点,想要获得神性,仅仅做到那些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作为哲学的坚定实践者,一个真正的智者,并且直到死亡时灵魂已然能以最纯粹的状态脱离出来的人,才可能获得。这也就是具有真正智慧懂得哲学的人会不遗余力地抵挡欲念侵袭,绝不向它们低下高贵头颅的原因。这就完全不同于贪财者因为害怕贫穷而把金钱视作生命,也不同于虚荣的野心家们,为了虚无的名声和脸面放弃本应坚守的原则。”

“我的朋友苏格拉底,那些动机都是不值得、不可取的。”克贝说。

“那些动机确实很为人所不齿。”苏格拉底点头说着,“相反,那些更为重视自身灵魂胜过肉体的人,为了维持灵魂的纯粹和圣洁,会坚定地和那些丑恶的人划清界限,不盲目跟随他们在碌碌无为的人生旅途中懈怠、放纵。他们会鄙视那些忽视且曲解哲学的人,重新定位自己的前进方向,虔诚地跟随哲学的指引前行。”

“苏格拉底,你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苏格拉底说:“好的,请你们继续听我说吧。所有对智慧抱有崇敬之心的人都会发现,在他的灵魂接受哲学的指引之前,是被枷锁囚禁在身体的躯壳之中的,无法自由独立地直观感受这个现实世界,只能通过囚笼的缝隙,也就是人体的各种感官去片面地了解。被禁锢的灵魂在无知中盲目挣扎。而哲学看穿了它痛苦的来源,它其实只是作茧自缚,被自己的欲念编织的网缠绕了,所以它成了自己的帮凶。这时候,哲学站出来想要让灵魂得到解脱,于是在温柔亲切的规劝下接管了无助的灵魂。哲学真切地告诉灵魂,不要去相信所有用身体感官所了解的世界,那些都是虚假的表象,应该放弃眼睛、耳朵这些肉体上的感官途径,完全独立地去观察研究想要了解的客体,并在排除一切善变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的干扰之后,给出自己的独立判断。那些通过感官间接了解到的客体,只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一部分,相反,只有单纯地运用智慧的力量,才能触及看不到的领域。那些真正热爱并懂得哲学的灵魂,一定会抓住这样可以重获自由的机会,开始极力远离肉体上的情感和欲念的诱惑束缚。因为它们清楚地知道,沉迷于欲望、恐惧和享乐的后果,不仅是荒废时间、挥霍金钱和透支身体这样的小损失,而是会遭遇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后果,但是大部分受难的人们却意识不到这一点。”

“苏格拉底,请告诉我们,那到底是怎样的?”克贝问。

“一个人的灵魂并不是一个可感知的实体,但能挑起它最强烈的情感波动的,比如快乐或者痛苦,却是那些真真切切的事物。因为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能触发情绪。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就是那样。”

“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灵魂才会轻易地被肉体俘获,沦为肉体的奴仆,是不是这样?”

“这个道理你是如何知晓的呢?”

“是这样的,当灵魂依附在肉体上的时候,每一分痛苦或欢乐的感受,都会成为又一道禁锢灵魂的枷锁,一步步把灵魂拉向肉体,让它逐渐被同化,这样灵魂也会慢慢相信肉体所感知的事物,把它们当成世界的真相。很容易想象,当灵魂和肉体融合在一起共同享乐时,难免会逐步向肉体那一边靠拢,越来越远离它的本性,无法从肉体中抽离出来,奔赴那个看不见的神性世界。每每灵魂想要挣脱,但因为无法洗去肉体的影子,很快又会不由自主地被另一个肉体所吸引,从而融合依附上去。长此以往,这个被玷污的灵魂就与纯洁而神圣的世界隔绝了。”

“苏格拉底,没错,你的解释太确切了!”克贝说。

“所以,我的朋友克贝,你是愿意接受普通大众的观点,还是更愿意接受真正的哲学家是因为我说的那些原因,才能有勇气做到自我节制的

观点?”

“我更愿意接受你的观点。”

“你能这么想很好。一个真正的哲人一定会像我说的那样,不可能在灵魂被哲学解救之后,又再次被人间的享乐与痛楚拖入泥淖。如果他这样反反复复,就像珀涅罗帕不停地剪断她织的布一样,岂不是自己给自己设了圈套,陷入无限循环的死结吗?我想他一定不会那么愚蠢。他一定会让自己的灵魂与理性和智慧做伴,运用来自那个看不见的神圣世界的力量和灵感,抵御现实欲望的诱惑、腐化,不去妄测生活中的人和事。因为他十分坚信自己这么做才是正确的,只有在有生之年给灵魂以清净,死后灵魂在抽离身体时才能和当初一样,平安返回那个看不见的神圣世界,来到主神面前,脱离人间的苦海。西米亚斯和克贝,我亲爱的朋友们,只有真正认识并理解了这些,才不会在灵魂脱离身体的刹那感到恐惧,恐惧灵魂会被过往的风吹散,从而幻灭不见。”

随着苏格拉底最后一句话的声音落地,全场陷入了寂静,似乎包括苏格拉底在内,大家都还没有从刚才的论述里回过神来,仍然在思考。只有西米亚斯和克贝两人在窃窃私语。苏格拉底闻声看向他们,问道:“你们对我刚才的陈述还有什么异议吗?或者说你们觉得我哪里讲得不够清楚,需要我再进一步解释?你们若想要深究,必定还是能发现一些缺憾的。还是说你们已经在讨论其他的问题了?要是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上,就请务必说出你们的疑惑或意见,帮我完善观点或者纠正我的错误。若是还有任何问题需要我解答,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的吗,苏格拉底?”克贝说,“你能这样耐心真是太好了。我和西米亚斯确实还有一些困扰需要你的意见,互相推着都不好意思再向你询问更多,怕此时此刻的你觉得不耐烦,我们会很过意不去。”

苏格拉底面带笑意,对着西米亚斯和克贝慢慢说道:“你们真的觉得我现在的处境很值得悲哀吗?我自己其实并不这么认为,你们的顾虑让我很讶异。我若是都不能帮你们消解困惑,让你们信服,我又该如何去说服外面的世界?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对世事的觉悟和对未来的洞察能力,还比不上一只天鹅吗?因为即使是这些鸟儿,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恐惧。作为主神最忠心的仆从,它们会带着能重新回到主神身边的欢喜,从容地唱出生命最后的赞歌,比以往的都更加响亮动人。所以世人常把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感强加到鸟儿身上,把它们那最后的叫声理解为赴死前无助的哀鸣,那是对它们最深的误解。而且人们忽略了一点,就是鸟儿们在真正饥寒交迫和悲伤低落的时候是不会唱歌的,歌声只会献给欢愉的事情,就连那些以哀怨歌声著称的夜莺、燕子、戴胜鸟也不例外。而天鹅这个属于阿波罗神的高贵鸟儿,一定有着更出众的预知未来的能力,它们之所以会欢唱,是因为已经预见了在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有着无比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它们,那个时刻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令它们欣喜。而我,也和美丽的天鹅一样,是主神面前最虔敬的仆从,我把我的忠心献给了主神,主神也会赐予我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我没有理由比临死的天鹅悲伤。你们想让我解答哪些问题就尽管提出来吧,只要雅典司法机构的诸位官员不反对。”

“非常感谢你,苏格拉底。”西米亚斯说,“就由我先来说吧,等说完我的疑惑,克贝会告诉你他对于你刚才的观点无法接受的地方。我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们俩在对于问题的探究精神上是一致的,我认为倘若一些问题的答案是可知的,但我们在有生之年因为某些障碍的阻挠,不去刨根究底而放弃获得最完美答案的机会,着实是不应该的。对那些值得深究的问题漠然视之、不求甚解,其实是意志力薄弱的表现,我们不能就这样轻言放弃。所以我们有两种做法可以选择,一个是竭尽全力去求教,或者调动自己的一切能力去探究,目的就是要能求得事实和真理;另一个会比第一个略微容易一些,那就是在神灵没有给我们准确而可靠的启示,让我们充满信心地走完人生的旅程时,我们可以借助人类智慧的结晶,也就是最杰出可靠的理论,当作横渡人生之海的木筏。我想我至少要尽责任做这两件事中的一件。在你说完刚才的话之后,我将不再感到羞怯和畏缩,我会畅快地吐露真言,这样才不会在将来某个时候为今天的退缩感到后悔。我思考了许久,也和克贝讨论了一番,实际上我认为你的陈述里有严重的

漏洞。”

“亲爱的西米亚斯,你的想法很可能是对的,请你快些告诉我,我的不足在哪里?”苏格拉底说道。

“好的,我想我可以给你打一个比方,”西米亚斯认真地说,“就拿乐器来说,被校准过音调之后,其具有的和谐音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非物质概念,可能也具有某种神性。但是赋予它和谐音调的乐器本身,则是由一堆比如木头和琴弦之类的实在物质构成的,它们是会腐烂毁灭的。这样和谐的音调和乐器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共存亡。设想乐器损坏了,琴弦断了,那个校准过的和谐音调还存在吗?难道不应该随着乐器这个实物的损坏而跟着消失不在了吗?但是按照你刚才的逻辑,那个和谐音调是不生不灭的,会很稳定地存在于某个地方,即使它的载体已经腐烂消失。你不觉得这样的说法会让人难以接受吗?我们是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他有一个关于灵魂的理论你一定也听说过。他的意思是:我们的身体是被固定在冷、热,干、湿这些能承受的极限值之内的,而我们的灵魂是在调和了这些极端的张力之后,按一个恰当的比率合成的,是一个平均值或者说调和品。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即使我们的灵魂是纯粹而神圣的,一旦这些身体的极限在某一端被打破,平衡将无法维持,必然会带着灵魂一起毁灭。不管是我刚才的比喻里的乐器,还是其他的调和品,都会在最后一些残骸被焚烧殆尽后,彻底地消失。也有人会觉得,灵魂这样一个依附于身体的调和品,会在死亡这个临界点到来时,第一个逝去。对于这个说法,你能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从苏格拉底炯炯的目光中就可知道他听得很认真,也非常乐于对方提出这样的质疑,他笑着说:“西米亚斯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我十分欣赏他这种论述方式。如果你们之中有任何人的智慧在我之上,请不要吝啬,去帮他解答吧。当然,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更愿意先听听克贝有哪些疑惑和批评,这样好让我组织出更令人满意的语言来回应。如果他们的批评在理,我没有理由不虚心接受;如果有不恰当的地方,我也会为刚才的结论据理力争的。所以,克贝,你别犹豫了,说出你的疑

问吧!”

“好的,苏格拉底,”克贝说,“我疑惑的点还是原先那一个,并没有改变。首先我想申明一下,我对‘我们的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这个说法依旧十分赞同,觉得它很有说服力。但是觉得‘我们死后灵魂永存’这个观点有失偏颇,难以找到证据让它立足。还有一点是,我并不赞同刚才西米亚斯所说的,在我看来,灵魂是要比肉体更顽强不摧的,不论从哪方面来比较,都远远优于肉体。也许你们会问:‘既然你也知道人死之后连肉体这个相对脆弱的部分也会有一部分能够继续存在,为什么还要怀疑比肉体更加坚不可摧的灵魂会有毁灭的危险?’对于这个问题,接下来我也会和西米亚斯一样,举出实例来回应你们,请你们也仔细地边听边思考

我的话。

“假设有一个老裁缝,一生为他人和自己做了无数件大衣。某一天他死去了,但你们会指着他死时身上穿着的完好无损的大衣说:‘他的大衣还好端端的,难道他这个裁缝的生命还不如一件大衣持久吗?他的大衣既然还能存留,那作为一个一生可以穿坏无数件大衣的人,他也一定没有死去,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平安无恙地活着。’换句话说,就是相对脆弱的事物还没有毁灭,那么相对顽强的那个怎么会先一步走向毁灭呢?但是这个理论是站不住脚的,西米亚斯,你觉得呢?你是不是也同意我的观点?我觉得任何一个人只要稍微斟酌一下就能发现不妥的地方。因为一个裁缝一生做了无数件大衣,也会穿坏无数件,但他很可能会在他穿坏最后一件大衣前就去世了。但是我们不能从这一个现象中就得出‘一个人的生命力和对生命的掌控力,不如一件大衣’这样的结论。我想,同样的道理可以用在我们所讨论的肉体和灵魂的问题上。首先我要说,我也赞同‘灵魂是稳定恒久的,相比而言,肉体则是脆弱易变的’这个说法。我们可以相信一个恒久的灵魂可以消磨掉世间很多具肉体,就像裁缝穿坏的大衣,因为灵魂会不断修复、代谢掉老化的部分,而肉体则会留下岁月的划痕,老化分解。但是灵魂也有先灭亡的时候,那就是当灵魂灭亡的那一刻,它最新依附的肉体还没有灭亡,就像最后一件大衣还完好无损一样。虽然灵魂离开肉体后,脆弱的肉体会迅速地死亡、腐化,但也不能否认是灵魂先一步灭亡的。如果我上述的论点你们都能接受,那还不能笃定地说‘灵魂在我们死后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如果一个人提出的观点,比你的理论更接近于灵魂永生论,他不仅愿意承认灵魂先于我们的肉体存在着,也愿意相信在我们的肉体死亡之后有些灵魂仍然不灭,会再次来到世间寻找新的宿主,再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轮回,因为灵魂的生命力是超过自然界肉体的。但他还必须再进一步承认灵魂在经历这么多番肉体的生死轮回后,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消耗,也不会在某一次的肉体死亡时跟着一起陨灭。不然他是没有理由理直气壮地相信,他此次面对的死亡不会是灵魂所能经历的最后一次死亡,仍偏执地对灵魂重生抱有信心。因为他无法知道灵魂是否在前几次肉体死亡时经历了致命的创伤,已经奄奄一息。如若那人不是愚钝得不可救药,那么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那个人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灵魂就是永生不灭的,不然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恐慌和不安,担心这一次的死亡会让灵魂彻彻底底地

消散。”

斐:“在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时,我们都表示在默默听了这些论证后感到十分茫然失措。因为讨论之初毫不怀疑的信念,都被这不断延伸的论证打乱了,让我们不禁怀疑原来一直坚持的观点是否正确,也不再有底气去接着讨论下面的事情。我们迟疑了,心中感慨到底是自己的理解判断力还很欠缺,还是说很多事实本身就经不住反复推敲。”

厄:“我很能理解你当时的感受,亲爱的斐多,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往后我们还能对什么样的事情抱有绝对的信心呢?克贝的那番话把先前苏格拉底严密的理论击破了,我一直以来都十分欣赏克贝那段把灵魂比作和谐音调的论述,实在是天衣无缝。快点告诉我当时的苏格拉底是什么反应,他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失望或羞恼?还是说他依旧十分淡然,奇迹般地拾起线索挽回了原先的论点?我真的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因为我需要一个让我自始至终都能信服的论点,来支撑‘灵魂在肉体死后仍然存在’这个命题。”

斐:“相信我,亲爱的厄刻克拉底,苏格拉底是个经常制造奇迹、让人吃惊的人。在这样一个紧张而微妙的场合里,他着实让我折服,但是你要知道,让我折服的不是他一贯的对答如流,而是他的态度、敏锐的观察力,以及挽回局面的能力。首先,他在面对那两个提出异议的孩子时,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淡定与包容,他仍以愉悦而感激的口吻去回应他们的诘问。其次,他在全场寂静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我们这些听众心理天平的倾斜,了解到了我们的困惑。最后,他在发现我们气馁的时候,让我们重新打起精神,将思维投入他的论点里,继续先前的讨论。”

厄:“那你快点告诉我他都是怎么做到的呢?”

斐:“是这样的,当时我紧挨着他的右边坐着,那是一个脚凳,所以他比我高出一大截,刚好可以把手搭在我的头上。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十分自然地用手指开始抚弄我脖子上的卷发,并且一边卷着一边亲切地对我说:‘斐多,多么迷人的一束头发呀,但我猜想明天你就会剪掉它了。’”

“我是想要剪掉呢,苏格拉底。’我回答他。

“但我希望你能听我的,不要去剪掉它。’

“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我们放弃了原先的论点,就像剪掉了的头发一样,无法再将它复原。’苏格拉底说,‘如果把我换作你,在今天轻易地让真理从身边溜走,我将会像阿基维斯一样发誓,发誓在找到合适的论点驳回西米亚斯和克贝的反对意见之前,决不让头发再次长出来!’

“但是,亲爱的苏格拉底,’我说道,‘现在同时有他们两个对手呢,即使是赫拉克勒斯也很难以少胜多。’

“你现在就点名让我做你的伊俄拉俄斯吧,趁着天色尚早。’苏格

拉底说。

“好的,没问题,”我说,“可是我想你弄反了,我才是伊俄拉俄斯,而你是我要求助的赫拉克勒斯。”

“这并不是重点,因为结果都没有区别。”苏格拉底说,“但是,我们首先得防止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厌倦!”他严肃地说,“就是人们在听了太多的论证后,厌倦了。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无法想象一个厌恶探究论证的人,有多么令人惋惜。其实变成这样也很常见,假设一个人反复地被看似真诚可靠的朋友们欺骗玩弄,心中最为信赖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失信于他,长期经受这样的打击,难免会对周边世界的看法产生改变,变得再难以相信任何人,就像惊弓之鸟。同理,对论证的厌倦也是这样产生的,你注意到了吗?”

“确实,我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该自我反省呢?”苏格拉底说,“他们怎么可以对人性的理解如此得片面又偏激,这样如何和他人构建起良好的人际关系?他们应该懂得,这个世界上绝对的大善人和大恶人并不是大多数,占绝大部分的人是那些徘徊于这个区间的普通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问他。

“这个是显而易见的。’他回答说,‘从一些极端的事物里就能推理出来,一个巨人或者矮人,一只有小马那么大的狗或者一只松鼠那么大的狗,或者其他有特例性的生物,都是不多见的。同样的道理,极端的快与慢、美与丑、黑与白都是很少见的。可想而知,在大多数时候,处于中间值的事物是绝大多数,极端事物则占少数。’

“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说,就算举办一个‘比狠毒大赛’,参赛者中能出类拔萃的也一定寥寥无几。’

“可以想象是那个情况。’

“话虽这么说,但你这个问题把我的论述带得偏离主题了,我们讨论的重点应该在原先的那个话题上,所以让我们言归正传吧。当一个人在不管逻辑艺术的情况下,相信一个命题的正确性,突然又在某个时候对那个命题产生怀疑,如此反复地动摇心中的判断,特别是那些常常不厌其烦地推敲某个理论的人们,他们比普通人聪明的地方在于,能更早地发现没有哪一个事物或者理论可以永远站住脚,都会被不停地推翻、更正。就像河床里的水位随着潮汐上下起伏,不可能固定在某一位置上一样。’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点头说。

“好的,亲爱的斐多,’苏格拉底说,‘有很多命题是有理有据、真实可信的,并且已经被人们推论出来了,但是有些人总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停地动摇原先的结论。他们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不想着是自己的才智不够、探究能力和判断力不足,而是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命题本身,放弃进一步探究,结果使得自己的一生庸庸碌碌,且与真相擦肩而过。这难道不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非常好!第一步我们不能让这样一个不好的观念先入为主,即‘论证的内容可能没有绝对的正确性’。并且要意识到自己还是崇尚理性的人,我们必须调动起身上的每一种感觉,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一点十分重要,特别是我这样一个濒死的人,必须刻不容缓。而你们诸位也请在余下的生命里,努力地做到这样。我现在有一个不好的倾向,就是更愿意从自我肯定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而不关心纯粹地从哲学的角度对待。你们也都清楚,一个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在辩论的时候常常声嘶力竭地希望获取别人对他的认同,而不关心所要辩论的事实内容本身。我想我现在也可能会犯和他们一样的毛病,但也还有一些区别:虽然我有时也会希望得到听众的认可,但更多的时候我最想要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让自我的信念不断地巩固。你们说,我这样来看待自己的处境是不是非常的自私呢?如果我的论点本身是正确的,那么它就会正确,不用怀疑。另外,我也即将面临死亡,那可能是一个终点,这个时候我怎么会甘于屈服,让我的同伴们跟我一起陷入苦恼呢?想必我这些愚蠢的念头会在我死亡的时候就一起跟着消亡了,若它们还能延续下去,那恐怕不是一个小的灾

难呢。

“西米亚斯和克贝,我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我接下来要采取的态度。我希望你们也能有所醒悟,把注意力集中在真理问题上,而不是驳倒我苏格拉底。对于我说的观点,哪怕有一丝觉得真实可信,那么就请大胆地承认并接受,要不然就请举出更好的观点来推翻它。你们不要因为觉得我的处境特殊、情绪激动,就让我得过且过地带着遗憾离开,像一只蜇了人的蜜蜂一样,飞走后还留下一根毒刺在那里。”

苏格拉底继续说道:“好的,我们必须接着把话题推进。首先我想确认一下你们两个各自的论点,如果我的记忆和理解有所偏差,请你们及时提醒并纠正我。西米亚斯在我看来确实存在些许疑惑和烦恼,他觉得灵魂虽然比肉体更优越、更神圣恒久,但是也会像调好的音调一样,跟着乐器的损毁而消亡。然后是克贝,他似乎和我一样认为灵魂会比肉体存活更久,但是他也提出灵魂在经历几番肉体生死轮回之后,难免会有消磨损耗,很可能会在最后的肉体还没死亡时先一步趋向灭亡。同时,在他看来,真正的死亡是就灵魂的陨灭而言的,因为灵魂依附的肉体会不停地被摧毁、更替。西米亚斯和克贝,你们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些意见吗?我有没有理

解错?”

“我们想要说的就是这些观点。”

“好的,我想要先确认一下,你们二位是对我先前的所有论述都持怀疑的态度,还是说你们愿意接受其中的一部分?”

“我们赞同其中的一部分,想反驳的也是一部分。”西米亚斯和克贝回答说。

苏格拉底问:“那么,你们说说对以下的两个结论有什么看法。首先,我们提出过‘学习的过程即回忆的过程’,并且若这个说法成立,就有‘我们的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于某个地方’的结论。”

“好吧,我代表自己先说吧。”克贝说,“我和先前一样,仍然觉得这个论述十分严密而有说服力,我愿意接受它。”

“我和克贝的想法一样,”西米亚斯接着说,“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怀疑这个结论的正确性。”

“但是你们发现了吗,我来自底比斯的朋友?”苏格拉底问,“倘若你们刚才提出的观点‘和谐是一件调和品,而灵魂则是物质在多个极限值的张力下的调和品’不改变,那你们可能会出现一个矛盾。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同意‘调和品在调和它们的物质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这个说法,对不对?”

“当然不可能同意,苏格拉底。”

“但是就你刚才的‘灵魂在依附肉体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和‘灵魂是由还不存在的成分构成的’两个观点而言,加起来就等于你刚才否定的那个结论。所以,你所做的比喻并不是很恰当。如果先有乐器和琴弦,以及未校准过的音调,最后才有校准过的和谐的音调,但是先一步毁灭的却是和谐的音调。你觉得这样的两个观点能同时成立吗?”

“完全不能。”西米亚斯说。

“所以说,如果一定要让好几个观点同时成立,那么它们必须是能和谐共存的。”

“确实是这样,没错。”西米亚斯说。

“那么,接下来你必须做出选择。”苏格拉底说,“因为你所同意的两个论点无法同时成立,它们是相互矛盾的,所以你只能接受其中的一个。你是愿意接受‘学习即回忆’,还是‘灵魂是一种和谐’?”

“好吧,苏格拉底,不得不承认,我会选择前者。”他回答说,“因为后面一个论点很难找到相应的佐证。虽然它能让我和在座的许多人为之动摇,但也依旧只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合理的比喻而已。现在我想我明白了,作为一个论据,表面上讲得通是远远不够的,那是诡辩。所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因为它们常常会在几何学等领域让我们猝不及防,带领我们走进误区。另外,回忆和学习的理论则是经过推敲验证的。‘我们灵魂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存在’这个理论和‘灵魂拥有真实的最后标准’的理论是能共存的。因为我已经被这个说法征服了,找不出任何能反驳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放弃‘灵魂是一种和谐’这个主张,即使提出这个主张的人是我自己。”

“亲爱的西米亚斯,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想这个问题。”苏格拉底说,“一个由几种物质调和出来的和谐,或者任何一个调和品,可以和它的组成物状态不同步吗?”

“这是不可能的。”

“好的。我想在主动和被动方面,它不能够和组成它的物质不同吧?”

西米亚斯表示赞同。

“所以一个调和品不仅不会控制组成它的物质,还要受制于那些

物质。”

西米亚斯表示同意。

“然后在动作、声音等其他方面,它也不会和组成物质有相悖的地

方吧?”

“是的,都不会有相悖的地方。”

“非常好!那么每一个调和品,在被调和到平均值的时候,就成为了一种和谐,对不对?”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话。”

“就是说,假定在调和的时候,调得比平均值高了,那就等于高出了和谐;相反,如果调得低于平均值,那就等于达不到和谐的标准。”苏格拉底补充道。

“就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灵魂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呢?就是说它们的值不是统一的,会有的比较多,有的比较少,哪怕差距只有一点点。”

“灵魂不会这样的。”

“那么请你们专心地听我说,”苏格拉底说,“我们是不是都认为,灵魂也是分善恶和优劣的,比如有的灵魂充满了智慧与美德,而有的灵魂则充斥着愚昧与邪恶?”

“没错,事实就是那样。”

“按照这样的逻辑,‘灵魂是一种和谐’这个说法还怎么说得通?因为如果灵魂是一种和谐,该如何解释善恶、优劣呢?难道说和谐还要分成很多种吗?善良聪慧的灵魂是音调调准了的,并且它的内部还包含了一个愚蠢邪恶的灵魂所不具备的和谐,因为愚蠢邪恶的灵魂是没有调准的音调。”

“这个我一时也答不上来,”西米亚斯眼神茫然地说,“但有一点,我相信每一个赞同那个观点的人都会那么说。”

“但是我们之前都已经接受了那一个观点,”苏格拉底说道,“就是‘灵魂之间没有多与少的差别’,这不就等于说‘和谐与和谐之间不存在度数,或者说值的差别’,不是吗?”

“是这样的。”

“那么,一种音调,它不比和谐的音调高,也不比和谐的音调低,它也是和谐的,所以在曲调上来说,它是恰到好处不高不低的,对吗?”

“对的,很对!”

“如果一个音调恰到好处,不高也不低,那么它所包含的和谐是不是也相同,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呢?”

“一定都是相同的。”

“也就是说,灵魂与灵魂之间没有质量多少的差别,和谐的音调之间也是一样的道理。”

“说得正是。”

“那么在这样的条件下,灵魂的和谐不会高于也不会低于和谐的标

准值。”

“当然不会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假如说邪恶代表着不和谐,而善良代表着和谐,那么灵魂和灵魂之间相比,所包含的善恶有多和少的区别吗?”

“不会的,不是那样。”

“西米亚斯,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苏格拉底说,“按照之前的论点来推理,灵魂若是和谐的就不会包含一丁点儿的邪恶,因为和谐也是绝对而纯粹的,它的存在不会包含着一丝一毫的不和谐。”

“你说得很对,确实不会。”

“既然是灵魂,那么就该是纯粹的善良的,不会带着邪恶的影子。”

“绝不会,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一样。”

“那么你的意思是,任何有生命的个体,他的灵魂本性都是一样的,是善良的,不掺入任何其他的东西?”

“是的,没错,苏格拉底。”

“你是否也赞同这个观点呢?一旦你先认定了‘灵魂是一种和谐’这个说法,那么就不会再得出接下来的结论了。你说是不是?”

“是的,确实不可能。”

“好的,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灵魂是充满智慧的,那么还会认为在人体中占支配地位的是除了灵魂之外的其他部分吗?”苏格拉底问。

“当然不会,我不那么认为。”

“当灵魂的意愿和身体的本能发生冲突时,灵魂是会妥协还是反抗呢?举个例子吧,比如一个人饥饿难耐,但是灵魂迫使他不去进食;或者一个人很渴,但灵魂却让他远离水。这些灵魂与肉体关于欲望斗争的例子还很多。你们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灵魂当然可能会反抗。”

“可是你们还记得吗?方才我们也同意了另一个观点,那就是灵魂作为一种和谐、一种调和品,是不能够与调和它的事物产生一点矛盾的,更不用说去掌控它们了,相反必须时刻和它们步调一致,紧紧跟随。”

“是的,我们确实也得出过这个结论。”

“好的,那我们现在也肯定都意识到了灵魂和肉体的运转是相反的。灵魂主宰着它的组成物质,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和方式制约着它们。有的时候会是折磨的方式,比如疾病和身体劳累等让人难受的办法;也有时会温柔体贴,带着鼓励;同时,又有很多时候会和欲望与情绪相互穿插,但能明显地看出它们之间是相悖的关系。就像荷马在《奥德赛》中描述奥德修斯那样:

“接着他捶他的胸脯,这样就责骂了他的心:‘忍耐吧,我的心,比现在更糟的你都已经忍耐了。’

“你觉得荷马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也会觉得灵魂能受身体感觉的左右吗?我想他必然会觉得处于统治地位的是灵魂,而不是身体的感觉,所以灵魂是太过于神圣了,超出了普通和谐的范畴。”

“苏格拉底,你说的就是我对灵魂的感觉。”

“好的,那么既然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就无法再同意‘灵魂是一种和谐’这个观点了。不然我们不仅会和荷马的意见相左,也会产生自我

矛盾。”

“正是这样。”

“那很好,”苏格拉底说,“我们目前似乎已经在安抚底比斯女神哈耳摩尼亚方面小有所成了。可是,亲爱的克贝,我们该为卡德摩斯做些什么呢?什么样的论证才能让他也得到一样的安抚呢?”

克贝回答道:“这个我对你有信心。因为你刚才回应西米亚斯的反对意见时,表现好得出乎我的意料。当西米亚斯说完他的论点时,我就觉得那实在是无懈可击,很难找到反驳的突破口。但是他竟然在第一回合就败给了你,所以接下来卡德摩斯的论点也被你击溃,就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的赞赏,但还先请别如此过誉,不然可能笑不到最后。就把命运交给主神来安排吧,我们的任务只是用荷马的方式来切磋一下,验证你的论点是否站得住脚。

“在我看来,你的观点可以概括成下面的说法。你觉得,一个终其一生都浸淫在哲学中,完全不去沾染其他任何谋生门路的哲学家,对自己死后会优于他人的自信,是极其盲目而愚蠢的。除非能有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来证明灵魂一定是永生不灭、坚不可摧的。你也赞同灵魂是具有神性并且寿命很长的,在我们的肉体降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某个地方了,在那段时间灵魂积累了大量的知识和美德,但是这些都不能表明灵魂能够绝对永生。你认为灵魂一旦进入肉体,便开始了漫长的生命倒计时,经历着无数次的肉体死亡和重生,越来越疲惫,很可能在某一次肉体死亡时跟着一起走向生命终点。所以只要不是一个极度愚昧无知的人,都会有理由畏惧死亡的降临,因为他知道无法证明灵魂是绝对永生的,所以并不能预测这一次面对的死亡是否也是灵魂生命的终点。

“亲爱的克贝,我又重申了一次你所表达的困惑。我这么做是因为能把所有的内容细节都呈现在大家的面前,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要点,同时也是在给你补充完善论点的机会。”苏格拉底说。

克贝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不需要再补充完善了,你概括得很全面精准。”

苏格拉底沉默了半晌,思索了一番,继续说道:“克贝,解答你的疑惑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呢,因为需要有关生育及毁灭等的完整理论做铺垫。现在虽然我的时间不多了,但你若是愿意听,我会和你说说我的理解。同时,你若是在我的论述里找到了任何对你的论点有价值的细节,我会十分乐意你去借鉴。”

“很好,我会那么做的,我十分喜欢你的论述。”克贝回答说。

“好的,那就仔细听我说吧。亲爱的克贝,自打我年轻的时候,就对自然科学这个领域有着特殊的热情。若是能弄清楚每一个生命产生、死亡、维持生命的奥秘,那是多么了不起啊!不过有几个问题让我一直苦苦不得其解。首先,我想不通‘生物是如何繁殖的?是不是真的如某些人所说的,由于冷热交替产生了发酵’。其次,我也不懂‘我们到底是在用什么的哪个部分思考问题,是血液吗?还是体内的空气或者火,或者说大脑才是我们视觉、听觉、嗅觉的源泉’。而且也不能理解‘我们有了这些感官之后,才接受了信息产生了记忆,然后被确定加工成了知识’。然后我又对这些机能是如何丧失的进行了研究,也探讨了宇宙里和地球上的各种现象。最后,我竟然发现自己其实非常不适合研究这些问题,具体原因我会接着告诉你的。原本我也和别人一样,觉得自己对很多事物都通晓,可是后来我越深入思考越迷糊,觉得自己以前的观点十分可笑,特别是有关人成长的问题。我以前认为人的成长是因为吃进了食物,然后食物里的肉会累积到身体的肉上,骨头则会累积到身体的骨头上去,其他的物质也以此类推,它们的体积逐渐由小变大,于是我们的身体就从小个子长成了大个子。你觉得,我曾经的观点是否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