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737—1740）（2 / 3）

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这里的人们都知道，我在卢瓦赫先生的园子召集了一干巫师开会。幸运的是，当天恰巧有两个耶稣会的修士来夏梅特探视我们。他们听到那些目睹我“施魔术”的农民抱怨时，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说了一些安慰他们的话，才了解此事。不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会引发怎样的严重后果。当两位修士到家和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原原本本诉说了一遍，他们得知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为了防止此类事情的发生，从此以后，我想参看天体图，就在房间里进行，也不点蜡烛。

我在《山间信札》里写过一些有关我在威尼斯表演魔术的情况，原话是这样的：1743年，有人在威尼斯演示了新魔术……这位魔术师的名字叫让-雅克·卢梭，他是法国驻威尼斯的一等秘书【4】。我打赌，只要看过那段句子的读者，肯定明白我一早就具备做一个大魔术师的潜质。

综上所述，都是我在夏梅特居住期间，不从事农活的场景。我很喜欢在田间劳作，只要在体力可以承受的范围，我可以干得和农民同样出色。只是我的身子太虚弱了，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遗憾的是，我追求务农和学术研究一样优秀，结局是什么也做不成。

我固执地认为只要下功夫，一定可以让记忆力得到提高。于是，我随身携带一本书，顽强地边劳动边背诵。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像我这样死脑筋的人，学习没有达到预料的效果，居然还让我差点变成一个傻瓜，比如维吉尔的田园诗歌，我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到最后一句也背不下来。

我不管是锄地，还是喂鸽子，或者是果园采集果子，都喜欢随带一本书，就这样让我遗失或者毁掉的书籍不知有多少。由于我干起农活常常忘乎所以，一些放在树下或者篱笆旁的书本经常忘了拿。过去差不多半个月想起来的时候，它们早已让蜗牛或者蚂蚁啃得面目全非。后来，我学习的热忱转变成了偏执，这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傻子，哪怕是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也会不时冒出几句书上的内容。

我对波尔-罗亚尔修道院和奥拉托利会出版的著作读得比较多，这让我变成半个冉森派信徒。尽管我赞成这些书中的观点，但是也会对他们严苛的神学观感到惊恐。从前我对地狱并不放在心上，现在那些恐怖的描述渐渐侵扰了我的心灵。如果不是德·瓦朗夫人的再三安抚，那可怖的学说完全可以让我的心智混乱。我和德·瓦朗夫人是同一个忏悔师，他也用尽各种招数让我的心灵保持平衡。他是耶稣会的埃默神甫，这位老人非常善良，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心生敬意。尽管他是耶稣会修士，可是依然如孩子般纯洁干净。他的道德观不宽容，可是讲究人情。这和我的观点不谋而合，正好可以化解冉森派教义对我的不良影响。

这位慈善的老人和他的好友柯必埃神甫经常来夏梅特探望我和妈妈。这样遥远难行的山路，只要每次看到他们的身影都会让我们受教。我祈祷上帝庇护他们的灵魂一如他们待我们一样。当时的他们年事已高，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安好。我时常到尚贝里拜访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关系也不错，时常随性翻阅着他们的藏书。只要一想起这段快乐的日子，我就会想到耶稣会修士。爱屋及乌，因为两位慈善的老人，我也爱上了后者。虽然我认为他们的教义很偏激，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厌恶过他们。

我非常好奇，别人是否也和我一样天真。虽然我一心读书，生活上也是快乐无忧，而且还有人不断为我宽怀，可是我仍然被地狱的惨状折磨得心神不宁。我扪心自问：“现在的我做得如何？要是我马上死掉的话，是否会下地狱呢？”依照冉森派的说法，这是肯定的。可是凭良心说，我认为不应该这样。我为此困惑不已，心事重重。为了得到解脱，我想出了一个十分搞笑的方法。可是，我要是撞见也有人做出同样的事情，肯定先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关起来不可。那一天，我陷入这个让人无限苦恼的问题时，随手抓了几块石子朝着前面的几棵大树扔去。按我平常的水平，估计一棵也打不住。扔着，扔着，我突然想为什么不用扔石头的办法来解救自己呢？我的办法是：用这几块石头去击打对面的大树，打中了，我的灵魂得到救赎，升入天堂；砸不中，我必将堕入地狱。

我打定主意后，手颤心慌将石子扔了出去。太好了，我竟然一下子砸中了树干的正中心！说起来，这件事情很简单。因为我砸的是自己特意选好的一棵既粗壮又距离自己最近的树木。可是从那以后，我坚信自己的灵魂一定得到救赎。当回首这段往事时，我不知该可笑还是怪自己幼稚。那些大人们肯定会冷笑的，随便你们笑吧。可是，请你们不要讥笑我当时低落的心情，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的，这是真心话。

我认为自己这种惶恐的心情，其实是因为对宗教极端忠诚的缘故。好在，这样的状态不是常有的；大部分情况下，我的心绪非常好。关于死亡的降临，我的心态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忧伤，甚至有一丝莫名的开心。前段时间，我在故纸堆中找到了一篇写给自己的励志短文。文中描写了我对于自己将死在有勇气直面死亡的年龄感到幸运。原因是我将可以忍受肉体上的极端痛苦，精神上也不会感受太大的折磨。我的观点真是太对了！

我特别担忧，自己活着就要饱受磨难，这好像是对晚年生活的预感。对于幸福生活，我一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想得明白：心中最向往的幸福就是过好当下，对于从前不要过分后悔，对未来也不要过于担忧。哪怕最虔诚信徒，都会有看起来不大，但是相当强烈的想要享受感官刺激的欲望。他们盼望纵情享受教义允许的单纯快乐，但是世人以为修士的欲望比犯罪严重。我很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观点，原因是，他们容不得其他人享有他们已经失去的那种单纯的快乐。

那时，我曾经快乐地享有这种幸福。对于这些开心的事情，我以孩童般幼稚的心情看待；夸张一些，形容成天使的心也不过分。何况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真如天堂一般宁静呢。无论是在蒙塔尼约勒的草地上用午饭，还是在凉亭内享用餐后点心，或者是采摘水果，以及在灯下和工人们剥亚麻皮，这所有的事情，对我而言，比过节日还要快乐。对此，德·瓦朗夫人也是同样开心。我和德·瓦朗夫人一起出远门，更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因为我们自由自在地说着心里话。

让我无法忘怀的一次远行，正好是圣路易纪念日——德·瓦朗夫人出嫁前的全名是弗朗索瓦滋·路易斯·德·拉都尔，路易斯就出自这位圣徒。当时天尚未亮，我们去附近一座小教堂做完由加尔默罗会修士主持的弥撒后，就早早出发了。我建议到从没有光顾过的对面山上游玩。我们这次出行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于是让人先将食品送了过去。德·瓦朗夫人的身材尽管有点发福，不过步行还是可以的。我们两个越过一座座山丘，穿过一片片的森林；偶尔会顶着骄阳前行，但更多是走在树荫下。我们走走歇歇，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生活上的事情，还有我们相依相偎的关系，我们想象着未来的美好，并且希望可以这样长长久久。

这一天我们过着惬意的生活，一切都很如愿。刚下过雨的天空是透明的蓝，看不到一丝尘埃，有风吹来，树叶轻轻摇摆；涧水淙淙，如此静谧的乡间美景让我们陶醉。我们在一个农民家里吃午饭，他们全家诚挚地祝愿我们幸福。这一家可亲的萨瓦人真善良啊！吃过午饭，我们就到树荫下歇息。之后，我去捡一些干树枝准备煮咖啡，德·瓦朗夫人则去草丛里采一些药草。中间我为她采了一束鲜花，德·瓦朗夫人开心地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花朵知识。按说，这应该引起我对植物学的兴趣。可是，那段时间我钻研的学科太多了，根本无暇顾及。而且，那天我忽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们的交谈，做过的事情，还有周遭让我感动的环境，都让我想起大约七八年前在安纳西时候，心中向往的梦想生活。它和今天的生活多么相近呀！我不由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于是对亲爱的德·瓦朗夫人说：“妈妈，这就是我盼望已久的生活。从此，我再不幻想其他的事情。只要有你，我的生活便圆满了，希望以后永远如此。愿这样的快乐永远伴随着我们，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的幸福就这样一天天地延续着，没有任何外来事物打扰我们，这样的幸福生活让人心旷神怡。但愿这样的生活永不停歇，直到生命终止。但这一切并不代表让我忧郁的起源彻底消失，而是它已经顺着其他的方向游走。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它往好的方向引导，以便寻找补救的办法。德·瓦朗夫人对田园生活很喜欢，而且没有因为我的缘故分心。她渐渐爱上了干农活，并且卖了农作物换钱。关于这一点，她是个行家，而且愿意发挥这一优点。现在的她，已经不局限于房屋四周的土地；开始另外租地来种一些农产品，或者是一块牧场放养牛和羊。她不再是以前那样无事可做，而是一心想在农业方面大展拳脚，朝着农场主的方向发展。

关于这一点，我不希望她一下子将规模做大。她花钱散漫惯了，一定会受骗的，于是我提出了不少的反对意见。可是，想想多少会获得一些收益，也可以补贴家用，也就不多嘴了。在我的眼中，她现在想要做的事情，比从前的种种计划要靠谱得多。我不指望靠她挣大钱，可是与其让她做那些没把握的事情，还不如让她在这方面耗点精力，也省得受人骗。如此一想，我就盼望着自己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可以帮助她照顾事业。于是，我就不得已放下了书本，也没闲工夫去考虑自己的病了。这样一来，我的身体意想不到地好了很多。

这一年的冬天，从意大利归来的巴里约神甫，赠送了我几本书，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邦齐利神甫编著的《音乐史》《音乐论文集》两本书。它们让我对音乐历史有了浓烈的爱好，而且打定主意对这门学科做一番深层次的研究。巴里约神甫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

几个月前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计划第二年春天去日内瓦领取母亲名下的遗产，起码是在获知哥哥的准信前拿到属于自己的一份。这件事情之前就做了安排。当我到达日内瓦的时候，父亲也在那里。而且他到得比较早，虽然以前关于他的判决还在有效期，但是并没有人寻找他的不是。我想是因为人们佩服他的胆量，并且敬重他的人品，有意装了个糊涂；况且官员们正忙着筹备一个快要实施的工作计划，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引起人们对我父亲当年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愤怒。

我之前担心，有人在我改信天主教的问题上找麻烦，让我没法顺利地继承遗产。结果还比较幸运。关于这一点，日内瓦的法律规定没有伯尔尼的严苛。到日内瓦，谁要是胆敢改变信仰，面临的将是公民身份和财产的双重丢失。关于我应继承的遗产，其间并没有产生争执，可是我得到的非常少。尽管人们都知道我的哥哥不在了，可是还没有确凿的凭证，所以我不能得到属于他的那一份遗产。于是我把属于他的那一份尽数留给了父亲，以便让他安享晚年。

我办完相关手续后，刚领到那笔钱就去买了一些书，然后尽快回家，将剩下的钱都交给了德·瓦朗夫人。当我将钱递给她的时候心里比自己领到钱的一瞬间还要开心。她收下钱的时候态度平静，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且在以后还把这些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按德·瓦朗夫人的表现，不管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她都会这样安排。

让人烦恼的是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脸色苍白，人瘦得都能看出身上的肋骨。脉搏和心率还是那样跳得厉害，胸口发闷，身子虚弱得几乎没法动弹；稍一弯腰就头晕眼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对于我这样喜爱运动的人，这些状况根本让人没法忍受。除了这些毛病，我还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毫无来由地想要大哭一场，哪怕是树叶掉到地上或者小鸟的叫声都会吓我一大跳。即使过着如此幸福的田园生活，我也时常多愁善感。一切状况表明我已经过够了幸福的生活，这些有害的情绪极大地侵扰了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混乱。唉！我们存在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为了享受快乐的。

我的灵魂和身体，即便不是同时承受痛苦，起码有一方在遭受苦难；一方享受了美好，总是以另一方的苦难为代价。比如，我的心灵在快乐地欣赏美好事物时，我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却阻止了我的幸福。我一直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像现在，虽然我已白发苍苍，病魔缠身，可是我的精力非常充沛，足以抵抗各种病痛。我写出这段话的时候，已经60岁了，浑身都是病；可是我觉得，这饱受苦难的晚年生活比起当年的青春年华更加富有活力。

之后，我又学了一些生理学，于是对解剖知识有了兴趣。我开始逐个研究自己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细心地了解它们的作用。这一下，竟然我觉得它们都是有毛病的。我惊讶的是，自己的身体虚弱成这个样子，还在好好地活着。只要我看到书中关于病痛的描写，我就对号入座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敢打赌，好好一个人，没病也会整出病来的。

我发现书中的每一种病症都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同样的症状，我就认为这些病我都有。这个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疑心病吧。一个人看的医书多了，就避免不了患上这种病。我不断钻研、对比的结果是：我认定自己的心脏长了一个肌瘤。关于这一点，萨洛蒙有些嗤之以鼻。按说，我应当按照这个观点更加坚定从前的决心。可是，我没那样做。而是费尽心机想治好心脏上的“肌瘤”，恨不得立马就有医治的良方。

一次，阿勒去蒙彼利埃观赏植物园，并且拜会园艺长索瓦日时，有人和他说费茨先生治好过这种病。德·瓦朗夫人忽然想起了这件旧事，于是和我说明情况。我立刻决定去寻找费茨先生。因为心情迫切，我就具备了去蒙彼利埃的精神和能力，用的费用是从日内瓦带回来的钱。在德·瓦朗夫人的极力支持下，我起身到了蒙彼利埃。

其实，我跑那么远去寻找医生真不值得！

一路上，骑马挺累人，我到了格勒诺改坐一辆马车。到了穆瓦朗，有五六辆马车跟在了我的马车后。看起来，特别像喜剧故事中描写的马车队。他们陪送一位芳名是科伦比埃的新娘子出嫁。和她在一起的是拉尔纳日夫人，虽然没有新娘子年轻貌美。可是也有几分动人之处。科伦比埃到了诺曼斯就是目的地，可是拉尔纳日夫人还要继续赶路，到圣灵桥边上的圣安得奥尔小镇。

大家肯定以为，我这样内向的人是无法很快和这些美丽的女人打成一片的。不过，由于我们一路同行，找到的又是一家旅馆，我又不愿意让她们以为我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好虚与委蛇和她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渐渐也就熟悉了。但是，我的真心是不愿和她们这样熟络的。那么多人说话太闹了，对我这样的病人并不相宜。

不过，看起来聪明的女人大多有强烈的好奇心。为了结交一个男人，总是运用手腕将他玩得团团转。我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科伦比埃没这个必要，因为她的身边有好几个年轻的男仆人供她使唤。何况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拉尔纳日夫人就不一样了，她的身边没有一个男子，实在寂寞。她想有个人在路上和她说说话，就再三主动贴近我。

这一下完蛋了！可怜的让-雅克，什么发烧、肌瘤、神经衰弱之类病症，统统见鬼去吧！只要看见她，全部好了。除了心跳的症状，她可不想给我治好。我的身体原因是联系我和她之间的纽带。她得知我要到蒙彼利埃看病，而且认为我不是一个花花公子。按说女人一般不会喜欢身体孱弱的男人，可是这位夫人却对我非常关心。早上，她打发人来探视我的病情，还请我和她们喝可可茶，关切地询问我的睡眠情况。第一次，我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不知道”。这让她们认为我脑筋不清楚，于是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不认为这样细致地观察对我有什么坏处。有一次，我无意听见科伦比埃和她的女伴说：“尽管他不太会说话，可是挺讨人喜欢。”这让我有了很大信心，觉得自己真的讨人喜欢。

随着我们越来越熟悉，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一些私人问题，譬如：你来自哪里，做什么的之类。这让我有点难堪：只要是和上流人士在一起，尤其是上流社会自命风雅的女人，只要得知我最近改信天主教，很快就白眼相向。那时，我也不知怎样想的，冲口就说自己是英国人，而且是英国的激进人士。我告诉她们，自己是达丁先生。于是，她们就称呼我为达丁先生。

随行的人中，有一个叫作托里尼昂的侯爵是一个非常讨厌的家伙。他和我一样都是个病人，可是年纪大，脾气也大。居然到我跟前卖嘴，说他认识詹姆士国王，熟悉那个想要偷窥王座的人，还和我大谈日耳曼王宫的情况。我那时真是如鲠在喉，真不知该怎样才好。关于这些，我只是通过一些小报或者哈密尔顿伯爵的文章有所了解。还好我应对恰当，几句话就应付了。假如他要和我探讨英语，那就露馅了，因为我连一句英语都不懂。

我们相见甚欢，谁也不舍得分手，于是我们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得非常慢。到了圣玛瑟林恰巧是个星期天，我陪拉尔纳日夫人一起去做弥撒。可这下几乎弄坏了！在教堂，我的举止和自己以往上教堂一样的虔诚。她见我这个样子，认定我是一个忠实的教徒，就对我抱有很坏的看法。两天以后她果然亲自和我说了这样的话。之后，我为了转变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可是使了不小的劲。

拉尔纳日夫人可是个情场老手，看准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放手。她好几次明显在试探我的反应。可是我以为，她肯定不是看上了我的外表，只是想捉弄我罢了。为了验证这个观点，我做了不少的傻事，简直赛过了《遗赠》中的蠢侯爵【5】。

尽管拉尔纳日夫人不断向我递飞眼，还说了不少的情话。可是，即便换个比我聪明的人也不会认为她是倾心于我。她越是待我好，我越是觉得自己观点正确。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居然动了真感情。我悲伤地和自己，也和臆想中的她说：“要是这一切能够实现，我一定是最幸运的男人。”我认为，就是自己这春心初动的模样，让她下决心搞定我。

在诺曼斯，科伦比埃和她的人马和我们在此告别。我和托里尼昂侯爵、拉尔纳日夫人三个人以愉快的心情慢悠悠地向前走。托里尼昂侯爵尽管身体不佳，脾气也不好，可他人不坏。他只是不想掩饰自己的真实心理。因为拉尔纳日夫人毫不掩饰对我的情感，托里尼昂侯爵甚至比我还早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他那些旁敲侧击的话本该引起我的怀疑，可是我这个糊涂虫居然以为，他和拉尔纳日夫人一起串通起来捉弄我。我这样的糊涂虫，居然在最有希望当风流人士的重要时刻变成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傻瓜。我真搞不懂拉尔纳日夫人怎么不讨厌我这张苦瓜脸，为什么不一脚把我踹飞。说起来，这个女人还是挺有眼光，她知道我虽然看起来笨了些，可是有一颗热情浪漫的心。

最后，她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让我了解她的情感。那天，根据以往的惯例，我们在瓦朗士家吃过午饭后会停下来。我们在城外的圣雅克旅馆住下。我永远记得这家旅馆的名字和拉尔纳日夫人的那个房间。午饭后，她提出到外面散步。因为托里尼昂先生绝对不想去，所以这是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最好时机。我们的旅程余下的不多了，她下决心要利用这次机会。我们顺着城外的水渠散步。我再一次和她说起自己的病情，她回应的声音非常温柔。还不时挽起我的胳膊放在她高耸的胸脯上，也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不懂她的意图；可笑的是，我当时也激动不已。

我说过，她非常讨人喜欢；而且，意乱情迷的她非常撩人，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女性的妩媚。我很想回应她，可是我担心这样会冒犯了她，让她瞧不起，从此成了别人的笑谈，更怕那个性格直率的托里尼昂侯爵说我冒失。所以我努力克制自己，以至于我也对自己胆小如鼠的样子生气了，可是我无法战胜自己。当时的我，比遭受酷刑还要难受。我根本想不起书中那些曾经熟悉的情话，而且，那些话在大路边上讲也是挺滑稽的。我晕乎乎的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是在和人赌气。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拉尔纳日夫人一下搂紧了我的脖子，将她的嘴唇紧紧贴在了我的唇上，才打破了难言的僵局。

这一下我明白了，还犹豫什么呢？我马上变成了懂得情趣的男人，正是两情欢愉的时候。以前，由于我不能确定她对我的态度，所以才收敛自己。我热烈的眼神，发烫的嘴唇，我的心和所有的感觉，都没有和当时一样能够更完整地投入状态。我终于圆满地补偿了自己从未享受过的欢乐。虽然拉尔纳日夫人为了现在的欢乐费了不少的脑筋，可是我认为她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付出。

哪怕我垂垂老矣，可是只要想到这个迷人的女人，都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我说她迷人是有道理的。虽然她算不上年轻貌美，可也并不丑，看起来很有活力，而且从外表看不是个笨女人。和其他女人比较，她脸色不够娇嫩，可我认为是脂粉擦得太多了，伤害了皮肤。她虽然行事不够谨慎，却因此变得可爱了。你可以看见她以后选择不去爱，可是一旦拥有了她，就一定会喜欢的。这些可以说明，她对别人不会和我一样。

我们俩的秘密肯定逃不过托里尼昂侯爵的眼睛。从他讥讽我的话语中可以听出，表面上是嘲笑我，实际上对我充满了同情。他认为我是一个让女色俘虏的可怜虫，一个泼悍女人纵情的牺牲品。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都看不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所以我天真地以为已经成功骗过了他。拉尔纳日夫人比我看得透彻，她和我说：我们两个的事情，侯爵肯定发现了，他只是出于好心不想当面拆我们的台罢了。确实，像他那样明白事理的人不多见。即便是知道之后，他也只是取笑了我几句，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在我看来，他那些看似玩笑的话其实含有几分赞叹之意，至少认为我不像表面一样蠢头蠢脑。

这一点他搞错了，但是问题不大。我正好可以利用他的失策，有意让他讥讽一下。然后故意反驳他几句，或者技巧性地言语相讥。这样大家当时笑话的就是他，可不是我。顺便让拉尔纳日夫人看看，我是如何绝妙运用了她教给我的手腕。我变了，不是从前的让-雅克了。

我们此时旅行，不但天气适宜，地方也是风景秀美，真让人心情舒畅。这样幸福的生活多亏托里尼昂侯爵的精心布置。可是，我不高兴他过于关心我的居住问题：他喜欢打发男仆提前订下旅馆的房间；那个讨厌的男仆，或许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或许是主人交办——老是将拉尔纳日夫人的房间安排到侯爵隔壁，将我的房间安排到另一头。

这样做的结果，非但没有难住我们，反而添了几分偷情的味道。这样甜蜜的生活大约有四五天，在这短暂的日子里，我沉醉在快乐之中。在这方面，她是我一生中仅有的欢乐。我不妨坦诚地交代，假如不是拉尔纳日夫人，我有可能在没尝到此间滋味前就离世。

我和她之间尽管不是纯粹的爱情，起码是她向我付出温情后，我给予的一种报答。她能够纵情地享受情欲的欢乐，而且不丧失理智；是因为她在享受过程中，从我们无数的温柔情话中听到了我的真心话。我的一生，仅有过一次真正的爱情，但是对象不是她。我对她的爱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和我对德·瓦朗夫人的爱也不一样。我和德·瓦朗夫人的爱，欢乐中带着忧伤，还有一丝内疚。我总觉得自己占有德·瓦朗夫人，不但让她感受不到幸福，反而有辱她高贵的身份。所以，占有拉尔纳日夫人，让我的情绪得到彻底的放松，比在德·瓦朗夫人身边快活多了。我可以感受到男性的尊严和骄傲，而且可以和她一起分享其中的欢乐。

由于托里尼昂侯爵是本地人，所以我记不清他在什么地方和我们分手。之后，直到蒙德利马尔，就剩下我和拉尔纳日夫人两人了。她打发女仆坐到我的车子上，而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坐到她的车子里。这样当然是最好了，至于旅行途中的景色，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到了蒙德利马尔，她因为要办一些事情，我们就待了三天。其间，她只是需要拜见一个人才离开了我一刻钟。因为这次拜会，带来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邀请和回访。拉尔纳日夫人借口身体不适，全部推掉了。我们每天都在天气最好的时候到一些风景优美的地方游玩。啊！这三天时间真让人难以忘怀！直到今天，我每次想起来，都是万分留恋。而这样的欢乐从此不会再现。

旅途中的露水情缘是不会长久的，我们必须分开了。而且现在分手，正当其时。我这样认为，并不是因为感到厌倦。事实是，我对她的情谊一天比一天浓烈。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拉尔纳日夫人虽然一再克制自己，可是我的精力快不行了。但是，临近分别时，我也要将自己有限的精力利用起来，好好享受一番。她因为担心我让其他的本地女人勾引，也同意了。为了减轻相思之苦，我们做了下次见面的安排：既然这样的生活有利于我的身体康复，到了冬天我就到圣昂德奥尔小镇去，让拉尔纳日夫人继续照顾我。但是，为了不让人议论，我一定要在蒙彼利埃住上一个多月，给她空出安排的时间。接着，她把我今后应当注意的事项，都仔细交代了一番。

我们约好，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定要经常联系。她一再吩咐我注意调养身体，看病要找个知名的医生，遵医嘱，无论医生交代的多麻烦。我一旦和她会面，她是一定要督促我的。她说的这一番话完全出自真心，也看出了她对我的爱。她现在的态度比起我们在床上的时候更能表明她发自内心的爱。她从我的行头能够看出我的窘迫，实际上她本人也不富有。可是我们分别的时候，她硬是要把身上的钱分一半给我。我好不容易才拒绝掉。虽然我们最后没能在一起，可是我的内心一直忘不了她。我从她的神态判断，她对我也动了真感情。

我一路上带着美好的回忆，赶快了行程。能够坐在舒服的马车里，回味曾经的幸福和将要到来的新生活，真是一件快活的事情。我的脑子里，除了想象中圣昂德奥尔小镇的快乐生活，再也装不下别的。我心心念念都是拉尔纳日夫人和有关她的一切，仿佛世上的所有人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包括亲爱的德·瓦朗夫人也想不起来了。

我仔细回想着拉尔纳日夫人和我说过的所有话，并且发挥想象。好像已经看见了她的房屋、邻居，以及她的朋友们，还有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她家里有一个女儿，而且无数次和我表明女儿在她心目中的至高地位。她的宝贝女儿，已经年满15岁，长得甜美可爱，性格温柔大方。拉尔纳日夫人一再和我承诺，她的女儿肯定会爱上我。她说的这番话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不停地寻思这位姑娘将以什么样的态度待我。

从圣灵桥到雷穆兰的路上，我着了魔一样考虑这个问题。有人建议我去看看加尔大桥【6】。这样的机会我肯定不会错过。用过早餐后，我联系了一名导游带我去游览加尔大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古罗马人建造的大桥，我很早就想见识了。近前一看，它的磅礴气势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也只有古罗马人才能修建出这样宏伟的建筑物。它寂静地矗立在一片荒野之中，更加凸显出典雅端庄的气质，真让人叹为观止！

它虽然名义上是一座桥，实质上是一个输水的渡槽。我忍不住想，他们是怎样把那么多的石头从大老远的采石场运来的？又是谁将这难以计数的劳工集中到了这荒野之中？我认真打量了一遍这座大桥的上下三层后，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的脚步很轻很轻，高大的桥洞响起的回音，让我觉得仿佛是建设者洪亮的说话声。我好像一只小虫迷失在这座恢宏的建筑里，虽然我很小，可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鼓舞着我的心灵。我忍不住感叹：“假如我出生在古罗马的时代该多好呀！”我在那里一连停了好几个小时，沉醉在这迷人的世界里。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忍不住想：拉尔纳日夫人只是担忧我被蒙彼利埃的女人吸引，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让加尔大桥勾得神魂颠倒。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在尼姆，我观赏了圆形剧场。按理说它比加尔大桥雄伟得多，可是它给我的印象却很平常。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我对加尔大桥的印象先入为主，相比之下，就感觉其他的没什么了不起。也许是因为它位于市中心，让人感觉施工难度不是太大，而且这座华丽的大剧场四周都是一些破败不堪的小房子，就连剧场里面也有不少的破旧小房子，看起来还不如周围那些房屋。这一切和漂亮的圆形大剧场比较起来，是那么的不协调，让观者的心情非常不快。

在这之后，我还去看了维诺纳的竞赛场，尽管它看起来比尼姆圆形剧场小很多，也没有它华丽，可是人家保存得相当不错，所以给观者留下好印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法国人一向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古建筑。况且他们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是开头大张旗鼓，末了草草收尾。即使工程结束后也不去认真维护。

我彻底改变了，而且我的欲念一旦让某种美好的事物勾起来，马上兴致高昂，我甚至在吕奈尔桥酒店故意留了一天，只是为了在这所全欧洲最受欢迎的餐厅享受美味。谁也想不到荒野之地的一个孤岛一样的房子，居然可以搞到海鲜和野味，而且可以喝到昂贵的佳酿。这本身就是一件稀罕的事儿，再加上这里的老板对待客人的态度，和富贵之家的座上宾没什么两样。这一切居然只收三十五个苏！可惜他的经营时间并不长，原因在于过分追求名声，反而为之所累。

在路上，我根本想不起自己的病，最终到了蒙彼利埃才记起此行的目的。现在，我的神经衰弱好了，其他的症状都还在。尽管我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状况，也不再那么苦恼。可是这种事情无论搁到谁的头上，都无法忍受。而且认为自己肯定命不长了。这些病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远远大于它本身的痛苦。所以，当强烈的欲望分散了精神的时候，也就感受不到痛苦。可是我的病又是确实存在的，不是凭空捏造的。所以当我一闲下来，这些病又都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