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730—1731）（1 / 3）

我回到了安纳西的家，可是却没有看见她。大家可以想到我是多么地痛苦！多么地吃惊！于是，我开始对自己扔下勒·梅特先生后偷偷溜走的行为感到内疚；尤其是我知道了他的不幸遭遇后，更加羞愧，心情也就越发沉重。

那只乐谱箱可是他的全部财产啊！为了抢运这只宝贵箱子，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刚运到里昂，就被多尔坦伯爵打发人扣下了，原因是主教会事先写信告诉伯爵，说我们是携物潜逃。这个箱子可是勒·梅特先生的所有家当，以及今后生活的唯一来源，更是他一生辛勤劳动的成果。他再三要求归还，结果却是徒劳无功。关于这只箱子的所有权问题，起码要通过诉讼程序来解决。可是他们根本没有这样做，而是按照强者的办法武断地解决。这位可怜的先生，就这样失去了自己艺术天才的成果，青年时代的所有作品，还有晚年生活的保证。

当时，我受到的打击非常严重，身心几乎全部崩溃。不过那时候我还年轻，再伤心的事情，过不久就会想出一套安慰自己的办法。我希望尽早得到德·瓦朗夫人的消息，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巴黎的住址，她也不知道我已经回到家。至于我丢下勒·梅特先生的事情，全面来看也不能算是多大罪过。他逃走的时候，我已经帮了忙，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事情。即便我和他一起留在法国，也没法治好他的病，更保不住他的箱子，除了加大他的花销，可没有一点好处。对于这件事情，我当时就是这样看的，可是今天我不这样认为。我们刚做完一件丑事后，并不会很快后悔；而是很久以后，当我们每一次想起它的时候，心里才会加倍难受。因为一个人做过的丑事，是永远无法消失的。

关于妈妈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三等待。因为巴黎那么大，根本就无从寻找，而且路费也是个很大的问题。要想得到她的消息，还是待在安纳西最妥当，这就是我留下来的理由。不过在安纳西的时候，我做的有些事情却不太好：有一位曾经照顾过我，而且还可以继续照顾我的主教，我没有去拜访他。原因是德·瓦朗夫人不在身边，我怕他责问我悄悄逃走的事情。我也没有到神学院去，因为格罗先生已经离开那儿了。实际上，所有的熟人我都没有去拜访。我本来想去拜见地方长官夫人，可是没有那个胆量。还有一件更糟糕的事情：我又遇见了汪杜尔先生。虽然这个人我很欣赏，可我出走以后根本没想起他。

这次见面我发现他是安纳西的名人了，非常受欢迎，尤其是贵妇们都争先恐后邀请他。他这样的成功简直使我晕头转向。那时候我只能看见一个汪杜尔先生，几乎连德·瓦朗夫人都忘记了。为了方便向他请教，我提出和他住在一起，他居然同意了。

有个鞋匠是个爱逗乐子的人，喜欢用方言叫妻子“骚娘们”——其实这样的叫法倒挺配她。汪杜尔先生就住在这位鞋匠的家里。鞋匠和妻子经常吵架，这时汪杜尔先生就站到旁边，看起来好像是劝解，其实是想让他们吵得更久一些。他故意用普罗旺斯口音说一些挑逗他们的话，通常会收到很好的效果：他们吵得越来越凶，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下午两三点 ，我们吃过食物后，汪杜尔就去他经常出入的交际场所消遣了，而且晚饭也在那儿吃。我就一个人随便走走，一边回想着他那奇妙的本领，羡慕、赞叹着他那少见的才能，同时咒骂着自己倒霉的命运。唉！我对生活是有多么不了解呀，如果我不是这样的固执、愚蠢，不但能过上他那样快活的生活，而且会比他幸福一百倍。

德·瓦朗夫人出门只带了阿奈一个人，我前面提到过的贴身女仆默尔塞赫留下来了。我发现她依旧住在夫人那套房间里。默尔塞赫比我的年纪稍微大一些，长得不是很美，但是非常可爱。这位弗里堡姑娘心眼不坏，除了有时候不太听女主人的话之外，我还真没发现她有其他缺点。我经常去看望她，也算是老相识了。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想起一位更加可爱的女人，所以就喜欢上她了。

默尔塞赫有好几个女性朋友，其中有一位日内瓦姑娘吉罗小姐，她竟爱上了我。真是活该我倒霉！她老是逼着默尔塞赫带着我到她家去。因为我喜欢默尔塞赫，还因为那里有几位年轻姑娘是我愿意见到的，也就听之任之了。吉罗小姐想尽办法挑逗我，可是我腻烦透了。每当她那干瘪且被西班牙烟草熏黑了的嘴接近我的脸，我真想吐她一脸唾沫。可是，每一次我都强行忍住了。除了这一点不愉快，我和这些姑娘玩得还不错。她们每一个人都极力向我示好，也许是想讨好吉罗小姐，也许是想讨好我。这一切，我只视作友谊。后来，我有时会想，当时只要我愿意，和她们的关系其实可以发展得更深一些。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想这样做。

我内心里喜欢的是贵族小姐。像女仆、女裁缝、女小贩，这一类女人吸引不了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这样。关于这一点，我和贺拉斯的想法不一样。这绝对不是因为羡慕出身、地位的虚荣心作祟。我喜欢的姑娘要有娇嫩的皮肤，以及一双纤纤玉手，服饰也要雅致，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清秀飘逸的气质。不仅如此，她的言谈举止还要大方得体，文静优雅；衣裙剪裁得当，款式精美；鞋子也要看起来精巧；还有丝带、花边之类的小配饰要和头发的颜色衬托得协调美观。假如一个女子具备了上述条件，就算相貌差一些，我也会偏爱她。有时候我也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可是，我心里忍不住这样想。

意想不到的好事竟然来了，但是怎样抓住这个机会就要看我了。我多么喜欢不时回味青年时代的欢乐时光啊！它们是那么甜蜜，那么短促，那么难得！可是我却如此轻易就享受到了呀！只要我一想起这些时光，心里就会有一种单纯的快乐，我缺少的正是这样的快乐，以此恢复我的勇气，能够忍受晚年生活的烦恼。

有一天清晨，天气看起来非常好，我急匆匆穿上衣服赶到野外看日出。我纵情地享受这样的美景。还记得，那是圣约翰节后的日子。大地穿上了美丽的衣裳，五彩缤纷；夜莺欢歌，仿佛知道春天已接近了尾声，因此唱得特别卖力，所有的鸟儿用大合唱的方式送别残春，同时迎接美丽夏日的光临。这样的美景，是我这样的年龄不可能再见的日子；也是和我一样居住在这块凄凉土地上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天【1】。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城市，热气渐渐升腾，我在一个山谷的树荫下慢慢走着，一道潺潺溪水，在我的身畔缓缓流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嘚嘚声以及少女喊叫声，她们好像遇到了什么难处，可是仍旧笑得很开心。我转过头，只见她们正朝我大声呼喊。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我认识的两位小姐，格拉芬丽小姐和嘉莉小姐。她们骑马的水平并不高，不知道如何让马涉过溪流。这位格拉芬丽小姐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伯尔尼姑娘，因为在老家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被赶了出来，可那是她那个年龄容易犯的错。我在德·瓦朗夫人家里看到过她几次，她现在处处以德·瓦朗夫人为榜样，不过格拉芬丽小姐并不像德·瓦朗夫人那样，可以领取一份年金。还好，她和嘉莉小姐相遇了，两个人很投缘，成了好朋友。运气真不错！嘉莉小姐因此请求母亲同意，让她在没有找到职业以前和自己做伴。嘉莉小姐与格拉芬丽小姐相比更美一些，也小了一岁，而且她的举止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娴雅大方，身材也很好，苗条匀称。对于一个正处于青春年华的美丽少女，这就是她最大的魅力。她们两个人的性格非常相似，都很温柔，假如没有情人的打扰，我相信她们会永远亲密地在一起。

她们和我讲要到图讷去，因为嘉莉夫人在那里有一座古堡。可是她们不会驱马过河，让我帮忙。我提出的第一种方法是：用鞭子赶马。可是她们担心我让马踢到，又担心自己会摔下来。就这样我采用了第二种办法：我牵着嘉莉小姐的马过河，另一匹马也轻松地跟着过来了，结果是我的衣服让河水淹没了膝盖。事后，我打算和两位小姐告别，准备就这样傻乎乎地离开。可是，她们俩悄声说了几句话以后，由格拉芬丽小姐和我说：“等一下，请不要走，我们绝不能就这样让你走开。为了帮到我们，你的衣服都弄湿了，我们如果不把你的衣服弄干，心里会过意不去的。现在，你已经被我们‘俘虏’了，请跟我们一起走吧。”我的眼睛紧盯着嘉莉小姐，心怦怦乱跳。她看见我吃惊的样子，笑了起来：“不错，您就是我们的俘虏，快骑到她的马背上，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你。”

“小姐，我并不认识您的母亲，她看见我和你们一起回去会怎样看这件事情呢？”

格拉芬丽小姐告诉我：“她的母亲不在古堡，图讷只有我们两个人。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回城去，咱们一起做个伴吧。”

她说的话在我身上产生了明显的效果，简直比触电还要快。我纵身跳上了格拉芬丽小姐的马背，兴奋得直发抖。为了骑得稳一些，我不得已搂住了她的腰，我的心跳得厉害，就连她也感觉到了。她和我说，她的心也跳得厉害，因为害怕从马背上掉下去。听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请求我从后面摸摸她的心，有没有跳得那样厉害。可是我没有那个胆，一路上我的双臂像腰带似的搂紧了她，一丝也没敢挪动。也许哪位女士读到这里，会赏给我一耳光，打得还挺有理。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开心，两位小姐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也因此引起了我谈话的兴致。那天直到晚上，我们三个人的嘴就没有停过。她俩对待我的态度很随和，没有让我感到拘束，我的舌头和眼睛也因此全部活跃起来了。有几次，我和她们其中的一个单独待在一起时，说话会有点发窘。可是离开的那一位很快就回来了，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弄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回到图讷，我先烘干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我们就开始吃早餐。之后，最正式的事情就是准备午饭。可是两位小姐一边做事，一边开小差——时不时地去亲亲佃户的几个孩子。搞得我这个可怜的帮手在一旁干着急，只有眼馋的分。做饭的食材事先从城里送了过来，品种很多，做一顿丰盛的午餐绰绰有余，尤其是点心花样很多。令人遗憾的是，送东西的人忘了带葡萄酒。这件事情对于不常喝酒的小姐们来说，并不是很重要。可是我有点不高兴，本来想借酒壮胆，这下全完了。她们俩好像也有点恼火，或许心里面想的和我一样？

这事我可不敢相信：看她们天真可爱、活泼美丽的样子，是那么纯真无瑕。况且，她们俩和我又能做出什么事情呢？她们派人四处寻找葡萄酒，都是无功而返。原因是这一带的农民太穷了，根本喝不起酒。她们因此向我致歉。我说：“你们千万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为难。在这儿，不要酒我也会酩酊大醉的。”这是我当天壮着胆子，说出了唯一的殷勤话。可是这两个淘气鬼一定可以看出来，我可是说了一句大实话。

我们的午饭就在佃户的厨房里吃的。两位小姐端坐在长桌两头的凳子上，我则坐在她俩中间，一个只有三条腿的矮凳上。这是一顿多么美好的午餐呀！又是多么醉人的回忆！我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就能享受到这样纯洁而真实的快乐，我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别的快乐，巴黎的美味佳肴怎能与此相比？我的意思并不是指进餐时的口腹之欲，主要是身边这两位美丽的小姐，她们秀色可餐，令人遐想。

吃午饭时，我们有意省下点东西：没有喝早餐余下的咖啡，打算下午和她们带来的甜品一起享用。为了有个好胃口，我们一起去果园采摘樱桃，以便当作餐后甜食。我攀上了樱桃树，连枝带叶地摘下一束束樱桃投给她们，她们则把吃剩下樱桃核透过树枝缝丢还给我。其中一次，嘉莉小姐两手张开围裙，头微微朝后仰，做出了接樱桃的姿势。我瞄准了，稳稳地将一束樱桃枝扔在她的胸口。她忍不住开怀大笑，我也跟着大笑起来。

那天我们就这样开开心心、自由自在地度过了，谁也没有乱开玩笑，说一句过头的话。大家都很规矩，但是这样的表现不是假装的，完全发自内心。我的胆子很小，整整一天的时间，最无法控制的举动就是抓住嘉莉小姐的手吻了一下。确实，依照当时的情况，她允许我轻轻吻一下，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当时房间就我们两个人，我的呼吸很急，她低下了头。我本来想说些什么，来不及张口就匆匆吻了她的手。她把我亲过的手慢慢抽了回去，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否生气。我迟疑着想要对她说些什么话，就在这时，格拉芬丽小姐进来了。这时，我忽然觉得她的样子有点丑。

到了最后，她们一起认为：到了天黑回城有点晚，现在的时间正好可以在天黑前赶回去。于是，我们急忙准备和来时一样骑着各自的马往回赶。假如我的胆子够大，会提议改变一下上午的位置，我骑到嘉莉小姐身后的马背上去。事实上，嘉莉小姐已经用眼神告知我了她的心思。可惜我没敢说出来，她也不能主动提出要和我骑同一匹马。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在惋惜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太快。不过，我们也没有抱怨白天的快乐时光短暂，因为大家玩得很开心，不曾浪费一分一秒，等于无形中延长了白天的时间。

我们在早上相遇的地方告别。分别时，我们依依不舍，怀着激动的心情约定以后再相见。虽说我们在一起仅仅相处了十二个小时，却感觉好像有几个世纪的亲密感情一样。以后，这两位可爱的姑娘想起这一幕，只会感到温馨甜蜜，绝不会有半分令人愧疚的场景。从我们三个人之间纯洁情谊得到的快乐，要比肉欲的欢乐更加美好。我们三人真心相爱，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能见人的事情；我们情愿这样永远相爱。天真烂漫的性格自有它特别的吸引力，它远远胜过肉欲的享乐，它将永远存在我们的心间。对于我，深深明白：这样的一天，这样美好的回忆，和我这一生得到的其他乐趣比起来更加让我难忘、令我心醉神迷。我当然知道如何区别这两位可爱的姑娘：对她们我同样喜欢，假如格拉芬丽小姐做我的情人，也不错；不过，假如我可以选择的话，我非常希望她可以做我的好朋友，非常亲密的那种。无论怎样，当我离开她们的时候，忽然间觉得没了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我会没法活下去。无法预料的是，从此一别，这一生我们再也没有相见，短暂美丽的爱情就这样消失了。这样的结果，谁又能想到呢？

看到这里，大家对我的风流情史不免觉得好笑，认为我费了这样大的劲得到的所有收获不过是亲了嘉莉小姐的手罢了。啊！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大错特错，我得到一个吻就结束的爱情可比你们一个吻开始的爱情有意思得多。

昨晚汪杜尔睡得很迟，我回来的时间不长，他也进门了。这一晚，我不像以往那样看见他就很开心。我小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不想让他知道我今天有怎样的经历。白天，两位小姐和我谈起他时很是看不起，得知我同这样一个人交往非常不高兴。显然，她们的观点影响了我，我现在对他也有点看不起了。况且只要是分散了我对两位小姐思念之情的事情，我都会感到厌烦。但是，当汪杜尔谈起我目前的状况时，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处境。马上就想到这个人还是有用的！我的情况相当不妙，已经步入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虽然我的花销不大，可是钱袋马上就要变得空荡荡了。我一直得不到德·瓦朗夫人的消息，也没有其他的财产来源，真是无法预料自己将要变成什么模样。每次想到身为嘉莉小姐的朋友，却将要成为乞丐的事情，我就乱了分寸，真不知该怎样是好。

汪杜尔说，他和预审法官说起过我，预备明天和我到法官先生家里吃午饭。他还说这位法官先生是一个爱帮朋友忙的人，既聪明又有学问，为人谦和，自己有才也很看重有才能的人。无论怎样，认识他都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说着说着，他又和平常一样，把最严肃和最琐碎的事情搅和在一起谈。他让我看一首从巴黎流传过来的歌词，是按照当时正上演的穆雷的一出歌剧的调子谱写的。他说：西蒙法官非常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想照一样的曲调写上一首，还让汪杜尔也写上一首。奇怪的是这个汪杜尔居然异想天开，要我也写上一首。他希望三首歌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如同《笑林传奇》里一辆接一辆的华贵马车一样的效果，让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才好。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觉，费尽心血写歌词。虽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歌词，可是感觉还不错，稍微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写得相当不错！假如这首歌放到前天晚上写，可能就不是这样的水平了。理由是：我写的这首歌表达的正是我刚经历过的美好爱情。早晨汪杜尔起床后，我让他欣赏刚写好的歌词。他接过看了看，说：写得不错！信手将写好的歌词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绝口不提他写歌词的事情。然后，他就带着我到法官先生家吃午饭去了。

西蒙先生一点都没有法官的架子，对我们非常热情。这两位博览群书的才子真是相见恨晚，谈得特别投机，喜欢说一些他们认为有趣的话题。我只需要安静地坐在旁边当好听众就行了，一句也没插嘴。可是我感到很奇怪，他们都没有提起写歌词的事情，我当然更不能提。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当天就没计划谈论我写的歌词。

这次见面，我的表现让西蒙先生很满意，但是他对我的印象仅此而已。之前，其实我们已经在德·瓦朗夫人家见过几次面，只是他不怎么注意我罢了。所以，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相识应该从此次见面开始。虽然没有达到原定计划，但是他带给我的好处在以后的日子得到了实现。现在想起来，还是不错的。

我认为很有必要描述一下他的外貌，不然肯定是一个非常大的疏忽——尤其是他那预审法官的尊贵身份以及让他甚为自得的才能。要是一句话都不说，凭想象大家是不可能猜到的。这位预审法官的个子绝对不够二尺【2】，他的两条腿像棍子一样细长。假设那两条腿能像棍子一样直立，也许会让他看起来高一些。问题是他那两条腿老是斜叉着，就像是两根叉开的圆规脚一样。他看起来又矮又瘦，矮小得令人难以想象。他要是敢光着身子，一定有人说他长得像一只蚂蚱。他的脑袋倒是长得不错，看起来五官端正，眼睛明亮，一副高贵的模样。但是这样漂亮的脑袋和他的身子搭配起来就好像一根树桩上安了个假脑壳。唯一的好处是在打扮方面可以省一笔钱，单是他那一副庞大的假发就能够遮蔽全身。

谈话的时候，他会交替使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真是对比分明。刚开始感觉还比较悦耳，但是继续听下去就会让人受不了。他这两种声音，前者庄重、响亮，我把他理解为出自脑袋的声音；后者听起来很清楚，但是尖锐刺耳，我认为可以和他的身躯相媲美。

当他冷静地、慢慢地讲话时，他的呼吸声稳而匀称，声音低沉；但是他的情绪一旦激动起来，马上语速变得飞快，声音尖厉，好像吹响的哨子。到了这个时候，想要让他回到刚才沉稳的样子，就比较难了。

我对西蒙先生外在形象描写得一点都不夸张。虽然他长成那个样子，为人却极其风流，而且工于词令。他对自己的穿着非常讲究，几乎到了妖艳的程度。他为了展现自己的优点，喜欢早晨躺在床上会客。原因是人们只会注意那颗放在枕头上的漂亮脑袋，而不去想象他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因为他的这种偏好，反而闹出了不少笑话。我敢打赌，他搞出的一个闹剧，整个安纳西的人到现在都还记得。

某一天清晨，他躺在床上——也许是坐在床上，总之是等待他的一个诉讼当事人。他的头上戴了一顶做工精美的白色睡帽，帽子上装饰了两根玫瑰红的漂亮丝带。这时有一个乡下农民来拜访他，恰好家里的女仆不在。

法官先生听到连续的敲门声，就大声喊了一句：“进来！”不巧的是，这一声是尖嗓子，像女人一般。农民进来后张望了一圈，寻找女人声音传来的位置。然后他就看见床上有个人戴了一顶圆锥形的漂亮女帽，上面两根别致的丝带更让他确认是刚才说话的“女人”了。于是他一迭声向“夫人”道歉，想要退出去。这让西蒙先生非常不高兴，说话声越发尖厉。这下子，可怜的乡下人更认为床上是个女人，觉得自己被侮辱了，生气得咒骂起来，他骂床上的“懒婆娘”一点规矩都不懂，骂法官先生在自己家里没有立好规矩。听了这样的话，西蒙先生差点气炸肚皮，随手抄起身边的夜壶朝他那可怜的当事人扔过去。

真是巧得很，就在这时，他的女仆回来了！

法官先生虽说身体上受到了上帝的亏待，是个侏儒，不过他在智力上却得到了相应的补偿。他天资聪慧，人又刻苦，两者结合也就更加聪明了。他在法学上的造诣很高，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自己的老本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文学，还很成功。他特别喜欢将文学书上的名言警句和浓词艳句运用到生活中，以便彰显他的文学才华，哪怕和女士们在一起时也是这样。

他可以把《佳句集锦》或者类似书里面的一些优美句子烂在肚子里，随性发挥就可以成就一篇华丽的篇章或者堂皇的演讲。哪怕是六十年前的老故事，他都有本事述说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不但如此，他还懂音乐，特别是用男低音唱出来还非常好听。

总而言之，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法官，实属难得！

他喜欢向安纳西的贵妇们献殷勤，所以她们对他非常宠溺，就像是对待围在她们身后打转的小猴。可是他看不透这里面的区别，曾试图向一些美女示爱，结果惹得她们差点笑破肚皮。有一位名字叫作埃巴妮的女士，曾经这样评价：能够让他这样一个怪物跪下来亲亲女人的手，就已经给了他天大的脸面。

由于他博览群书，谈话时也喜欢引经据典，所以他说出的话不但有水平，就是听者也感觉受益良多。之后，我经常到他家向他请教关于读书的事情，对我特别有帮助。我住在尚贝里的时候，时不时从住地赶到安纳西看望他。他特别欣赏我在学习上孜孜不倦的精神，不断激励我上进，并且教我如何读书，让我颇受教益。只可惜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身材长成那个样子，真是让人遗憾。过了几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每日忧愁，竟然抱憾死去，实在让人惋惜。这个人确实不错，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可笑，可是相处多了肯定会爱上他的。其实我们之间的交往并不是太多，不过我可没少受他的教诲。真不知该怎样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因此写下一段文字以做纪念。

稍微有点空闲时间，我就跑到嘉莉小姐家的那条街上去，幻想着也许有人到她家里或者会有人出来，哪怕有人打开窗子也好，我都会欣喜若狂的！可是，什么都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哪怕是一只猫。我在她家附近张望的时候，发现她的门一直紧闭着，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住。那条街道窄狭、寂寥，只要有人经过，都会引人注目。偶尔，会有人出现在街上，或者出入她家附近的房子。我一个人突兀地站在街道，觉得非常尴尬。我猜，或许有人可以想到我总是出现在那里的理由。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如同让人鞭打了一般。尽管，我的梦想是与她见面的欢乐；与此相比，我更注重自己心爱之人的名誉，以及她安宁的生活不被打扰。

后来，我决定放弃这种西班牙式情人的追求，再说，我的手里也没有吉他可弹，还是用手中的笔给格拉芬丽小姐写信比较好。本来我是想写给嘉莉小姐的，可是我不敢这样做；还是先写给她的朋友格拉芬丽小姐，况且她算是我和嘉莉小姐的中间人。嗯，我们的关系也很好。

写好信，我想让吉罗小姐转交过去。这是上次我和两位小姐分手时约好的，还是她们先想出的这种办法。因为吉罗小姐是位做针线活的女裁缝，经常到嘉莉夫人家干活。虽然我觉得由吉罗小姐做我们的传话人并不合适，但是又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就没敢挑剔。而且，我也不敢让她们知道吉罗小姐一直对我想入非非。说老实话，要是让两位小姐觉得像吉罗小姐这样的人也敢和她们一样打我的主意，可真是一种耻辱。后来我想了想，确实也少不了这么一个跑腿的人，虽然不理想，聊胜于无吧。因此我下定决心，无论冒多大的风险，都要想办法让吉罗小姐把信送过去。

我刚说了一句话，吉罗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想，她是从我那呆头呆脑、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中猜出来的。大家可以想一想：让她去给两位姑娘送这样的信，她该有多恼火！意外的是，她居然同意了，很快就把信送了过去。第二天清晨，她让我到她的家里取信。我马不停蹄地跑了过去，疯狂地吻着回信。这件事情不需要详细描述，大家可以想到。我想特别提出的是，吉罗小姐的态度实在出乎我的意料，稳重中透着诡异，一改从前的轻浮样子。她心里很清楚，以她的37岁“高龄”，还长了一对兔子眼、豁鼻梁，一张口就是破锣似的嗓门，肤色又黑，怎样都竞争不过那两位妙龄美少女的。她悄然做了一个决定：她宁愿不要我，也不会如了我们的愿！当然，她会为我们保守秘密。

吉罗打起了默尔塞赫的算盘，因为默尔塞赫很久都没有女主人的消息了，她一直都想得空回弗里堡看看。现在机会来了，吉罗张口就说中了默尔塞赫的心事。这位弗里堡姑娘决定马上回家。吉罗建议：姑娘家一个人回去实在不妥，还是由我陪同护送比较合适。单纯的默尔塞赫平日里对我的印象挺好，所以她认为吉罗说得对极了。不出当日，她们就来告诉我这个决定。问题是，我当时也不觉得她们这样随便指使我不妥当。我同意了，认为此次行程不过一个星期罢了。不过我同时告诉她们，我的经济非常紧张，可负担不起路费。默尔塞赫说路费由她承担。我想要补上默尔塞赫多掏的钱，提议先把她的小行李包寄走，我们两个步行，就可以省下雇车的费用。她们觉得这个办法很不错，当下拍板就这样做。

我说了这么多和自己有关的艳遇，感到很不好意思。事实上，我没有从这些姑娘们身上捞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也就可以大胆地讲出来：默尔塞赫和吉罗相比年纪要小一些，没有她懂得那么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撩拨我的话；她只是喜欢学我的声音和语气说话，并且不断重复。旅途中，我不但没有能力照料她，反而要劳驾她照顾我，十分细心。只是到了晚上我们睡在一间房里的时候，她似乎有点胆怯，好像在防着我。

我们风华正茂：一个是20岁的小伙子，一个是25岁的大姑娘。我们这样近距离地在一起，虽然次数不多，但是这其中的分寸我们把握住了。说心里话，默尔塞赫长得不难看，可是当时我的心地非常纯净，根本没打算在路上做什么风流事情——其实，我的心里有时也会有没法控制的欲念，可是我有点傻，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我没法想象一个没有结婚的大姑娘和小伙子到底怎样才能睡在一起。意识深处，我想大约要经过几个世纪的准备才可以走到这一步。假如这位可爱的默尔塞赫小姐以为给我出了几个盘缠就想在我身上讨到什么便宜，那她可要失算了。一路上，从始至终，我们之间很清白，顺顺利利地走到了目的地——弗里堡。

走过日内瓦，我没有看望任何人，我从桥上走过，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这座幸福之城，每当我看到它的城墙、每当我进入它的市区，我的心情都会因为过于激动而受不了。这座城市因为它的崇高、自由使我的心灵纯净，灵魂得到了升华。平等、团结，还有淳朴的民风，这一切是多么重要啊！我为失去了这一切痛悔万分、潸然泪下！我犯下的错不可弥补，可是犯下这种错又是多么的自然、不可阻挡！我有理由相信我已经在我的祖国看到了所有，它们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

想要到达目的地，必须经过尼翁，如果不进城看望我的老父亲，我会后悔死的。我让默尔塞赫待在旅馆，然后毅然去看望他老人家。哎呀！我之前的担心真是毫无道理。他一见到我马上张开双臂拥抱我，在他的怀里，我们泪如雨下。刚开始，他以为我准备长期待在他身边。我和他谈了目前的情况以及今后的打算，他平和地说出了不赞成的原因，并且指出了这样做存在的危险性，并严肃地和我说：大脑发热的情况下做出的荒谬事情越少越好。好在，他没有强迫我留下来。我觉得，他这样做非常好。但可以确定一点：他没有尽自己所能挽留我。追究原因，也许是他认为，我走上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也许是他对于我这样大一个儿子实在不知该怎样才好。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对我和默尔塞赫小姐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不过他这样看很正常。

我的继母人还不错，就是有点装模作样。她假意挽留我吃饭，我可不是那种没眼力的人。我说：返程的时候，我会尽量和他们多处些日子。我有个从水路运过来的包裹，放在身边实在累赘，就暂时放到了他们家。第二天清晨离开尼翁的时候我很开心，我总算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也算尽了点孝心。

终于平安抵达弗里堡，默尔塞赫小姐对我的热情随着旅途一点点减退，到了终点索性冷漠得像个陌生人。她的父亲家庭状况并不是很好，待我的态度也很平常，所以我就住到了小旅馆。到了第二天我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他们邀请我在家里吃午饭，我同意了。道别时，我们都很平静，晚上我还住在旅馆，天明就走了，究竟要到哪里去，我也说不清楚。

我错过了一生中上帝又一次给我幸福生活的机会。默尔塞赫是个好女孩，虽然人不是很漂亮，但是可爱；好像死板些，做事情却讲道理；当然也会闹点小别扭，不过哭一会儿鼻子就完事了，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她确实爱我，假如我愿意，娶她为妻还是比较容易的事情。和她在一起还可以继承她父亲的事业，由于音乐的缘故，我会爱上她父亲的事业，然后就在弗里堡安家了。弗里堡这样的小城不是特别有吸引力，可是这里的居民们都是一些好人。可以肯定，我在这里不会过上想要的快乐生活，可换来的却是一辈子的平静。关于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假如生活再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它抓住，不会有半分迟疑。

我没有回尼翁，而是临时起意直奔洛桑。那里有个美丽的湖泊，我想去看一看。我做事情没有多大动机，很多时候只是随性而为。过于远大的理想，实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我的兴趣也没几分。对于未来，我的看法比较消极，无论多么宏大的计划不过是猴子捞月的幻想。我也是个平常人，想做的某件事不能够太费劲；假如要花费我很多的精力和时间，那我情愿不做。轻而易举就可以实现的愿望，那简直比天堂还要美。就算是当时让我欢乐无比的事情，如果过后会痛苦，那我也会逃得远远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向往着纯粹的欢乐，一点杂质都不能有，无论事前还是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