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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3)

为了迎接我,这几个志愿领洗者都被聚到一起开了个小会。有人对大家进行了简要的训导,叫我别辜负上帝对我的眷顾,又让其他人为我祈祷,并鼓励他们今后要给我当个好榜样。会后,等那些圣洁的女人们全都回了修道院,我才有工夫带着惊奇之心不慌不忙地观察我的住处。

次日清晨,修道院又把大家聚集起来进行了训教,而我也是这时候才开始设计我接下来的计划的,还深入思考了使我陷入当前这种境况的原因。

我过去、现在、以后一直都会说的一个事实,我越来越笃信的一个事实,就是假如世上只有一个孩子接受过正确而优良的教育的话,那孩子一定是我。我出生在一个家庭文化不同于普通百姓的家里,我的长辈们对我的教诲非常开明,对我而言,他们也都称得起是贤德的好榜样。父亲虽然爱玩乐,但他刚正不阿,虔诚信教。他在外面八面玲珑,人缘很好,在家里却严格遵行基督教义,我从小就接受了他向我灌输的道德观念。我三个姑姑都很贤淑雅惠。大姑和二姑是虔诚的教徒,三姑则特别文雅智慧而又善解人意,她可能是三人中最为虔诚的,尽管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后来,我从这个应该受到尊敬的家庭又转到了朗布西耶先生家里。朗布西耶先生是教士,也对人传道。他笃信上帝,真诚可靠,表里如一。他们兄妹俩发现我身上有着虔诚的禀性,于是就对我细心教诲,耐心引导,发掘并培养着我这份天性。这两个值得尊重的人的教育方式都非常坦诚、认真、理智,所以他们对我传道时,我毫不反感,且在此之后总是感触颇深,并决定一生都要过得有意义、有价值。而且因为我铭记着他们的教诲,所以几乎没有违反过誓言。但贝尔纳舅母表现出来的那种虔诚却令我反感,因为她的虔城只是表面文章,从不注重做人的本质。等到了我师傅身边,宗教几乎就和我绝缘了,但我的观念始终如一。我也庆幸没遇到引诱我学坏的不良少年。我虽然变得淘气胡闹,却并非没有信仰之徒。

因此,我当时对宗教信仰持有的态度和想法完全符合我的年纪,甚至我觉得和普通孩子相比要深得多。但此时我却为何要遮掩我的观念呢?因为我小时候早熟得不像个孩子,我的感受和思想就像是大人一样。我天生与众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变得普通了。我在这儿把自己夸得像个神童似的,肯定会有人笑话我的。尽情笑吧,但笑完了之后,麻烦大家另外找一个像我当时一样能够沉迷于并被情节所感动的6岁小孩吧。如果还有一个这样的小孩,我就承认我这种自夸炫耀非常可笑,然后立即认错。

所以我觉得,为了让宗教信仰能在人类社会中传承下去,就一定不能跟孩子们传道宣教,因为小孩无法像成人一样去理解上帝的意义。这结论并非源于我的个人经验,而是通过对其他人大量观察得出来的结果,因为我明白,我个人的经验根本不适用于旁人。我6岁时,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就远超同龄人了,所以,除非你能找到几个跟我一样的6岁小孩来,然后等他们7岁时再向他们讲讲上帝,那才不成问题。

众所周知,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其信仰的宗教取决于其生存环境的信仰传统,这是自然规律,道理很明显。这种类型的信仰很少会增强,相反,有时还会减弱。所以说,对宗教的信仰本质上其实是在受教育当中形成的,所以我在信仰新教的同时,对天主教便充满了反感,这种心态在我的家乡日内瓦非常普遍。人们常批评天主教的偶像崇拜太过极端,又把他们的教士描绘得阴鸷恐怖。我心里也有这种强烈的情感。我早年时只要往教堂里一张望,或是一见到穿白色衣服的神甫,或是一听见迎神队伍里响起的钟声,就立刻吓得瑟瑟发抖不能自控,不久以后到城里时才好了一些。可是一回到乡下的教堂,那种感觉还会回来,因为这些教堂和当初给我留下恐怖印象的那些教堂太像了!但日内瓦附近慈祥的神甫们爱抚当地孩子的情景,却与之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在送临终圣体时响起的钟声虽然依然让我害怕,但教堂里人们做弥撒和晚间祈祷时传来的钟声,却又让我能迅速联想起午餐和餐后甜点、水果之类的美食。彭维尔先生那次的款待对我影响也很深刻。这些事情都让我有些动摇。我原来对罗马旧教的认识只有娱乐和美食两个方面,觉得适应这里的生活并不困难,至于正式入教的想法在我头脑中也只是一闪念,觉得遥不可及。现在却没法改变了!我带着憎恶的情绪许下了违心的誓言,还得面对那些无法回避的后果。我身边那些新教徒也给不了我改教的勇气,所以我不能继续掩饰我的内心了,我觉得我改宗加入天主教的行为,不过是一种恶棍的行径罢了!尽管我涉世不深,但也已经意识到,这两个宗教不管谁真谁假,我此时都要背叛我原有的信仰了。就算我选对了,我也会在心底里蒙骗上帝,从而遭到大家的蔑视。我越想对自己就越痛恨,并且责怪命运将我陷于这种困窘的境地,好像今天的结果与我自己无关似的。这些念头偶尔会特别剧烈,如果我在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发现大门开着,我想我肯定会立即狂奔而逃的。但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所以我这份决心不久也就淡化了。

太多的隐秘的心思暗中互相冲击着,所以我的内心烦乱难安。此外,当初坚决不回日内瓦的誓言,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跋山涉水的艰难,人离乡贱、不名一文、孑然一身的窘境,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我内心的惭愧之情不过是迟来的懊悔。我假装极力谴责以往的过错,微小的错误也被我无限放大,以便将以后的过失说成是之前错误导致的必然结果。我没有对自己说“你犯的只是小错,只要你愿意改过就能无罪”,却反而对自己说“为你既往的过失哀叹吧,同时你将不得不继续如此犯错”。

确实,当时我那么年轻,要想违背誓言或是令人对我失望,以便破除自制的禁锢,并悍然宣称决不背叛我先辈们的宗教,这得有多么强大的气魄啊!但像我这种年轻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勇气,侥幸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我也已经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我越是反抗,人们就越是绞尽脑汁地来压制我。

在大好时机已过时才发牢骚说自己不够努力是大多数人的心理,这种看似诡辩的说法也正是我失败的原因。人只有在犯错的时候才发觉勇气最为可贵,如果我们做事能够一直保持稳妥明智,勇气就不是必要的了。但那些原本易于抵抗的诱惑却能强烈地吸引我们,只因我们掉以轻心,忽视了其中潜在的危害,才会被它们所俘虏。我们都是在无形中掉进原本可以轻松躲开的陷阱的。而一旦陷入了困境,就得靠极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从中挣扎逃离出来。我们堕落到谷底无力回天之时,才会祷告上苍:“为何你让我如此脆弱?”上帝却不理会我们,而是跟我们的内心说:“你的软弱是我造成的,导致了你无法从困境中爬出来,但我之前可把你打造得非常坚强啊,就是为了不让你跌进深渊哪!”

我尚未决定成为真正的天主教徒,不过离最终的时限还远,关于改教我可以一点点去习惯适应。再者,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一些意外事件能帮我走出困境。我决定尽全力来抵抗天主教义对我的侵蚀,以争取更多的时间。而我的虚荣心也很快地令我淡忘了之前改教的决心。自打我发现我有时会难住那些想要对我传教的人之后,我便认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顶得他们哑口无言。我甚至满腔热情地去做这些事,感觉挺有趣的,因为我总能在他们教育我的同时反过来去教育他们。我当时确信只要他们被我说服,就能转而加入新教。

于是,这些人才发现在学识和精神两个方面,我都比他们预想的难对付多了。……这些天主教徒没想到凭我的资质和年纪居然会叫他们这些宗教素养颇深的人如此难堪。再者,我虽然连圣体都还没拜领过,也缺乏这方面的教育,但朗布西耶先生却曾经教给过我大量的相关知识。此外,我头脑中还有一些让这些人头痛万分的藏货,那就是《教会与帝国史》这本书上的知识,我跟父亲在一起时就已经把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书中内容渐渐有些忘却,但却随着激烈的辩论逐渐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

有个老神甫,个子不高,不苟言笑,他叫我们集合,对我们进行首次布道。不过这次布道会看起来却不像是在讨论教理问题,而更像教理问答会。那老神甫只注重讲授知识,却从不允许大家提出质疑。但在我面前这招就不好使了,每次到我发言时,我都要向他追问每一个难题,一个也不会漏掉。结果时间便因此而拖长很多,大伙都很厌烦我这样。那老神甫说个不停,越说火越大,先是支吾含糊,最后理屈词穷,就以自己不太懂法语为借口灰溜溜地跑掉了。次日,他们因为怕我昨天那种无礼的态度会带坏其他人,就让我单独跟另一位神甫住在一块儿。这位神甫年纪较轻,擅长造那种无谓的长句,而且显得非常自命不凡。我认为,真正学识渊博的人是向来不会自大的。但我并没被他这种高高在上的气势镇住,我觉得以自己的才华完全可以信心百倍地回答他,并竭尽所能在各个方面都让他无话可说。他想引圣奥古斯丁、圣格雷果尔【15】和其他圣人的话来压倒我,但当他见我对这些圣师著作中的内容几乎跟他一样熟悉时,不由得惊诧不已。其实我根本没看过这些圣人的书(他可能也没怎么看过),但我却能熟记勒絮尔著作中的断落句子,所以他每引出一段内容,我就用这个圣人说过的另一段话来跟他辩论,而并不正面驳斥。这就让他倍感难堪。但最终还是他赢了,有两点原因:一是他比我势力大,我心里清楚他管束着我,我再无知也懂得不能把人逼进死胡同的道理,我非常明白那个小个子老神甫对我和我的学问都非常反感;二是我不像这个年轻神甫那样钻研过相关知识,所以他进行论证的独特方法我一点也搞不清楚,而且每当他预感到将要被我问倒时,他就以离题太远为由,把辩论一直拖到第二天。他有时甚至硬说我所引用的内容都是瞎编的,还积极主动地替我在原著中翻找,说书中一定没有这些引文。他认为这样风险较小,因为他觉得我会的都是一些肤浅的知识,我多半不怎么会查书。而且我的拉丁语造诣又不高,就算我确定某本著作里一定有那段引文,也根本不能准确地找出来。甚至,我怀疑那些曾受过他指责与嘲讽的新教牧师们所用过的那些不诚实的治学手段,他本人可能也同样用过。我相信,他为了不令自己处于被我反驳到无言以对的尴尬境地,有时甚至会瞎编一气。

每天都是这些无聊的争辩,时间就在斗口、说祷文和胡混当中慢慢流失了。

除此之外,我又遇到了一件极为恶心的事,那个摩尔人居然相中了我!

在那几天里,这个相貌丑陋、行为无耻的家伙总是企图亲近我,还做了很多荒唐猥琐的举动,把我吓得不轻。

我把他的事向众人说了出来,没想到那位老太婆总管却叫我不要乱说话。看得出来,这件事让她相当生气,牙齿咬得咯咯咯直响。

我听她嘀咕道:“无耻的混蛋!下流的牲口!”但我不明白这事为什么不能四处去说,所以我还是见人就提。可能是我做得太过了,第二天一大早,一个管理员就跑来把我狠狠地臭骂了一通,指责我不该大惊小怪的,有损神圣道院的声誉。他训斥了我很长时间,还跟我说了一些我不明白的事,但我可不觉得他是为了解释给我听,因为他以为我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意才竭力反抗罢了。他一脸正经地跟我说,这种事和淫秽的事没有区别,都是绝对不允许的。但那人的企图于我而言却并不算是羞辱,“人家觉得你可爱,你有什么可急的?”他还毫无顾忌地跟我说,他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当时因为事发突然,他来不及抵抗,但事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不知廉耻地用那种直白的词汇,还猜测我是因为怕疼才拒绝的,于是告诉我完全不必害怕紧张,大惊小怪根本不值当。

这个下流胚子的话让我万分诧异,因为他完全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他开导我的这些话好像是为了我好似的。他觉得这是非常平常普通的事儿,所以完全用不着私下里和我说。我俩旁边还站着一个教士,他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他们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把我弄蒙了,竟令我相信这确实是世间常态,只不过我以前没经历过罢了。所以,他跟我说的这些并没有让我生气,但少不了憎恶和反感之情。我亲身经历的这件事,特别是我近距离看到的那一幕,都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每当回想起来仍然感到恶心。不知为何,我对这事的厌恶之情竟延伸到了这个辩护人的身上,我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和神态,他显然也看了出来,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效果不佳。他很不友善地朝我瞪着,自那以后,他便绞尽脑汁地在各个方面为难我,给我小鞋穿。在这种环境压力之下,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就一个办法可以让我离开这里。以往我对采用这种方法并不积极,现在我可一点儿也等不及了!

但这件事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我,让我一生都远离这种事;而且一见到这样的人,便会想到那个恐怖的摩尔人的言行神情,心里立即充满压抑不住的恶心。与此同时,这件事反倒让女人成为我心中的焦点。我认为应该尊重女人并对她们温柔以待,作为男人对女性轻视和无礼的一种补偿。所以,每当那个摩尔人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连丑陋到无以复加的女人都开始崇敬了。

至于大家对那个摩尔人有什么样的看法我并不清楚,但我想除了罗朗扎太太以外,别人对他的看法不会有什么变化。此事过后,他便不再跟我接近,更不找我聊天了。一周后,在神圣肃穆的仪式中他受了洗,全身裹在白色衣服里,这代表他新生的灵魂是纯洁的。次日,他便离开了教养院。自那以后,我们再未见面。

又过了一个月才轮到我受洗。对我的导师而言,想引导我这个难对付的家伙皈依正教,并由此获得成就感,毕竟是得花点时间的。而且,为了显示他将我驯服得很到位,他还让我把所有的信条重新都复习了一遍。

终于,我接受了导师们对我的充分教导,而导师们也总算对我表示了满意。我这才加入到迎圣体的队伍中,到圣约翰总堂去,以庄重的态度发誓放弃新教,然后接受洗礼。虽然那帮人其实并没真的给我施洗,但和真正的洗礼仪式倒也无甚区别。他们这么做,只是想让大家明白,新教教徒不是正宗的基督徒。我穿了一件滚着白花边的灰色袍子,这是专门在这种仪式上穿的服装。我身前身后那两人人手一只铜盘,不住地用钥匙敲打着,而人们则按自己诚意的程度和对我们这些人关心的程度往盘子里扔钱。一句话,天主教的各种烦琐仪式全都进行了一遍,从而保证可以通过这种盛大的仪式来更好地教导大众,但在我而言则属于羞辱。而最后,因为我不是犹太人,所以他们竟然没把那件我很想要的袍子给我,而是给了摩尔人。

啰唆了一通,却还没完事呢。因为受洗之后,我们还得去宗教裁判所等着他们赦免我们这些异教徒的罪,在那儿再举行一番仪式才能返回天主教会。那仪式当年亨利四世本人入教时也遵行过【16】,只不过当时是由他的心腹大臣替他参加的。现场那位裁判神甫虽然让人肃然起敬,但他的神态和动作仍无法抚平我内心的恐怖。他问了一些关于我信仰、身份和家人的情况后,忽然很突兀地问我,我母亲死后是不是下了地狱。我的恐惧感最终还是压制住了我那行将爆发的怒火,我生硬地说:“我想她不会在地狱里,她在去世时上帝应该对她打开了怀抱。”这个神甫什么都没说,但却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

总算都结束了,可就在我认为他们或许能按我的意愿给我安排个合适的工作的时候,这帮家伙却把我轰了出去,倒是把那些布施(大概二十多法郎)都塞到了我手里。他们叮嘱我要做一个仁善的教徒,不要愧对上帝的关照,在祝我好运之后,就立即关上了门,我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都随着这“砰”的一声消散了。

我一切远大的梦想,就这样迅速灰飞烟灭了,我刚才进行的一切为了利益的行为,只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我那愚蠢叛教者的影子。不难想象随着我美梦的突然破灭,一切的反差是如此之大。原来做的是平步青云的美梦,忽然间却跌入最凄惨的困境;早上还在幻想着豪华住宅任我挑选,晚上却已经头无片瓦遮身。有人会想,如此痛苦的绝望突然将我拽下深渊,我必然会自怨自艾,责怪自己亲手制造了苦果,但却完全不是这样。这是我生平头一回被禁锢了两个多月,所以我最先体会到的其实是自由再次回到身边的狂喜。过了这么久奴隶般的生活,我终于又做回了自己的主人并且有了行动的自由。在这样一个发达富裕,到处都是富贵人士的大城市里,我的资质和才华只要能被人赏识,就立刻会受到重视。况且我身上有二十多法郎,这足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我眼中,这笔钱多得就像是个可供我随意取用的宝库,我可以对这笔钱自由支配,而不用参考任何人的意见。我人生中还是头一次这么富有,所以我根本没有自暴自弃,一蹶不振,更不会哭天抹泪,我只是更换了新的目标,我的自尊心一如往昔。我是如此地自信和从容,我觉得像是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而且全凭一己之力,我自豪无比。

为了满足好奇心,我首先要在城里好好玩一圈,哪怕只是为了显示一下我拥有的自由,也得四处转转。我非常喜欢军乐,所以得去看看哨兵上岗的情形;我爱听神甫的合唱,所以我会跟着教会迎圣体的队伍,以便于听他们唱歌。王宫我也得游览一番,我惴惴不安地向前走,跟着那些同样要进王宫的人。还好,没人上前阻拦我,可能跟我腋下夹着个小包有关吧。不管这些了,反正当我站在宫殿里时,我就觉得自己特别神气,仿佛我在这宫殿里住了很久一样。因为我到处走个不停,最后疲劳不堪,饥肠辘辘,天又热得厉害,我便迈步进了一家乳品店。店主给我端来蛋糕、奶酪和两个我最爱的彼埃蒙长条面包,我总共才花了五六个苏,便吃了生平最美味的一顿饭。

我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因为彼埃蒙话我大致会说了,能够跟人交流,所以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不过我可是以我身上钱的多少为根据选择的,并没有任性地按个人兴趣去选择。别人跟我说,在波街有一个军人的夫人,她家对闲散人士提供住处,每晚只要一个苏。于是,我便住在了她家的一张破床上,从此安稳地住了下来。这个女人年纪不大,但已经是五六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一家人和租房的客人全都挤在同一间房里。一直到我离开她家之前都是这样。但无论怎样,她的确算是个好女人,虽然她骂的脏话难以入耳,整天衣衫凌乱,头发披散,但为人很善良,又很勤快,对我也不错,甚至还给我帮过几个小忙。

我一连好几天过得都是轻松、自由、闲适和不断满足好奇心的快乐日子。我在城内外四处闲逛,东看一眼,西瞧一下,寻找着所有我认为新奇好玩的事物。而对我这种初来乍到且从未到过首都这种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新鲜好玩的。我尤其喜欢在特定的时间去王宫游玩,天天早上都去参加皇室小教堂的弥撒。我觉得能够和亲王以及他的随从们共处在同一个小教堂里是很美妙的事。但我很快就看腻了王宫的豪华气派,因为这些东西从不变化,也就逐渐地不再吸引我了。但是,我之所以天天去王宫,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欢上了音乐,音乐之美强烈地吸引着我。而当时欧洲最好的交响乐队就在王宫里为撒丁王服务,像索密士、德雅丹、伯佐芝等音乐大师都曾在王宫里展示过他们在音乐方面的才华。其实,只要把最简单的小乐器演奏好了就足够了,就完全能抓住年轻人的心,让他们激动兴奋,产生共鸣,所以没必要非得弄那么大的排场。再说我对于王宫里那些堂皇的气派也不过是惊讶赞叹而已,却毫不羡慕。在这辉煌华丽的王宫中,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是否能找到一个令人尊重的年轻公主,然后跟她之间发生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

而我后来真的几乎就要在一个不像王宫那么豪华的场合搞出一场粉色事件来,如果那件事成功了,那将让人愉快万分。

我虽然一直尽量省着花钱,但还是无意中发现身上的钱快花光了。我之所以节俭是因为我对吃的要求不高,而并非出于精打算细。即使是现在,美味佳肴也没有提高我吃东西的品位。在我眼中,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天底下都再也没有比田园风味的饭菜更好的美食了。那些美味的乳制品、鸡蛋、青菜、奶酪、黑面包和普普通通的葡萄酒,就足以让我美美地大吃一顿。只要身边没有那些带着讨厌神情的膳食长和仆人们围着我,我吃什么都甜美无比。那时我经常只花五六个苏就吃得美美的,而后来花六七个法郎吃的饭反倒不如从前的饭菜。我能管得住嘴,是因为我能抵得住诱惑。但我其实也并非真正地有节制,因为只要有我中意的食物,我也会尽情地享受。梨子、蛋糕、奶酪、彼埃蒙面包和勾兑得宜的蒙费拉葡萄酒都是我的最爱,仅凭这些就可以满足我的食欲了。但虽然是这样,那二十法郎还是就快花光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钱的问题越来越明显。虽然我还是个什么事都操心不多的年轻人,但前途渺茫造成的焦虑很快就发展为恐惧。我所有的幻想都落空了,只想找个能养活我自己的工作,但这也是很难的。我想到我学过的镂刻手艺,但我那点本事拿不出手,镂刻师傅肯定不会要我这种伙计的,况且在都灵也很难找到这一行的师傅。于是,在好运到来之前,我只能上门挨个向一家家店铺的主人们推荐我自己,做一些在银器上镂刻花纹或标记的工作,工钱任他们给,盼望着通过降低薪水来吸引店主。可是这个方法没什么效果,我几乎处处碰钉子。就算找到工作也没什么收入,不过就是够吃几顿饭的。但一天早上,我走在贡特拉·洛瓦街上时,无意中看到一家商店的橱窗后面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店主。虽然我面对女人时会很害羞,但当时还是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并主动向她介绍我这点小本事。她非但没有把我赶出去,还请我坐下,让我说说之前的经历。她听后对我表示非常同情,还鼓励我要再次拾起人生的信心,她说,好的基督徒肯定不会扔下我不理不睬的。后来,她又叫人去附近的一家金器店借一套我需要用的镂刻工具,同时还亲自给我拿来一份早点。这种开始的局面看来是个好预兆,后来事情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看得出,我那点手艺让她比较满意,而我的内心稍稍平静下来之后,跟她天南海北地那一通闲聊似乎更让她满意。她风度娴雅,衣着华美,所以她虽然亲切温和,但她的风采仍然使我心生敬意,不敢造次。她热情的款待、怜悯的语气和那温婉的气度,让我迅速地放松下来。我觉得我已经成功了,而且将来一定会有更进一步的成绩。不过,虽然她是个意大利女人,漂亮又难免看起来风情万种,但却特别庄重沉稳。而我又害羞怯懦,所以事情便无法发展得太快,时间也不足以让我们成就好事。我们那些短暂相处的时光总能让我一回忆起来就欣慰至极。而且我确定,我在她身上找到了恰如初恋般的甜美滋味和最纯洁的情感。

她是个颇具风情的棕发女人,通过她的脸就能看出她天性善良。而她那温婉平和的神情则将她那股活泼爽朗的劲头儿衬托得更加撩人。她叫巴西尔太太,有一个比她大的丈夫。她丈夫很爱吃醋,所以他外出办事时,就指使一个郁郁寡欢、不招女人喜欢的伙计盯着巴西尔太太。而这个伙计心机也不少,但却只会胡乱发火。他非常讨厌我,尽管他笛子吹得还不错,我也挺爱听的。

我一到女店主的店里来,那个埃癸斯托斯【17】一样的家伙就气得嘟嘟囔囔。他对我十分轻蔑,而女店主也毫无顾忌地那样对他。她甚至故意在他面前对我很亲昵,就像故意找乐似的,这令那伙计很难堪。这种报复的方式很中我的意,如果我俩独处时,她也能这样对我,那就更让我满意了。但她却并没有那样对我,至少形式不同。也许她觉得我年纪有点小,也许她有些矜持,缺乏主动性,也许她就是端庄贤淑的女人,反正她对我的态度较为保守。虽然这并不会让人觉得隔着千山万水,但我却莫名地对她有些敬畏。我在她身上找不到像在德·瓦朗夫人那儿感到的那种既情真意切又情意绵绵的感觉,我主要感到害怕畏惧而不是尊敬,而且她对我亲昵的程度也远不如德·瓦朗夫人。我窘迫且谨慎,甚至不敢和她对视,在她面前呼吸都不能顺畅。但如果让我跟她分开却又会立刻感觉生不如死。在她不留意的时候,我色眯眯的目光常在她身上游走不停。她衣服上点缀的花式,秀美迷人的脚尖,手套与袖口之间露出来的那段如藕白臂,还有在脖颈和围巾之间偶尔露出来的细腻皮肤,都是我注目的地方。每个部位都令我心生向往。我总是死盯着露出来的部分,更想对隐藏的部分一睹为快,这使我头昏眼花,胸闷气短,呼吸渐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能在我们平时的默然相对中暗自长叹。好在巴西尔太太忙着做活,因而并没在意我的举动,至少我觉得她不在意。但有时我会看到她披肩下身体起伏不定的样子,这危险情形会让我魂不守舍。而当我的热情燃烧到无法自制的时候,她却会以一种沉稳的语调冲我说点什么,我便会迅速地冷静下来。

我和她单独相处时,她基本上都是这种态度,从未通过一言一行来表明我们之间有那么点互相知心的意思,甚至连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给过我。这种情况让我同时感到苦恼和甜蜜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只是我内心单纯,根本不懂个中原因。不过看起来,她似乎并不反感跟我单独相处,因为这种独处的机会主要是她提供的。当然,她可能也是无心的,因为她并没借机跟我表露过内心,同样,也没给我表达的机会。

有一天,那个伙计乏味无聊的叨咕让她实在是腻烦极了,她就上楼回自己房里去了。我把手里的那点活计赶紧做完,跟着上楼去找她。她屋门半掩,我进去时见她正背对着门在窗前绣花,没有察觉到我进来。她当时背对着我,而外面街上又车马往来,声音嘈杂不堪,所以自然也没听见我的声音。她穿衣打扮向来考究,而那天她打扮得更是妖艳。只见她身姿优雅,螓首低垂,皓颈微露,漂亮的盘龙发髻上插着很多花。我向她凝视片刻,觉得她的俏脸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叫我难以自持。我一进来便扑地而跪,激动地把手臂伸向她。我确定她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也看不到我。但万没料到,壁炉上有一面镜子让她看到了我。我不知道我如此冲动的举动会让她作何感想。她没正眼看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侧过脸来,轻轻用手指指了一下面前的垫子,示意我坐下。我害怕得颤抖着扑向她所指的方向。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竟没有更大胆的举动。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正视她的双眼,甚至不敢借这种手足无措的情态去摸一摸她,伏在她膝上待一会儿。我噤若寒蝉,呆坐不动,但心情却如海浪般起落,激荡不休。我表现出来的只有兴奋、欣喜和感动。而更主要的,则是一股被焦虑感所束缚住的火热欲望,因为我可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生我的气,我很怕惹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