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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3)

我因为害怕而计划外逃之时,内心曾颇为伤感,但一旦付诸行动,内心却松弛舒坦下来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就离乡背井,孤独无依。手艺也还没学全,尚不足以用来讨生活,我便投身到前景渺茫的穷苦境遇中。在年幼无助的阶段,邪恶的诱惑和绝望的凄凉在我身边围绕。在比以往更为冰冷、残酷的难以忍受的压力之下,被迫到远方去面对未知的痛苦、错误、圈套、奴役,甚至死亡,而这些便是我当时已然预感到,却又无可奈何必须要做的事情。这和我原有的设想差异真大啊!当时,只有独立自主的状态,才是唯一可以让我灵魂感到欣慰的东西,可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于是我就觉得我可以心想事成,只需轻轻一跃就能腾空奋起,自由飞翔了。我可以平安顺利地踏入辽阔的天地,去建立我的功绩。我的生活将由奢华的聚会、财富和奇遇所构成,到处是忠于我的朋友和只为博我一笑的情人。我一出手,就可以纵横天地,环宇之内唯我一人。但我还并不想拥有全部的世界,因为没有必要。我只想认识几个值得交往的知心朋友,别的事我就不管那么多了。我只需一个经过精心选择设计的精致空间,我可以在里面主宰一切。我只想住在一座城堡里,成为主人和夫人最宠爱、最关心的人,成为小姐的对象,少爷的好友,街坊的守护者,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在想象中勾勒着这个平凡的未来,我在城郊逗留徘徊了数日,一个我认识的农夫让我住在他家。他们对待我比对城里人好得多,给我提供饮食居处,热情周到,让我不禁心生惭愧。但这并非施舍,因为他们一点没敢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傲慢模样。

我四处闲逛,后来到了萨瓦省的孔菲涅翁镇,这小镇离日内瓦大概有二十里,而镇子里的教区神甫是德·彭维尔先生。我知道,德·彭维尔家族作为“汤匙”贵族【1】,其大名由来已久,是有历史典故的。而德·彭维尔先生正是这个家庭的后裔,这不禁让我对他大感兴趣,于是我就去拜访了德·彭维尔先生。见面后,他热情地款待了我,和我聊了很多,诸如日内瓦的异教、圣母教会的权威等,最后还留我一起吃饭。对于这次谈话的内容,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仅就他家那样好的伙食而言,彭维尔神甫倒算是可以跟我们新教的牧师平起平坐了。我自认为比德·彭维尔先生学问要大,虽然他是贵族出身。只不过我当时正在全身心地吃东西,也就没工夫去考虑什么神学问题了。更何况看在杯中那醇美的弗兰吉葡萄酒的面子上,我也不好意思把他追问得无话可说。我只是吃喝而很少发表意见,至少没正面驳斥他。如果有人认为我这种谨慎的处世方式是虚伪,他可想错了,这只是待人忠厚而已。逢迎别人的想法,不一定都是虚伪的表现,对年轻人而言,有时更可能是一种美德。人家对你热情款待,当然要给人家留点面子!这是迁就并不是骗人,只是不想败人兴致,坏人心情而已,总不能好赖不分吧!彭维尔先生如此殷勤地对我,又想要说服我,这只对我个人有利,于他则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么单纯。我对温和善良的彭维尔先生只有感激和敬重之情。虽然我觉得比他更高一筹,但我不愿拿这种高明让他下不来台,更不想如此回报他的招待。这并非出于虚伪之心。我对新教的信仰是不会改变的,我可从没动过这种念头,甚至一想到这种事就反感。所以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总是会回避这种想法。我只是不愿意让那些出于好心想要改变我信仰的人不舒服,我情愿用虚伪的态度面对他们的好意,显出心中略有些心动的样子,从而让他们觉得成功有望。这种错误做法,和那些端庄女人对男人的献媚是一样的。她们为达目的,对你既不承诺什么,也不答应什么,给你的虽然不多,但却能让你心中生出更多的盼头。

但人们心中的理性、悲悯和传统观念,都不会赞同我这种愚昧至极的做法,他们会劝我回家,使我远离我正在奔向的堕落毁灭之路。任何一个真正有德行的人都会这样,或尝试这样做。但彭维尔先生人虽好,却无德行,他只知道拜圣像和做祈祷,而没有其他的品德标准。他是那种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就只会写些小册子来诋毁日内瓦的牧师们的传教士,除此之外他也不会做点别的。他根本不想劝我回家,反而一个劲地顺着我想外出闯荡的心思,使我陷于有家难回的处境。我确定他想让我走的人生轨迹不是穷困无助就是堕落成一个痞子。但有一点他却没有看到,他自认为只要从异教中拯救出了一个灵魂,并让他再次回归到天主教当中,便是功绩一件。但对于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是好是坏他却并没有在意,只要这个人去做弥撒就可以了。当然,这种想法也并非天主教徒所独有的,凡是宗教徒皆是如此,因为他们只有信仰却不重视如何做人。

彭维尔先生对我说:“上帝的声音在指引你,你到安纳西去吧!在那儿你可以见到一位仁善的夫人,她在撒丁王的恩待下,可以把别人的灵魂像对待自己的灵魂一样从错误荒唐中拯救出来!”他说的是刚刚信奉天主教的德·瓦朗夫人。其实他给出的主意是神甫们迫使德·瓦朗夫人花钱照看那些投奔德·瓦朗夫人的、背叛了新教而皈依天主教的糊涂家伙们的一种手段,因为撒丁王每年都给德·瓦朗夫人两千法郎年金,这或许让神甫们有些不平衡。我对去求这位仁善的夫人照顾我的事情感到万分耻辱。我很想有人供我吃穿,但却不要嗟来之食,更何况我对女信徒不感兴趣。但彭维尔先生不断催我,我也饱受饥饿之苦,同时我认为能有个目标,出去走走也不错,所以虽然心里别扭,但还是决定直奔安纳西。因为我不着急,所以一天的路程我走了三天才到。路上每看到府邸时我就想过去碰碰运气,似乎一定会有奇遇在向我招手。但我生来害羞,所以从未去敲过门,更不用说进去看看了。我的同伴教会了我很多好听的歌,我常在好看的窗户下面动听地唱起来,但奇怪的是,我总也见不到有什么贵妇或漂亮的小姐被我的歌喉吸引出来。

这一天,我到了安纳西,终于遇见了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德·瓦朗夫人。这个阶段奠定了我的性格基调,我不能一笔带过。我当时已经过了16岁,长得虽算不上是个英俊少年,但也娇小玲珑,双腿细直匀称,神情潇洒,面容清丽,唇薄秀美,毛发黑亮,眼小微陷,但目光炽热,透出了深藏在热血中的激情。但我并未曾过多地留意过我的容貌,甚至不曾想过,直到我风采削减时,才想起它带给我的好处。所以我除了年幼而胆小之外,还因为生性感情丰富而怯懦,我总是害怕惹人不快。而且,虽然我知识渊博,但却不通世务,也不懂社交礼仪,我的知识不但帮不了我,反而让我感到不足,于是我便更畏缩了。

因为害怕德·瓦朗夫人对我的来访不够重视,我便想了一个很管用的招数。我以演讲家的特色写了一封辞藻华丽的信,信中全是我在书中看到的名句和当小徒弟时学到的话。我将才华发挥到了极致,就为了在德·瓦朗夫人心中树立一个好印象。我把德·彭维尔先生的介绍信一并附在信封里,然后惶恐不安地上门去拜会了她。我到的时候,德·瓦朗夫人恰好刚出门到教堂去了。那天是1728年的圣枝仪式日【2】,我赶到教堂,发现了她的身影,追上去和她聊了一阵……啊!那个地方我永世难忘,在那里我不知留下多少眼泪和热吻。我要用金栏杆围住【3】这块带给我幸福的区域,供所有人瞻仰!我的悲惨命运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德·瓦朗夫人拯救的,任何尊重这一类纪念物的人,都该来到这里行跪拜之礼!

她房子的后面有一条通道,右边的房舍和花园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左边院墙上有一道便门,从这扇门可以直通方济各会【4】的教堂。当时德·瓦朗夫人正要进门,听到我喊她便转过身来。这一瞬间,我惊讶到了极点!我原以为她是个又丑又老的女人,我觉得彭维尔先生口中的仁善夫人都是那副模样。但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张如此美貌的脸,她双眼美丽动人,充满柔情蜜意,容光照人,不可方物,而前胸更是饱满撩人——我这个刚入天主教的小小信徒,一眼便看遍了她的周身。她立刻俘虏了我的心和灵魂。毫无疑问,由如此美貌的传教士来传教,所有人都会成为信徒的。我双手颤抖着把信交到她手里,她笑吟吟地接过去拆开,对德·彭维尔先生的信只扫了一眼,就专注地看起我的信来。她从头到尾看得很仔细,如果不是仆人提醒她该进教堂了,她恐怕会再看一遍。她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四处流浪,真是可惜。”她的声音让我发抖,还没等我说话,她便又说道:“回家去等我吧,让仆人们给你做点早饭,等弥撒结束之后我再来找你详谈。”

德·瓦朗夫人出身于拉都尔·德·庇勒家族,那是沃州韦维市的老牌贵族。她丈夫瓦朗先生是洛桑市卢瓦家的维拉尔丹先生的大儿子,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跟他结婚了,但婚后却没有子嗣。因为婚姻不幸,家庭琐事又让她心烦意乱,难以忍受,德·瓦朗夫人就趁维克多-阿麦德王【5】到艾维安来的时候,跑过湖去拜会他,随后投靠了这位国王。她因一时草率,背叛了丈夫、家族和家乡。这一点和我很像,她也常因此而愁苦不堪。而那位善于假装热忱的信奉天主教的国王便收留了德·瓦朗夫人,还给她每年一千五百彼埃蒙利弗尔【6】的年金。平素向来有些吝啬的撒丁王这次能有如此大的手笔,也算说得过去了。但当国王听到谣言,说他贪图德·瓦朗夫人的美色时,就派卫队把德·瓦朗夫人护送到了安纳西。在安纳西圣母访问会女修道院【7】里,由德·贝尔奈(他是日内瓦的名誉主教)主持仪式,德·瓦朗夫人宣誓弃新教而皈依天主教。

我来到安纳西时,她已经在这儿待了六年之久,她出生于世纪之初,时年28岁。她的美主要不在于脸蛋而在于气质,所以才能永久保持少女般的风采。她待人温和柔媚,目光多情,笑容有如天使。她和我一样双唇小巧,有一头罕见的灰色秀发,她随手梳拢一下,就显得风情万种。她身材稍显矮小,虽然整体看来没什么不相称的,但体态略显矮胖。不过,她的头、胸、手和胳膊都是如此完美,世间难寻。

她受到的教育略显庞杂,因为她跟我一样,母亲早在她出生时就死了,所以她学习时没有明确的方向和选择。她父亲、私人教师、学校的老师们,都曾教给过她一些东西。而她更从情人们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尤其是一位叫塔维尔的先生。塔维尔先生文雅博学,并以此感染了那些他爱的女人。但庞杂的教育糅在一起,彼此间必定互相影响,而她又不擅长协调这种不良影响,所以她所学的知识虽多,却不能凸显出她的智慧。比如她虽然学过哲学和物理学,但在父亲的影响下她同时也对经验医学和炼金术大感兴趣。她配制过很多药水、酊剂、香料和所谓的“神妙丹药”,并自诩懂很多秘方。一些跑江湖混饭吃的骗子便借此缠在她身边,败尽她的家产。她的智慧、禀赋和资质便全浪费在药炉和药剂上了,而她本可以凭借这些资本出入上流社会的。

她错误的根源在于总是因为精力旺盛而不得轻闲。她心中的理想并非像普通女人那样只想着偷情寻欢,而是要成就更大的事业,有一番作为。德·隆格维尔夫人【8】如果和她地位相同,也只会成为一个浪荡的女人;而她要是和德·隆格维尔夫人调换一下位置,一定会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她有志难舒,凭她的才干,如果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便能天下闻名,而她实际的地位却埋没了她。她办事时,总是目标远大,但不切实际,所以她的手段实际上力度不够,最后总是因为别人的失误而告败。她因为这样的失败毁了自己,别人却毫发无损。她的满腔雄心虽然让她灾难重重,但最大的作用却是在她去女修道院隐居之时,最终并没让她在那里度过残生。因为枯燥无聊的修女生活和客室中乏味的交谈,对于她这种心思非常活跃的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她不甘平凡寂寞,总有新的目标,而只有自由才能让她实现那些目标。善良的贝尔勒主教和弗朗索瓦·德·萨勒有很多相似之处,尽管没弗朗索瓦·德·萨勒那样聪明。他视德·瓦朗夫人为女儿,而德·瓦朗夫人却又和尚达尔夫人【9】颇为相似。如果不是德·瓦朗夫人的个性使她不甘于在修道院过平静的生活,而是最终渐渐适应了那个环境的话,那就和尚达尔夫人几乎一模一样了。新入教的女教徒,本该按主教的指导从小事做起去虔诚修行,但德·瓦朗夫人即使不这样,也不能说明她不虔诚。无论动机如何,她从生到死都对天主教极为虔诚,我深知这一点,我也确信她只是不喜欢在人前表达出来而已,她的信仰十分坚定,用不着假装。但在此处详谈她的信仰不大合适,后文会有详述。

不承认心灵可以互通的人,请说说你的道理吧!我和德·瓦朗夫人第一次见面、交流、对望时,我就对她一见倾心,并对她生出一种永远不会改变的彻底的信任。如果我对她是爱情(熟悉我们交往历程的人或许不会这么认为),那为何随着爱情的滋生,我内心却全是与爱无关的安静、从容、平和、踏实和信任等情感呢?为什么这样一位和我初次见面的亲切、庄重、迷人、高贵的女人,一位令我命运的好坏仅取决于她对我是否关心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立刻觉得轻松自在、愉快舒服,还自信可以博她之爱呢?为什么我丝毫不觉困窘、害羞、拘谨呢?我这个生性腼腆、遇事慌张又涉世不深的人,为什么一见她便好像我们早已熟识,因而言谈亲昵自然,举止毫不拘束呢?没有欲望的爱情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有欲望,世上哪有既不牵肠挂肚、又无欲望的爱情?又有谁会对自己的爱人是否也爱着自己毫不在意呢?但我从未问过她是否爱我,我只这样追问过我自己。她也一样,而且对这一点似乎不是特别在乎。我对这个魅力无限的女人一定有些特别的情感因素,后面我会讲述一些出人意料的怪事。

说到我的前途问题时,为了更充分地交流,她便留我吃午饭。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吃饭时没把心思放在吃的东西上,连那为我们上饭的女仆都说,以我的岁数和体格,又是长途跋涉而来的客人,竟连饭都不想吃,这种情况当真少见。但德·瓦朗夫人对我印象还不错,倒是让一位和我们同桌吃饭的大胖子有些尴尬,他吃得又猛又快,一人足抵六人。我心神不宁,没有食欲,一种新的情绪涌上心头,使我无法再去思考别的事情了。

德·瓦朗夫人想了解我的经历,我这才又回复到在师傅家里时已经消失了的那种积极和主动的状态,打起精神讲起我的经历。我越是引得她对我关心,她就越会疼惜我的不幸。她的神情举止,都显露出对我的怜悯之心。她不敢让我再回日内瓦,以她的身份,这样做可是违悖天主教义的重罪。她清楚自己正在被监视,因此要言行谨慎才行。但当她用那种感人至深的语气描述我父亲内心的痛苦时,很明显,她是赞同我回家去陪伴我父亲的。但她却没料到这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在以后将不利于她。我不但已经决定不回日内瓦去(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还感到她越是言辞动听,触动我的心弦,我就越不想离开她。我觉得回日内瓦等于把我俩千山万水地隔开,这距离难以逾越,到时我必定还会回来,倒不如现在咬牙坚持留下来。德·瓦朗夫人见劝说无效,也只好收声以免招灾惹祸,但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应当按上帝对你的召唤,去你该去的地方,等你大了,就会记得我说的话。”可我想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次她居然说中了。

不过困难还是很多的。我年幼离家,该如何讨生活呢?我做学徒又中途辍止,手艺差劲得很。但就算学得纯熟,在萨瓦这地方也没用,因为这里很穷,手艺人也无钱可赚。而一直闷头吃饭的那个大胖子在餐中休息时却出了个主意。他说这个绝妙的建议是源自“天授”,可从后来的情况看,还不如说是地底下冒上来的馊主意。他是想让我去都灵碰碰运气,因为都灵有一个教养院,专门培训那些准备皈依天主教的新教徒。他说我要是去了,不但生活和精神都能安顿下来,等我正式进入了教会,还能凭着男女信徒的仁慈,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至于旅费,”他接着说,“只要夫人能跟主教大人提一提这件好事,主教一定会出于仁慈之心来帮你的,而且夫人也特别乐于助人。”他点了点头,以示肯定,同时补充道:“也一定会愿意掏钱的。”

我觉得他这些让我接受施舍的建议叫我无法忍受,我心里不舒服,便闭嘴不说话。德·瓦朗夫人对这事似乎也不是很上心,只淡淡地说这样的善事人人有责,她可以跟主教建议一下。但这事对大胖子是有利的,他就怕德·瓦朗夫人不依他的建议行事,便暗中跟那些管事的神甫们提前谈妥了。所以当德·瓦朗夫人因为不放心我这次都灵之旅而向主教提及此事时,才发觉大局已定,主教很痛快地给了她一点钱供我去都灵。她不方便把我留下来,因为我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以我们两个的年龄来看,她把我留在身边确实很不妥。

德·瓦朗夫人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下一步的行程,我也只能听她的话,而心里其实也不是很反感。虽然都灵离安纳西的距离可比日内瓦远多了,但它毕竟是首都,我想它和安纳西的关系至少比和一个信仰异教的外国城市的关系更近一些。而且我此行是为了听从德·瓦朗夫人的安排,这要好过生活在她身边。再说我本身就热爱旅行,我觉得我年纪轻轻就可以跋山涉水,爬上阿尔卑斯山的顶峰俯视同侪,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吗?况且日内瓦人根本无法抵挡四处旅行的诱惑,因此我便答应了。而那个大胖子和他妻子在两天之后也要出发,于是德·瓦朗夫人就将我托付给这夫妻俩照看,装有我旅费的钱包也由他俩代为保管。德·瓦朗夫人还偷偷地给我塞了一些钱和路上用的东西,并且对我细细叮嘱了一番。就这样,我们在复活节前的周三那天正式出发了。

然而在我出发的第二天,我的父亲便在里瓦尔先生的陪同下来安纳西找我。里瓦尔先生也是个钟表匠,他很博学,他写的诗比拉莫特写的还优美,口才也跟他不相上下。他为人很正派,但是怀才不遇,最终也只是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为了一个喜剧演员而已。

他们和德·瓦朗夫人见了面,听她说了我的事,之后相对叹息一番。本来他们骑着马,可以轻松追上步行中的我,但却没有追来。舅舅贝尔纳也跟他们一样曾来到孔菲涅翁看我,得知我在安纳西之后,却又返回日内瓦了。我的亲人们似乎是跟我的命星连起了手,要把我推进那充满未知的命运之口里。我哥哥就是因为缺乏家人的照料和关爱而离家出走的,此后便不知所踪。

我父亲为人正派耿直,意志坚强,德行高尚。在我心目中他是个好父亲。他很爱我,但他也爱玩乐和享受,我离家之后,他那些新的爱好和娱乐便把他对我的爱给稀释了。他在尼翁又结了婚,虽然这个第二任妻子年纪大到不能生育,但她也有自己的家人,于是我父亲就有了另一个家庭和生活,也就不怎么想着我了。父亲渐渐老去,却无钱养老。我和哥哥从母亲手里得到的遗产,因我们的外出而由我父亲掌管。他不是有意想动这笔钱,也不会因为钱就不再管我,只是这种想法无形中影响了他对我的感情,否则他会更爱我。所以,我认为这就是他之所以到了安纳西之后就没有再追我的原因,尽管他知道其实追到尚贝里就能追上。自那以后,我每次回去看我父亲,也只能感受到父爱而已,他却并不挽留我。

我很清楚父亲是个有仁爱之心且品德高尚的人,因此他这种做法让我不断自省,从而使我的灵魂得以安宁。同时,我由此得出了唯一一条和道德有关且有实际作用的重要原则,即一个人要避免义务与利益之间的矛盾,不能在别人的痛苦中寻求自己的幸福。我相信,一个人如果不积极避免这种处境,那无论他有多么良善公平,也早晚会在无形中堕落,甚至变得邪恶不仁。

我一直将这原则铭记在心,虽然施行较晚,但却贯穿了我言行的始终。坚守这种原则让我在众人面前尤其是亲人面前,显得非常另类和愚昧。于是大家就指责我特立独行,不合常理。其实,我的行为和别人是否相同根本不重要,我只是发自内心地想按原则把事情办好罢了。所以每当我和他人的利益相冲突时,我总会尽我所能从那些不自觉产生的希望对方倒霉吃亏的不良心态中挣扎出来。

两年前【10】,元帅大人【11】想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遗嘱上,我坚决拒绝了。我说无论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把我的名字写入别人遗嘱,更不用说写入元帅大人的遗嘱了。他只好听我的。而现在他又想给我拿一笔终身年金,这次我却同意了。可能有人会说,这样一来,你卢梭不就更占便宜了吗?或许吧。可是,恩人和长辈啊!如果你先我而死,我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我这么做就是不想因你的死而获利啊!

在我看来,这才是唯一真正符合人情事理的好哲学。我越来越感受到这一哲理的精深奥妙,所以我最近写书时常用各种方式反复阐述这一观点,但肤浅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写完这本书后如果我还有命继续写下去,我会在《爱弥儿》的续篇【12】中写一个与此哲理有关的触动人心的故事,从而提醒读者们注意这一点。但作为一个旅行者,我回顾的内容已经足够了,我该上路了。

我的旅程非常愉快,比我想象的好。那个大胖子其实也不像他看起来那么讨厌。他已人到中年,花白的头发捆成短辫,长得像个当兵的,高音大嗓,性情活跃,步伐矫健,大肚能食。他会的手艺很杂,但样样通样样松。他说他曾想在安纳西建一个手工厂,德·瓦朗夫人当然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他去都灵就是为了获得大臣的准许,旅费则由别人提供。他很会钻营,常和神甫们混在一起,装出很愿意为他们服务的殷勤模样。他曾在神甫的学校里学过一些虔诚信徒才会用的术语,他总是引用这些术语,仿佛自己是个伟大的人物。《圣经》中的拉丁文他其实只会一段,但却每天重复千遍,好像每遍都不同似的。同时他总是惦记着去花别人身上的钱,他比骗子要更有心机。他在对我说教时,语气就像诱骗新丁入伍的军官,就像腰挎长剑的隐士皮埃尔正在那儿鼓吹十字军的伟大。

他夫人萨布兰太太则非常温和善良。她白天不爱说话,但到了晚上则正相反。我跟他们同睡一房,他们晚上发出的那种声音总是吵醒我,如果我明白这些声音的缘由恐怕就更难入睡了。但我当时都没往那方面想,在这方面我比较迟钝,看来只好让本能来慢慢地引导我了。

我快乐地跟他们继续前行,旅程中没有任何意外,我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种幸福的状态里。

我那时年轻气盛,精力十足,又毫无牵挂,所以对别人和自己都充满信心。这就是我人生中那段短暂但却非常美好的时期,青春的朝气像是渗透了我的全身,浸入了我的灵魂。旅途的乐趣则让一切都变得很美好。我那躁动难安的心有了目标,便不再虚浮无根,这目标框定了我空想的界线。我就像德·瓦朗夫人的一件作品,或是弟子、良友,甚至情郎。她那些温和的话语、轻柔的抚摸、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她那洋溢着爱情的目光,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不断滋养着我的灵魂,使我如同沉醉在梦里。我命运中所有的害怕和不安都不能破坏这个梦。我认为她让我去都灵是为了让我在那里找份工作谋生,我不用多想,因为她会替我操心。我毫无压力和负担,步伐便更加矫健了。我想的全是青春梦想、美好的盼望和辉煌的前途。我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我未来美好人生的见证。在我的想象中,仿佛家家都在举行富有乡土气息的宴会;草场上到处都是嬉闹玩乐的人;河边可以看到人们在洗浴、散心和垂钓;树枝上结满果实;树荫下年轻人在幽会;山间是一桶桶的牛奶和奶油,形成一幅幅恬静闲适、安宁平和的美妙图景。总之,无论看到什么都会令我沉醉。这雄伟、缤纷、多姿的美好景象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而此时,我开始显出些虚荣心。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能到意大利去,一路跋山涉水,跟随着汉尼拔【13】的足迹,这都不是我这种年龄的人能得到的光荣。此外,我们还总在上等的驿站歇息吃饭。我胃口好,食物也好,实话实说,我不必在食物面前客气,可以尽情地吃,而且萨布兰先生吃的东西比我可多多了。

这场旅行前后一共花了七八天时间,我从未有过这样开心的旅程。我们得迁就萨布兰太太,她走得较慢,所以这次出来其实就相当于一场长途的散心。我对所有在这次旅行中遇到的事物都极感兴趣,尤其是那些高山,而徒步行走也很有意思。长这么大,我只在这次的旅途中徒步行走过,而且还一直开开心心的。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事务繁忙,出门又要携带行李,我便不得不像个绅士一样雇车上路了,而操心、烦恼和困惑也随之而来。我便只想着尽快到达,而不是像这次旅行一样,心系途中之乐了。在巴黎时,我曾打算找两个也很喜欢旅行的同伴,每人咬牙花五十路易,再用上一年的时间,一起去意大利步行旅游,只带一个背行李的贴身仆人。那时很多人都来找过我商议这事,但他们只是表面上说得热闹,却没有人想动真格的,因为他们认为这事不现实。我记得跟狄德罗和格里姆热烈地讨论过这个计划,也说服了他俩。我认为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没想到最终还是成了泡影。因为格里姆的真实目的,只是想借着这次旅行,让狄德罗去触犯宗教的禁忌,然后再让我当替罪羊,进宗教裁判所受审。

旅程很愉快,可惜我们最终还是到了都灵,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要不是想在都灵游玩一番,又想尽快功成名就而成为大人物,这种遗憾之情怕是让人难以忍受。我那时觉得自己比当学徒时身份要高多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很快就连个学徒都比不上了。

我刚才说了一些小事,下面还会接着说一些乏味至极的琐事,所以我得先行解释一下并求得各位的原谅。我既然要和大家坦诚相对,就不会隐瞒一丝一毫,我必须一直站在大家面前,让大家全面地看到我内心的迷茫,洞察我人生中的全部死角,眼珠不错地盯着我,否则读者一旦发现记述中的细小空缺就会想:“他当时跑哪儿去了?”随后就会责怪我有所隐瞒。我宁愿把我人性中的恶完整全面地说出来,也不想因为隐瞒而让读者将这种“恶”在想象中不断扩大。

我身上暗藏的那点钱和东西全没了,因为我说话露出了马脚。我的疏忽让他们夫妻俩有了收获。萨布兰太太对我用尽了所有招数,甚至把德·瓦朗夫人系在我剑柄上做装饰用的一条银丝带都给拿去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如果不是我全力抗争,短剑也得让他们拿走。不过在旅程中,他们倒如数地替我付了所有花费,但也把我给洗劫一空。我一到都灵,钱没了,衣服没了,就连替换的内衣都没了,我只好自食其力去赚钱了。

我把德·瓦朗夫人等人的介绍信交给收信人,很快,我就被人领到了志愿领洗者教养院。不过,我可是受生活所迫才去的啊!我一到这儿就见到一个大铁门。我刚迈进大门,大铁门就立刻被人紧紧地上了两道锁。这种开始的方式让我压力很大。随后有人带我进了一间大房子,我立刻动起了心思。房间里头有一个木制祭台,上面有一个大十字架,祭台四周摆着四五把木制的好像上过蜡的椅子,其实只是使用太多不断摩擦造成的效果。房间里只有这些家具。大厅里有四五个面相凶恶的人,他们都和我身份一样,可这些人简直就像为魔鬼服务的人,哪有半点上帝儿女的样子!其中有两个家伙是克罗地亚人,一个说自己是犹太人,另一个则说是摩尔人。他们两个一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两地流浪行乞,但无论在哪儿,他们都会在利益的驱动下接受天主教的教义和洗礼。在院子里另有一扇铁门,这时它缓缓打开,志愿受洗礼的女人们从门外走了进来。我们是一样的,都是通过改教宣誓的形式入教的,而并非接受洗礼。她们都是丑恶的女人,基督的“羊圈”【14】可从来没遭受过如此程度的污染。其中就一个模样看起来还不错,挺迷人的。她跟我岁数相仿佛,可能大我一两岁,双眼骨碌碌乱转。我们的目光偶尔撞在一起,我便产生一种想认识她的念头。她是三个月之前来的,虽然后来又待了将近两个月,但我根本没机会跟她搭讪,因为那个监管我们的老太婆把她看得很紧。而那位气派俨然的教士也总死缠着她不放,一门心思要让她改教,对这女人所用的心思远超他人。可以看出来,虽然表面上不像,但这女人应该很愚蠢,因为训导她所花的时间比别人可长多了。那位教士总认为她还达不到宣誓的要求,但她终于厌烦了这种困闷的生活,非要离开这里,入教与否都无所谓了。所以,得在她还没改变初衷的情况下抓紧时间引她入教,否则,她要闹起来,说不定推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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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罗贯中
全书以宋江领导的农民起义为主要题材,艺术地再现了中国古代人民反抗压迫、英勇斗争的悲壮画卷。
93万字2020-08-15
十日谈 经典 / 连载
十日谈
薄伽丘
书中讲述的,是在1384年,某城市瘟疫流行,10名男女在村中的一所别墅里避难。他们游玩欢宴,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10天讲了百个故事,这些故事多种多样,批判教会,嘲弄教传授的罪恶,谴责禁欲主义,深刻暴露了和斥责了封建贵族的堕落和腐败,体现了人文主义思想。
3万字2019-01-07
ʫƷ 经典 / 全本
ʫƷ
【梁】锺嵘
选用近人古直笺注本为底本,由《诗品》研究专家曹旭先生整理,并附以导读和集评。古直笺之考订辨别或妙解阐发等有诸多精义,刊行后大受好评,其疏漏失误之处则由整理者在导读或按语中加以辨明。出于补正,书末附录整理者之《诗品》校正本,这是八十年来几代研究者校勘成果的总汇,供读者在阅读和征引时加以利用。
1万字2020-07-15
复乐园 经典 / 连载
复乐园
约翰·弥尔顿
该书是英国著名诗人、政治活动家弥尔顿继长篇圣经题材诗《失乐园》之后的又一力作,也可说是《失乐园》的续篇。
5万字2019-03-29
奥林匹斯的春天: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经典 / 连载
奥林匹斯的春天: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瑞士)施皮特莱尔著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这些路数迥异的作家,虽语种不同、观念不同、背景不同,但他们那高擎思想主义旗帜的雄姿是相同的,他们那奋勇求索的自由精神是相同的。而他们的雄姿,无不闪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精神,无不渗透于这些作品的
15万字2019-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