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首页

四季之食(1 / 3)

比一座村庄的历史更为久长,

甚至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漫远。

文/蔚蓝

春食记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苏学士的一句诗。意思是春天被日日与水相伴的鸭子最先知晓。这是诗人久坐书斋、偶得游玩后的一句想当然,“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而物候学上春天的定义是,平均气温在10℃~20℃之间。枯燥冰冷的数字,将这个季节打发。于我们来说,春天不是一个诗人即兴的揣测,也不是一个空洞的数字。这个季节,自有迥异的气息与声色昭示着它的驾临。先是从一场黄昏的南风开始的,风温暖而又清寒,带来了远方惆怅的气息。接着雨淅淅沥沥下在无边的沉夜,打湿了人的梦境,也润泽了冬天干涩的空气。雨色空蒙里,河畔苍枯的木杨一树黄绿的新芽。晓风浩荡人间,有几声蛙鸣响起在沉寂了整整一个秋冬的池塘。春,开始了它的序曲。

于园内的菜蔬来说,在春风细雨间,又是一番乾坤。春天的雨水,真是一个神奇的物事,润物细无声,却悄然改变着山河。大地渐已苍翠,菜蔬们改变了冬日里矜持宁静的模样,在雨水间听得见它们生长的声音。萝卜变得异常肥壮,它的甘甜也随着冬天的白雪远去,变得粗糙而难以下咽。菠菜不再是一番嫩绿的模样,蓦然间,从芽心生出枝柄,长满尖刺。白菜肥绿丰硕的叶片,疯狂地生长,巨大的叶子失却了昨日的容颜,满眼是一片苍白到近乎枯萎的绿。而在几乎不停息的生长间,却有一种只属于春天的食物悄然长成,白菜的叶芽从巨大的叶片之下一簇簇生出,我们称之为菜薹,菜薹美味鲜嫩,汁水饱满,蕴藏了春天所有的美德与气息。一场雨后,昨日还几乎不曾见的菜薹一夜间就从白菜的叶片下生出,沾满了昨夜晶莹的雨露。轻轻从根摘下,洗净,放入几片蒜叶或腊肉清炒,清鲜入目,甘甜芳香,恍若门外繁茂的春天在舌尖上绽放。

只是,这菜蔬总那么短暂又短暂,转瞬即逝。春天的山河,不停地变幻,如圆舞之曲。大地微绿、青绿、墨绿、苍绿,蔚然一片,漫到天涯。天空灰暗、淡蓝、蔚蓝、幽蓝,宁静苍茫。梅花、李花、杏花、桃花,绽放又凋零,风不停息地歌唱。几场雨后,不几日,这些菜薹就纷纷老去,嚼在口干涩得如同枯枝。春天不总是新生,也有着一场又一场别离。故去的人、长眠在远方的山冈、那些喂养着人间整个秋冬的菜蔬终于在这个季节里远行,随着菜薹的老去,那些黄色灿烂的花朵,还有那些秋菘幽蓝的花朵,在春风里摇曳,恍如向人间做最后的告别。

菜薹老去,那些种植的黄瓜、四季豆、丝瓜刚长出纤长的藤蔓,还未结出果实,田野间只是一场又一场的花事,先是杏花,接着是桃花、李花、菜花,轮番在大地上盛开,再接着是杨花、槐花、楝花开满了整个江南的天空。所有的草木都在不停开花,开花,仿佛遗忘了这个时节还要有菜蔬喂食人间,只有韭菜是个例外,鲜绿涨满了春天的汁水,刚割了一茬,又在一场接一场的春雨里疯长,几乎一夜之间又长高半截。这个季节,蛰伏整整一个冬天的母鸡们,满眼是吃不尽的植食与昆虫,它们整日唱歌,整日在野地里埋头觅食,春风吹动它们光泽闪亮的羽衣,这一切使它们的屁股肥美丰硕,生出的那些鸡蛋又大又圆,蛋白清澈,蛋黄金泽。而鲜嫩、散发异香的韭菜与新鲜丰盈的鸡蛋相遇,是春天一道最地道的交响乐。齐根剪断,韭菜饱满的汁水溅满手臂,芬芳浓郁。就着春天涨满春水的池塘洗净,偶有蛙声响起,鸟语呢喃。洗净,切成段状,倒入已放入鸡蛋的油锅中,爆炒几下,韭菜浓烈的香气与鸡蛋的芳香奇妙地结合,让人闻之早已垂涎。不怪乎千年前的那个黄昏,流落天涯的杜甫,拜访多年不见的清贫友人,一道春韭炒蛋、一碗黄粱米饭,竟能让他感慨万千:“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尘世的沧桑与人间的温暖流于笔下。韭菜炒蛋,是我在外几乎最常见的一道菜肴,可是我很少品尝,在我眼里这只是一个标本罢了。那些韭菜无一例外来自大棚,没有春风春雨的滋润,浇灌的永远只是肮脏来历的不明的臭水与肥料;那些鸡只是生长肉食与生殖的机器,它们的一生只在暗无天日狭小只容一身的牢笼中度过,被激素催促的鸡蛋,不分季节、不分白天黑夜源源不断地从流水线上排出。

三月无疑是春天的深处。初春,春还未深,为雏形。虽暖风已吹拂大地,但还残存着冬天的山水,草木刚吐露出新芽,天空单调枯灰,少了春天最浓的味与色。暮春,早已是这个季节的残山剩水,猛烈的阳光与东南方来的季风,收拾着春天的残破的城池。唯有仲春的三月,春色最深,春意最浓。阳光丰盈却不热烈,耀眼金黄,黄金一样的色泽。雨水充沛,不徐不疾,滋润着山川草木。花朵鲜丽,东风里摇曳歌唱,不停息地盛放、凋落。木叶碧绿,涨满汁水。鸟鸣清澈,若流水洗滩。人间却还有一道这个时节的美食让我们念念不忘,贫穷的年代,总是饥肠辘辘,几乎所有的美好愿望都与食物有关。食物丰饶的年关早已成记忆,端午的粽香还在遥远的五月,这个时节的近在咫尺的一个节日,让我们无比期待。乡谚云:“三月三,吃米粑。三月三,坎猫(青蛙)叫呱呱。”当这一天终于在我们期盼中来到时,我们甚至无心做任何事情,课堂上心早已飞出教室,飞到回家的路途上。当我们终于在暮色里踏上归途,空气里弥漫的春天草木的强烈气息,其间夹杂着米粉醇厚的芬芳。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几乎升起在每一座房屋的上空,在晚风里摇曳着迷人的姿影。

很难想象,从秋天田野里收割回的长条形稻米,已变成白色的粉末。在热水的蒸煮与手掌的有力揉搓之下,软糯绵黏,最后又被均匀地做成粑皮待用。粑馅无疑是最期待的,不一定是当季菜蔬,几乎是各种菜蔬的大杂烩,在这里有了一种奇妙的组合排列。春天的韭菜、蒜叶,秋天晒干的豆角,冬天留存的白萝卜丝、腊肉……四季的菜蔬、诸多的滋味,在米粑的小小皮馅之下,在烈火煎蒸之下,相识,相交,相知。很快,一锅米粑被煎得油亮金黄,焦香扑鼻,食在口中,在春深静夜,有雨声零落,蛙声如鼓,万千美好滋味泛上心头,让人迷醉。昨日时光,忆在心头,也食在口中。

多像一个人的苍茫往事,隔着一条时光之河。而春天与夏天屏障着一个漫漫的梅季。春在雨水的这头,夏在雨水的那头。雨水这头,布谷在春野上空啼鸣,麦子青绿,春花盛开,春天的菜蔬繁茂又枯萎;雨水那头,春天已然远逝,布谷也不见踪迹,亚热带热烈的阳光下,知了不知疲倦地歌唱。金黄的麦垛堆积在村落,南风猛烈,一朵云又一朵云倏忽飘过天宇。白菜萝卜不见一丝踪迹,韭菜怆然老去,失却了春日鲜嫩模样,隐藏在夏日茂盛的草间。黄瓜金色的花朵开满的藤架,一挂挂瓜果悬挂枝头。扁豆、蚕豆、四季豆一串串花朵之下,成熟的果实等着采摘……

菜蔬又一片山河。是以春食记之。

夏食记

这个夏日,在这个漂泊多年的异乡,现在我每天的饮食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床,匆匆吃点儿泡饭咸菜,打发肚子。如实在肚饿,不嫌脏,就在早点店买一碗拌面或一碗稀饭加几只包子,讲究一点儿时,就耐着性子,等卖早点的大姐差点儿飞起来地煎只鸡蛋香肠油条饼。中饭在食堂吃工作餐,烧饭大姐实在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好好的食材几乎成了菜蔬样板戏。好在工作已半天,饥肠辘辘,又加上免费,白捡便宜地当作美味。晚餐也实在没有兴致,在菜场逛一圈下来,那些鲜绿却来路不明的菜蔬,让人陌生,提不起买来的兴趣,最后只能面条或几样简单的菜蔬打发而过。

我实在不知现在这样生活的意义。都说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可如今的生活我实在不能找出一点儿乐趣,多少次想不如归去,可总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将我驱赶,让我不停却不知方向地奔波。

不要想这些伤神的事情吧,这样的生活让我怎能不怀念起故园的生活呢,还是说说那些过往的夏日吃食吧。多少年过去了,清晰得恍若昨天。

夏日,我总是在一缕凉爽的晓风里与清脆的鸟鸣之声里醒来。晨露打湿了草木,紫红紫蓝的木槿花、牵牛花开满了篱笆,屋角的夜来香还散发着腥甜的芬芳,繁星一样盛开的指甲花缀满了枝。天空蔚蓝,一大朵一大朵巨大的白色云朵漂泊在天宇,大地生机勃勃。在母亲的呼唤声里,我总是熟悉地走向厨房,早粥的芬芳吸引着我的味蕾。不出例外,早饭是一锅早米粥,刚刚收获的早米还保存着植物的芬芳与色泽。淘尽新米,加三四倍水在大铁锅中煮开,灶是那种土灶,是后园里挖出的浆土所砌,柴薪是刚收割晒干的菜籽杆、麦秸,这些美丽的植物老去枯萎,最后在灶里化作一团热烈的火焰向人间告别,一生都献给了这片钟爱的土地。第一次煮开之后,加上几瓢冷水于粥内,文火焖十分钟左右,再次煮开,一锅新粥就做成了。软糯晶莹淡绿色的稀粥,散发着甘甜与芬芳,就着一盘咸菜或一点儿腐乳,甚至什么也不需要,就可以让人胃口大开。如同这个季节,它只属于夏天,当夏天的背影悄然消逝在苍茫的秋风之中,煮出的新粥再也没有那种绿色的色泽与芬芳。

在我们享用这些美味新粥的时候,母亲早已从菜园里采摘好菜蔬。夏天的菜园,总是那样绿蔬葳蕤,生机盎然,多像那时的母亲,年轻健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些仿佛摘不尽的菜蔬堆放在竹箩中,沾满了新鲜的晨露,被挂在屋檐下,防止鸡鸭偷食——这同样是它们的美食。我们的眼睛也不时在箩中巡视,夏日的各类蔬菜罗列其间。我喜欢黄瓜、番茄,运气好还能找到香瓜与菜瓜。它们都饱满、芬芳,散发着成熟瓜果的自然气息。它们经过风、雨露与阳光的滋润。从出生到瓜熟蒂落,一直与我们相伴。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吃不到这种瓜果了,它们都是在大棚里不分季节地被过早地催肥催熟,来路不明,怪异的味道让人难以下咽。当然,这些来路不明的蔬菜也没有故乡的气息。我最爱的一道菜肴是蒜泥紫苋,不是因为它的味道,而是因为它美丽的色泽。紫苋长在满眼绿意的菜园里,远看紫绿相间的叶片像极了花朵。做法极为简单,摘来洗净,(那些摘过的茎干,一夜之间就发出新芽,几日就复蔚然一片了,经夏至秋,生生不息),将菜油烧热,丢入几瓣蒜头。蒜头是夏初刚刚在那块如今生长苋菜的地头收获的。蒜炸香后,放入紫苋,爆炒即可。炒熟后的紫苋仍紫艳无比,放在洁白的米饭之上,瞬间米饭也染上了紫红的色泽。甚至偶尔涂到小手上,红艳艳的,不舍得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