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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友(2 / 3)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a,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间b,冬一裘c,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d;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e。”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f。吾所处地,归输之涂g,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h。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i,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注释

a河阳:地名,在今河南孟州市西。乌公:即乌重胤,字保君。

b嵩:嵩山。邙(mánɡ):邙山。瀍():河南省北部的一条河,向东流入洛河。穀:水名,洛河的支流。

c裘:皮衣服。

d王良、造父:相传二人都是善于驾驭车马者。

e数计:按数计算。

f殚:尽。

g归输:运输军用物资。归:通“馈”。涂:通“途”。

h张(zhànɡ):为宴会设置器具。

i昧:糊涂。

译文

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公,担任节度使的第三个月,就向幕僚中贤能的人访求人才。有人推荐了石先生。乌公问道:“石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回答说:“石先生住在嵩、邙两山与瀍、穀两水之间,冬天披一件皮裘,夏天穿一身葛衫,每天吃早晚两顿饭,都是粗饭一碗,蔬菜一盘。别人给他钱,他辞谢不收;邀请他一起出游,从没有借故推辞;劝他出来做官,他始终不肯答应。他常安坐在一间房子里,身边全是书籍。与他谈论道理,分析古今事情的是非得失,评论人物的高下短长,事情发生后是成是败,他的言论就像黄河决口而奔流向东;如同四匹马拉着轻车,走在熟悉的道路上,而且有王良、造父这样的驾车能手在前后驾驭;又像烛光高照一般明亮,像按数计算、龟甲占卜那样灵验准确。”乌大夫说:“石先生有志隐居终老,无求于人,他肯来为我效力吗?”幕僚说:“大夫文武双全,忠正仁孝,访求贤士是为了国家,而非为了自己家的私利。当今叛匪正聚集在恒州,军队环围在恒州的疆界,农民不能正常耕种收获,钱财粮食消耗殆尽。我们所处的地方是输送粮食财物的要道,治理之法、征讨之略,应该有人来统筹谋划。石先生宅心仁厚而颇有胆识,若以大义相请并且强委重任给他,他还有什么可推托的呢?”于是撰写好书信,准备了马匹、财物,选择吉日交付给使者,让他们寻访石先生的住处以请他出山。

石先生得知此事后,没有告诉妻子儿女,没有同朋友商议,便穿戴整齐出来见客,在屋里恭敬地接受了书信和礼物,当夜就沐浴更衣,收拾行李,装载书籍,打听好前往的道路所经过的地方,向常有往来的朋友告别。第二天清晨,朋友们都到了,在东门外为他饯行。酒过三巡,石先生正待起身赶路,有人端着酒杯致辞说:“乌大夫真能以道义取人,先生也真能以道义自任,决定进退。这杯酒为先生送别。”又斟了一杯酒,祝愿说,“大凡出仕或者隐退,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标准呢?全由道义决定吧。就以这杯酒祝先生长寿。”又斟了一杯酒祝愿说,“但愿乌大夫永远不改变他的初衷,不要只顾自家富足而让士兵挨饿,不要喜欢奸佞之人而只在表面上敬重正直的人,不要被谗言所蒙蔽,而要专一听从先生的意见。这样才能获得成功,保住天子恩赐的任命。”又祝愿说,“希望先生不要向乌大夫图谋私利,利用便利来满足私欲。”石先生起身拜谢这些祝词,说:“我怎敢不日日夜夜遵从你们的祝愿和规劝?”于是,东都的人士都知道乌大夫与石先生一定能相互协作而有所成就。于是每人都作了一首十二句的诗,叫我为它们作序。

21 寄欧阳舍人书

曾巩

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为曾巩已经逝世的祖父写了一篇墓志铭。曾巩为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写下这篇文章,作为感谢信寄给了欧阳修。此文先说写信的缘由及自己此时的心情,然后比较史传和墓志铭的异同,旨在感谢欧阳修对曾巩祖父的夸耀,以及表达对欧阳修道德和文章的推崇。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a,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

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b。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c。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d。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e,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f,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g,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h。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i,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士j,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k,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注释

a先大父:曾巩已经去世的祖父曾致尧。

b不本乎理:不依据事实。

c务:致力于。

d畜:通“蓄”。

e淑:贤善。

f衋(xì)然:悲伤痛苦的样子。

g睎(xī):仰慕。繇:同“由”。

h推一赐:给予一次恩惠。三世:指祖、父、自己三代。

i屯蹶(jué)否塞:不得志,不顺利。屯:艰难。蹶:跌倒。

j魁闳:气量宏大。

k幽抑:不显达,不得志。

译文

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回来,承蒙您赐给书信并为先祖父撰写了墓碑铭文,我反复地观看诵读,感动与惭愧之情一并生出。

墓志铭之所以能够著称后世,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近,但也有与史传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史传对于善恶之事无不记录,而墓志铭,大概是古人中那些有功德、才能、操行、志向和气节的人,怕不为后世所知,于是一定要作铭文来彰明,有的将墓志铭供奉在庙堂之中,有的将它存于坟墓之内,其用意相同的。如果是一个恶人,又有什么值得铭记的呢?这就是墓志铭与史传的区别。

墓志铭的撰写,是为了让死者没有遗憾,让生者得以表达他们的敬意。而行善之人乐于自己的事被流传,就积极建立功业;恶人没有什么可以载入铭文的,因此就会感到惭愧和惧怕。至于那些无所不通、见识广博的忠贞英烈之士,他们美好的言谈和光辉的事迹都会在墓志铭中有所显现,足以为后人所效法。警醒劝诫的作用,不与史书相近,又与什么相近呢?到了世道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只想着颂扬自己的亲人,而不遵循原则。所以即便是坏人,也都力求刻下铭文向后世夸耀。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拒绝,又因为受了恶人子孙的委托,如果写出他的恶行,人情上过意不去,于是这墓志铭就开始有了不实的言辞。后代想给死者作铭文的人,常常事先考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托付给一个不适当的人,那么写出的铭文就会丧失公正,有违事实,就不能流行于当代并传于后世。所以千百年来,从公卿大夫到街巷之士,都有墓志铭,可流传于世的却很少。原因并非别的,正是因为他们托付给了不适当的人,撰写得不公正、不符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