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岁这一年,我在读《斯通纳》。
而三十一岁的斯通纳在做什么呢?大约正戴着那副圆眼镜,穿着不合身的灯芯绒外套,在清晨,穿过无人的小路,匆匆赶往大学的图书馆。“他游历过排排书架,置身于几千册图书中呼吸着皮革、衣服、干燥的书页释放出的发霉的气息,闻着就像某种来自异国的香气”,他会用他那双因为长期做农活儿而粗壮发黄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翻动古老的书页,苦苦冥思着字句间微妙的含义。那时的他,置身于爱中,想必是幸福的。
而这时节的我正搭乘着上班的地铁。在冷气十足的车厢里,听着耳机里的电影原声,出神地凝望着窗外倏忽而过的黑色的风,脚因穿高跟鞋而隐隐作痛,早起的困意还使我昏昏欲睡,想起这样的斯通纳,心中却涌起一阵复杂的同情、一种遥远的爱意。
“如果偶尔有学生碰巧看到这个名字,也许会纳闷威廉·斯通纳是谁,但促使他探究的好奇心顶多止于提个漫不经心的问题。斯通纳活着的时候,同事对他并不怎么尊崇,现在几乎绝口不提了。”《斯通纳》一书的开头,作者便这样写道。
他是个小人物,来自偏远的农村,是一名大学老师。他结婚,生子,教学,退休,衰老,死亡。他度过了平凡的一生,并不被任何人所铭记。
斯通纳爱过,哪怕在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爱是失败的。他却仍然抱着一种绝望而坚定的心情,温和地忍耐着。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他倔强地把那些微弱的火种护持在怀中,沉默地履行着枯燥的职责,如同他的名字“Stoner”。
每读到这样的片段,都会为他深深难过,而同时也会尊敬他身上那一份无言的高贵。
他的一生或许谈不上艰辛,却也被无数细小而琐碎的恶意日夜折磨,这些恶意都来自他人,或有意,或无意,尤其是来自与他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伊迪丝。这个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第一次放下所有矜持去渴求的女人,却成为他生命中最沉重的一抹灰暗的底色。
而伊迪丝的可怜在于她的不自知,以及她一系列胡乱的自救,她从生下来便学习如何打造一个精致完美的表象,这种中产阶级的虚荣的教育方式,导致了她日后扭曲分裂的性格。
她走进婚姻,却满怀着内心根深蒂固的不满,她的恶意总被伪装在光明正大的理由之下,她的策略曲折、克制又悄无声息,使人找不到合理的证据来抱怨。她的冷漠,充满控制欲,却又把自己伪装成爱与关心的模样,理所当然地伤害着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是作者除斯通纳之外,着力最多、描画最细腻的一个人物。她有典型性,她也是女性的内在力量被长期压制的一个畸形产物。
而我在阅读的间隙常常想起我的平凡,我身边无数平凡的人,一如斯通纳,一如伊迪丝。
这平凡时常令我心惊,平凡得如同寒来暑往的候鸟,夹杂在盛大的鸟群之中,终年忙碌地迁徙,飞过喧闹的霓虹,也飞过微风乍起的湖,飞过寂静如亘古的长夜,也飞过爱人心中那片纯净而凛冽的雪原,留下一片小小的雪爪鸿泥。有时一飞冲天,志得意满,有时铩羽而归,离群千里,独自低回。而最终,我会如斯通纳一般,死在风里,死在路上,死在命运为我预定好的那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