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此书时,我莫名地想起高中暑假的一个黄昏。那天我洗完澡穿着睡衣坐在地上,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一片云。我头脑一片空白地盯着那片云看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了一个神奇的发现。我本认为那片云是绵软而半透明的白色,其实并不是。
仔细看才发现它里面有许多的铅灰色和鸭青色,还有一些蓝、橘与黑,却唯独没有纯粹的白,奇怪的是,这许多复杂的色彩经过神秘的组合竟然给我的印象是清晰立体的白!
突然间,我似乎懂得了为何我画一朵云时仅仅把它涂成白色会感觉那么不真实,就好像一个人有意地去表现自己的优点时给人的感觉却是虚伪。因为真正的白色从来都不是完全的白,真正的善也不只是涂抹的善。
色彩的复杂程度让我深为迷惑,它的细微程度甚至超越了人性。从此我开始有了一种感觉,在艺术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条通向灵魂的路径、一个理解世界的虫洞、一个发现真理的入口。只是我从来没想过那个入口是什么,它在哪里,被什么挡住了以致我视而不见。
当这本书说出“符号”二字时,我似乎看到了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火光,我紧紧地揪住这两个字,似乎发现了自己的症结所在。
符号。原来我从来没有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只是活在一个符号的世界中。
从我认识这个世界开始,就开始学习各种符号。语言是符号,文字是符号,图像是符号,声音是符号……
符号帮助我建立经验,适应这个世界,它让我方便地理解周围的一切,使我获得粗浅的逻辑与判断力,从而获取基本的生存能力。它让我避免思考,直接做出判断,它让我避免观察,直接给出印象。
比如当我试图画自己的手时,我会画出一个五指形的符号,在我的经验中,它就等于我的手,但手本身并非如此。你有没有仔细地观察过你的手?它有能够反射出粉色柔光的指甲、灵活的关节,无数细密的纹路如小径分叉的花园,弹性的表皮之下还有许多粗细不同的血管在微弱地跳动,在不同的光线下,手有不同的色彩,在不同的动作下,手也有不同的形状,它绝不只是一个五指形状的粗陋符号。
书中有个实验可以让我们清楚地检验出自己受符号的影响多么严重,不妨一试。
找来一张人像的线条素描(推荐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将这幅画临摹下来,之后再将整幅画倒过来临摹一次,你会发现倒过来临摹的那张比原先的要好很多。
这说明了并非你对线条和轮廓的把握能力不好,而是你的符号系统在固执地提醒你:这是眼睛,这是鼻子。你的逻辑迫使你将看到的一切符号化,而不是按照它真实的样子去观察它。但当你把画倒过来时,你的经验无法辨认出它是什么,于是这时直觉接手,你对图画的感知瞬间变得准确而清晰。
可是运用符号是如此省力和安全,以至人类对它产生了根深蒂固的相信和依赖。我在符号中生存,以至我也活成了一个符号,将一切贴上标签,归纳整齐,也被他人贴上标签,粗暴地分类。符号的世界建立在模仿之上,是一种对整体强行的切割与剥离,是根据事物的某些特征就强行将其归类,并任性地否决它其他特征的简化方式。
一般人安于这种简化,艺术家却不然。艺术是什么?艺术的使命恰恰是要抗拒对生活的简化,尽可能复原那些被忽视、被遗忘的细节,艺术世界的根基是直觉。
艺术是层层剥离符号世界所赋予的意识形态,深入线条与空间、色彩与空白、光明与黑暗的极其细微之处去感觉。如同婴儿,所见皆色却不知何物,所听皆声却不知何意,不去追求什么智慧,不去思考没出路的真理,那一刻只有你和你的感觉,这就是真理本身。
因此艺术家不需要任何符号、技巧、逻辑或是经验,他所做的就是向那个虫洞的深处行进,像逐步脱离地球引力那样挣脱出符号的世界,飘浮于直觉的太空中。忘得越干净,画得越美好。不思考,不判断,不去试图用逻辑解释或分析,只是服从于感官的冲动,服从于直觉的流动,这一切都不需要定义,不需要名称和理论,因为艺术的表达不是清晰的、线性的,而只是去跟随那个模糊、庞大而又完美的整体。
这个整体就是世界的灵魂,就是神。任何符号都是对它的玷污和束缚,你只有单纯而虔诚地、极尽所能地去接近它,才会感受到它是多么简单又多么神秘,你像一个盲人重见天日,对此你只能惊奇,只能卑微,只能哑口无言。
去观察,让过往在你心中熄灭。
去感觉,让经验在你脑中止息。
去看见,让世界在你眼中鲜活如初。
不知黑白,不辨善恶,不晓美丑。每一个画面都是一片深海,每一次作画都是一次潜水,让你的眼睛带着你的手去忠实地记录每一个线条的流动、每一束光影的明灭,跟随它们,一直到达这片海洋的幽微深细之处,这就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