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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向内看的人都要觉醒(1 / 3)

有人说,《刺杀骑士团长》只是写一个男人如何从情伤中自我疗愈的故事。

不,不,若这么看,那真是把村上看得太肤浅了。

如果只是疗愈情伤,他大可不必刺杀什么东西,因为疗愈最需要的其实是遗忘与温和的静养。

妻子离开,终究都只是个契机,是一个打破他平静生活的石子、一个导火索而已,但这件事本身所牵动的是一直潜藏在水底的怪兽,他始终知道却不愿意去承认和直面的东西,借着这个机会,怪兽逐渐浮出了水面。

那只怪兽,才是他真正要刺杀的目标。

那怪兽是什么呢?我想,是一切干扰他成为自己的东西。

许多作家,在成名之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名声与其说是成就了他们,不如说是毁灭了他们。他们开始不得不受着人群的注视,承受着期待,也承受着毁谤。他们开始不得不写,被外力推动着写,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但一个作家必定懂得,他真正的力量,他赖以成为他自己的那个东西,始终是来自内心,必须是内心那一点悸动,痛苦、温柔的拨动,它小声地在心里说话,说的都是真话。

那是一种不求任何结果的、纯粹而热烈的倾诉欲,它是那么骄傲、羞怯,如同牡蛎打开自己的壳,一遇到拨弄或强行的撬动,旁人就再也别想打开。许多作家,就是在盛名的压力之下,彻底失去了它,失去了那个灵性的东西,从此只能言不由衷,写出的东西毫无力量,味同嚼蜡。

那给他力量的东西,如同一个高手内在的元神。当外界的干扰纷至沓来时,他开始为钱而写,为政治正确而写,为读者的期待而写,他考虑得太多,也恐惧得太多,于是,再也不能凝聚自己的元神,就这样被一点点地分散掉,摧毁掉了。

村上春树太懂得这个道理,他深知那个核心微妙的所在才是他之所以为他的泉源所在,那才是他最宝贵的立身之本。如果说多年来的写作生涯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坚持必须为自己而写,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无论别人是否喜欢、评价如何、有没有好处,甚至会不会招致灾祸,它必须是真实的、自由的、纯净而不为任何外界力量所干扰的写作。

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奥里维曾这样说:“我们锲而不舍地抓着那一点精神,把从它那儿得到的光明,当作神圣的宝物一般储存在心中,竭尽心力保护它,不让狂风吹灭。”

“我们是孤独的,周围有许多异族散布出的乌烟瘴气,喋喋不休的评论,像一群苍蝇似的压在我们的思想上,留下可恶的蛆虫侵蚀我们的理智,污染我们的心灵。”

“我曾为此非常痛苦,但我现在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我只要等洪水退下去,那美丽细致的花岗石绝不会因之而剥落的,在洪水带来的污泥之下,我仍然可以摸到它。你看,东一处,西一处,已经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来了。”

书中的“我”正是在这样的困局中努力寻找出路的画家。多年来,“我”已经轻车熟路,能够画出颇受市场欢迎的肖像画,取得不菲的酬劳。而“我”在内心却如此评价自己:“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不觉之间,我已不再为自己画画了。类似胸中燃烧的火焰的什么,似乎正在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一点点忘却以其热度温暖身体的感触。”

于是他决定,拒绝再为人画肖像画赚钱,而一头扎进深山中的画室,试图在那里重新找回内心创作的冲动。换言之,去画那最想画的东西。

然而一开始绝不是那么轻松的,从丢失自我到找回自我,从来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在深山长久的孤寂中,一种想画点什么的心情在“我”身上逐渐聚敛成形,那是一种类似沉静的痛感。有东西在心中萌醒,如同云层深处孕育着闪电,但始终找不到端口,让其变成具象之物。画布之上,是一片雪白。

“长年累月,为了生计画肖像画,画得太久了,因此弱化了自己身上曾有的天然性直觉,一如海岸的沙被波浪渐次掠走。总之,水流在某处拐去错误的方向,需要花些时间,我想,必须忍耐一下,必须把时间拉回自己这边。”

在村上的自述中,这一种沉痛也确凿无疑地击中了我。想起少女时代的自己,曾经是多么单纯地爱读书,爱写字,睡觉、吃饭都捧着书,写满几个厚厚本子的故事与笔记,不为了让任何人看到,纯粹是自己高兴,像个孩子,乐此不疲地玩耍,没想过有何意义、有何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