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首页

《月亮与六便士》:创造冲动与残酷现实的较量(1 / 3)

当有人请我推荐一本时,我首先想到的,总是毛姆。

当然,很多评论家会认为,相对于雨果、托尔斯泰、卡夫卡这样的大师级作家来说,毛姆尽管创作了不少广受欢迎的,但最多只能归属第二梯队,挤不进第一梯队。

的确,我同意这个论断,毛姆的作品往往聚焦于很小的视角,没有宏大的历史背景,既缺乏古典里那些技巧高超的工笔描摹,又没有现代里对新形式探索的热情,他的写法,总显得过于中规中矩,太容易被读懂,也没有隐藏什么高深的东西值得评论家们一再挖掘。

但毛姆的优势在于他太会讲故事,他懂得如何引人入胜,不会像许多大师的作品那样,往往要读个几十页才能渐入佳境。毛姆的作品节奏明快,从不在一些细节上盘桓过久,而且他总是把自己也带入故事,成为一个角色,把故事里的主角们都写成自己身边的熟人,所以,读他的,颇有一种听朋友聊八卦的愉快和亲切。

但毛姆最特别的还是他那种英式冷幽默的腔调,时常冷不丁地蹦出一两句犀利又毒舌的评论,比如当斯朱兰太太被丈夫背叛,悲痛欲绝的时候,毛姆并没有被她的悲伤感染,而是略带讥讽地在心里嘀咕:“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得近乎严肃,使人想到她的不幸。尽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实的,但却没忘记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脑子里的礼规叫她扮演的角色。我为人类的这一习惯感到惊奇。”一语道破这悲痛的表演性,使这个悲伤的场景带上了些许荒谬的色彩。

但有时,他又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宽容:“我们为自己的一些荒诞不经的行为遮上一层体面的缄默,我想这并不是虚伪。”好一个英国人。

而更多的时候,他体现出高超的艺术鉴赏力,他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能够打动人心的美:“人们动不动就谈论美,实际上对这个词完全不理解,这个词已经被用得太滥,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因为成千上万的琐碎事物都分享了‘美’的称号,这个词已经被剥夺了它崇高的含义。一件衣服,一只狗,无论什么东西,人们都用‘美’来形容。所以当他们遇到真正的美时,他们反而认不出它了。他们用来遮掩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的虚假夸大使得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不堪。”

他的视角很冷静,无论他多么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物,他的姿态永远是平视的,不卑不亢,将人物的优点和缺点全面呈现,他呈现的人物永远是个性复杂的,很难被真正地归类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正如他自己所言:“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毛姆是个好老师,但他从不说教,他只负责创造出鲜活的人物,像许多雪亮的镜子,把他们陈列在一个房间里,然后邀请你走进来,照一照你自己,很多东西也就尽在不言中了。《月亮与六便士》就是这样一间能让人照见自身的房间。

《月亮与六便士》是一本画家的传记,它的原型人物是高更,在书的开头,毛姆便抛出了对斯朱兰的结论:“时至今日,很少有人觉得斯朱兰不伟大。”

斯朱兰伟大吗?或者说,高更伟大吗?当然,很多人都会认同他是伟大的。理由是:“高更已经成了一个名画家呀,他的一幅画可以拍到上亿元,所有的作品不是在博物馆里,就是被顶尖富豪收藏。他只要动动画笔,就能挣来别人一辈子赚不到的财富。他当然伟大了。”

确实,在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学会了用金钱来衡量一切,衡量一个人的力量,衡量一个人的才华,甚至是衡量他的品德。然而,我不是因为这一点觉得斯朱兰是伟大的,不是因为他名利双全,不是因为他流芳百世,而是因为,从他的人生中,我看到了人类灵魂的爆发力,我看到了那不可征服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斯朱兰在书中刚出场时,还是个股票经纪人,他有贤惠美丽的太太、一双乖巧可爱的儿女、气派的公寓、稳定的工作、体面的社会地位,还有许多这个阶层的朋友。他的生活可算中产阶级的典范,他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这样的日子,应该是稳定的、平淡的,但是我们在斯朱兰的身上看出了某种不和谐、某种争战和角力,首先是他的外表:“他四十来岁,虎背熊腰,手足硕大,晚礼服穿得挺别扭,活像个为了赴宴而乔装打扮起来的马车夫,眼睛很小,胡子刮得精光,一张大脸似乎很不自在地裸着,组合起来实在不算好看,甚至拿不出手。”

他的外貌原始而粗放,却被束缚在优雅的晚礼服之下,是那么矛盾和别扭,上不了台面。他在这个本该放松和自在的环境里,显得那么拘谨和不自在,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大家对斯朱兰的印象是,整个人平庸无奇,显然没有社交才能,也没有一点能让自己从人堆里出挑的特长,没有存在感,他也许是个有用的社会成员、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诚实可靠的经纪人,也许你会敬重其人品,但是肯定不愿意和他做伴,因为没理由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不久之后做出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离家出走。他绝情地甩掉了太太和孩子,一个人去了巴黎,躲在一个阁楼里开始学画画。

当毛姆受斯朱兰太太所托,前往巴黎去质问斯朱兰的时候,毛姆苦口婆心地劝他,你都一把年纪,四十来岁了,现在才开始学画画,能有什么前途?你永远出不了头,你会一生潦倒。而斯朱兰说:“我必须画画,非画不可,由不得自己。落水的人不管泳技好坏都要游,不游就会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