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曾在《的方法》中写道:“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我把这句话,当作我创作的基本原则。”
这句话,来自《圣经·约伯记》,约伯是个义人,因为他的虔诚遭到了魔鬼的嫉妒,魔鬼在上帝面前控告他,上帝于是允许魔鬼去试炼他,夺取他除了生命以外,其余一切所有的,他的孩子、财产,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他的仆人,跑回来向约伯报告这一惨剧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这句话,和创作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里有几个关键字:“唯有我”,意味着我是这个事件唯一的生还者,也是唯一可能的讲述者,你唯有相信我所说的。那件事哪怕规模再宏大,亲历者再多,但他们都不可能讲述了,能够讲述的唯我一人。
然后,是“逃脱”。逃脱,是某种求生的、挣扎的意志,我曾经活在那个世界里,也险些随着那个世界同归于尽,然而我最终逃脱出来了。尽管无比艰难,但我不甘心就此沉没,不甘心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就此湮没无闻,我要逃出来。
逃脱的目的是什么呢?“来报信给你”。报信给所有的读者,报信给那些不知道这个事件的人。报信,就是写作,就是讲述,就是把事件发生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读者。这是我逃生的目的,是我余生存在的意义,也是我逃生的方式。我的逃生,是为了讲述。而我的讲述,令我能够逃生。
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与约伯有着同样命运的人。或多或少,他们都曾经被夺走过什么,而且一定是极为珍爱和宝贵的东西。因为失去了这样东西,在他的生命里造成了巨大的伤痕,这件东西虽然实质上已经失去了,却在他的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成为缠绕生命的重负。
必须找到一个方式,将这个失去的世界拆解,一点点打碎,把心中回忆的碎片,细致地一一取出,再像拼图一样,重新将其还原。唯有这样,才能在心里真正疗愈,彻底放下。
约伯对他所失去的一切无法释怀,他的方式,是向朋友倾诉,向上帝追问,他觉得有某种不公是他必须去理解的。他需要不停地追问,在回忆里去寻找答案。
村上春树曾经在《挪威的森林》开头,提到男主人公或村上本人为什么一定得写这本书:“那风景执拗地‘踢’着我脑中的某一个部分。喂!起来吧!我还在这儿哩!起来吧!起来了解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儿的理由吧!……它们比往常更长时间地、更强烈地打着我的头。起来吧!起来了解吧!所以我才写了这篇。”
那个始终在他脑海里踢打的风景,是和直子曾经一起漫步的草原。直子是他曾经爱过的女孩,但她以一种他所不理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尽管过去了很多年,曾经的少年已经成为中年大叔,然而这段过往的恋情仍然顽固地盘踞在他的内心之中。
如果不以的方式写出来,这个遗憾就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成为一个黑洞,与直子曾经漫步的那片草原,以后也将永远在他脑中不停地踢打着。他要从那个世界里逃脱出来的唯一方法,就是去了解它,在回忆中还原它的每个细节,把它们从黑暗中拿出来,从潜意识变成可见的意识。
一个遗憾,之所以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心中,是因为我们不曾好好地悼念,郑重地告别。所以,当亲人去世的时候,一场隆重的葬礼是极有必要的,它的意义,对于生者来说,远大于死者,而这“隆重”并不是指外在的形式多么复杂,而是要给每个人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去悲伤,去用自己的方式卸下遗憾,如此亡者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生者也才可能卸下重担,向未来前行。
可惜,少有人得到过这样的机会,或曾经试着去认真地对待过这份遗憾。在人们心底的最深处,沉埋着他们失落的世界,不见天日的过往,年深日久,成为一条条沉默而闪光的矿脉,他们背负着回忆的宝藏,却从来不曾认真开采,他们找不到从那个世界里逃脱,来报信给人们的方式。
我不知道,村上的少年时代是否真的曾经历过这样一场无法忘怀的感情。但是,曹雪芹是真正经历过的。我想,《红楼梦》之所以动人,很大原因是来源于此。曹雪芹如同约伯一样,是一个被魔鬼嫉妒的人。他的大观园,那个纯净而安宁的世界,被一场天灾人祸所焚毁,成为一片焦土。
在现实中,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书生,他无力挽救,但是他可以讲述,用他的一支笔把那个世界复原,让那些死去的人重现音容笑貌。他深信那个美好的世界不该就此沉没,他用自己的余生,用一字一句,为砖为瓦,来重建他的大观园。而这样的重建,虽然看似虚构,却成就了一种真实之上的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真的拯救了那个世界,他让那个大观园永远留在了人间,比一切物质的存在更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