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写作的人大概总会被赞几次“文笔好”,这个文笔是什么东西?
我上高中时有个同学,经常被人夸“文笔好”,她特别会写一种繁花锦簇的散文,内含各种伤感的情绪,读个一两篇觉得还挺好,读上三四篇,就开始觉得腻味了。终于,有一次在群里遇到,问起她,她说,早就不写了,那个时候写的东西,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从那以后,我也不喜欢被人夸“文笔好”了,就像一个女孩子老被人说长得像花瓶,其他好处都没有,大概也是一种悲哀。这个同学,让我懂得了,光有文笔,懂得很多形容词,能够铺陈出一大堆华丽的句子,但深究下去,却如浮光掠影,所写的东西都不过是老生常谈,轻飘飘的,毫无重量,是远远不够的。港台地区有阵子也特别风行这种“文笔好”的作家,但最终能够沉淀下来的、能让你喜欢很久的作家大多不是这种人。
因为,写作最核心的东西,不应该是文笔,而是其中的力道。哪怕你不会用任何形容词,哪怕你根本没有任何“文笔”,但你只要有思想,有真实的情感,你触碰到了那个真正打动你的东西,哪怕是用最大白话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都比“文笔好”的文章有价值。
因为写作不只是要在笔头上下功夫,琢磨着到底用这个词还是那个词,而是要在眼睛上下功夫,在脑子里下功夫。
如果说写一篇好文章需要十个小时,那么用在笔头上的大概只要两小时,其他的功夫都要下在眼睛和脑子上。
很多人写作,还是停留在小学生写作文的阶段,挤牙膏一样,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一点点地往外挤。写得那么痛苦,因老是想模仿别人是怎么写的。比如小学生写春游,都是这样开头的:“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走进了美丽的公园,啊!一片姹紫嫣红,鸟语花香!”结尾:“这真是一次有意义的春游!”
全都是背来的范文,背了一堆所谓“文笔好”的文章,熟极而流,根本不是发自本心。说到眼睛,一定是“眼帘”;说到脑子,一定是“脑海”;说到笑声,一定是“银铃般的”;说到红领巾,一定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为什么没有别的比喻?为什么比喻都如此陈词滥调,新奇而准确的比喻为什么我们写不出来呢?
前阵子我看到“豆瓣”的友邻转发一条广播—“比喻只服张爱玲”,那么,我们就拿张爱玲最简单的比喻来举个例子: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你看,这个比喻,简单朴实,来自非常真实的经验,新鲜直观,完全没有假大空的感觉,看了以后,一轮月亮就如在眼前。但她的比喻,从来只用一次,下一次写到月亮,则换了一个新的比喻:“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为什么比喻只用一次?因为比喻本质上是一种创意。第一次是原创,令人叫绝,第二次就沦为平淡无奇,第三次再用,就令人厌烦,不免有炒剩饭的嫌疑。更何况,大多数人文章里的比喻,都是抄了又抄,用了又用,简直比前年剩的隔夜饭还要让人反胃。张爱玲是何等骄傲的人,衣服可以多穿几次,但相同的比喻,绝不会再用第二次。
所以她写月亮,同样是月亮,带出的意境却截然不同,跟着心情和剧情的需要而变化。王国维先生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写景是为了写情。所以必须先从自己的内心找到感觉,然后投射到外在的景物上,才会有新鲜又贴切的比喻。如果只是生搬硬套,没有内心的泉源,自然笔下干枯而无趣。
周汝昌先生曾如此评价语文教育:
那些钝汉,专门将活龙打做死蛇来弄。须知,凡属文学艺术,当其成功出色,无不是虎卧龙跳、鸢飞鱼跃样的具有生命的东西,而不善讲授的,却把作死东西来看待,只讲一串作者何年生、何年卒、何处人氏、何等官职,以至释字义、注故实、分段落、标重点……如此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死的“知识”而已,究其实际,于学子的智府灵源,何所裨益?又何怪他们手倦抛书,当堂昏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