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曾对我说起,人其实是不需要读书的,读书有它的局限性,人不读书也可以活得很好。
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写字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文字和语言有依赖的,甚至是迷信的。
毕竟,在生活的所有维度,都依赖着语言文字和周遭世界发生接触,无论是与人交流还是谈论事物,无论是描述一个具体物质还是表达抽象的思想,除了语言以外,很少想到还能有别的方式。
每个人被困在自己的身躯之中,如同住在一座小小的铁塔监牢,唯有词语能穿过厚实的墙壁,穿过千山万水,抵达他人的世界,如果没有了语言,我们又该如何被别人看见?如果没有语言,我们又如何从孤独之中自解呢?
即便如此,还是得承认,语言是有它的局限性的。
相对于我们心中涌动的感情、我们脑中浮现的意象、人性中许多幽微的层次、种种复杂而光怪陆离的闪念,语言所能表达、所能记诵者,万中不足其一。
福楼拜曾在《包法利夫人》中如此写道:
“灵魂丰盈无比如光华泻地,化成白纸黑字却是一片惨白。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够纤毫毕露地表达他的需求或是他的思想或是他的悲伤;而人类的语言就像一个敲破了的水壶,我们原本冀望用水壶奏出可以熔化星辰的音乐,结果胡敲乱打为熊群伴舞。”
同样地,毛姆也曾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发出过同样的感慨:
“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像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有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而我们能说的不过是像‘园丁的姑母有一把伞在屋子里’之类的话。”
他们想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意象和语言之间,是有障碍的。心灵的思考,是以意象为媒介的,但是要和别人沟通时,必须先把意象处理成思想,然后再把思想转换成语言。这三层的转换,都会将原本鲜活的存在丢失一大部分,每转换一次,就失真一次,发生质变也是必然的。
原本脑中的意象质感是丰富而绵密的,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隐秘而又激烈,如光如声如电,可是我们却硬要把它们塞进语言的框架之中,如同一片脱水的干花,原貌难以辨别,实在不足为奇。
《亲密关系》中,曾有一张图,很简洁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在图中,可以看出,当意象被编码成为语言时,已经损失了大半的原貌。接着,它还要穿越外在环境的干扰,抵达接受者的耳畔。之后,还要被他以他特有的方式解码,再以他独特的方式来理解。最终,这些词语在他心中产生了何种影响,世上唯有他一人知道。
然而,语言对于本质的蒙蔽,并不只在沟通之中,在我们的内心也是一样。
尼采曾说:“先民们无论在何处搁下一个词,便相信自己做出了一个发现,其实他们只是触到了一个问题,并不是找到了答案,却误以为已经把它解决了。
“对人们来说,事物是怎样称呼的,比起它真正是什么,远为重要得多。一个事物的名称是多么任意啊,它就像一件衣服,盖在事物之上,与其实质根本是两回事。但是由于对它们的相信,由于一代代的生长,它们仿佛逐渐生长到了事物内部,化为了事物的躯体,我们已经习惯在没有词语的地方,不做仔细的观察了。
“词语领域的终止之处,存在的领域也随之终止。愤怒、仇恨、爱、同情、渴望、快乐、痛苦……这些是为极端状态准备的全部名称,而我们忽略了和缓的中间的状态,更忽略了一直进行着的细微的状态,但正是这些被忽略的,才织成了我们的性格和命运之网。”
人的大部分内心生活是无意识的,无法用语言表达。词语夺去了思想和情感的个性,把它们一般化了。实质上是,一种痛苦不等于另一种痛苦,一种快乐也绝不同于另一种快乐。当你用语言表达你的痛苦或快乐时,每个人都将按照自己的经验来理解,结果,还是夺走了你的痛苦和快乐的个人性。
越是独特的思想和情感,越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有独特个性的人,经常感觉到这种不能表达的痛苦。
于是,艺术家们另辟蹊径。为了准确地传达意象,他们不再诉诸准确的词语,而是试图使用更原始真实的方式表达,如意识流、魔幻现实、梦境、胡乱的呓语、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他们试图直接通过暗示、隐喻、象征,以便在读者的心灵中唤起类似的意象。
诗人、画家、音乐家、舞者,莫不如此。
然而,这样的艺术,是让人更明白了还是更糊涂了呢?对于已经习惯接受一套固定的语言体系,早被僵硬语言驯化的人来说,能够成功地领会到他们奋力想要传达的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