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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小说家,是要能入戏的(1 / 2)

十五六岁时,我很喜欢写。

但是年岁渐长,我发现很难再写下去了。

当然也陆续试着写过一些,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令自己满意。原因大概在于读过的好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知道那条“金线”在哪里,很难再对自己粗制滥造的作品心满意足。

在一边阅读、一边打击自己的同时,也逐渐从好作品中摸索出一个作者该有的一些素质。

最关键的是要能入戏。

所谓入戏,就是要有足够的开放心态,能让自己进入要写的人物的世界,进入他的性格,进入他的处境,去真实体会他的一切情绪,真正用他的口去诉说,用他的身体去行动。这需要作者放下自己的学问、知识、记忆、情绪所带来的一切是非判断,这一点是很难的,尤其是对自我意识太强的人来说,几乎不可能。

最好的教材,自然是《红楼梦》。

看曹雪芹写刘姥姥,在家里数落女婿“拉硬屎”,口吻活脱儿一个乡下人的粗野。再看他写刘姥姥到了王熙凤屋里的那一段: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想:‘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

看到这儿,我们大概猜到了,刘姥姥见到的这个“爱物儿”,当然是一只西洋钟。若换其他作者来写,大约写“刘姥姥见壁上挂着只西洋钟”也就一笔带过了,却没想过,一个乡下老太婆,何曾知道什么是西洋钟?

曹雪芹写刘姥姥,绝不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写的,他是真正地钻进了刘姥姥的身体一般,用她的眼睛去看世界,用她的嘴去说话,所说所做绝不违背人物的身份,才能让这个人物真正地立起来,而毫无平面感。

而且可怕的是,接下来,到了王熙凤出场的时候,他又能立马切换视角,钻进王熙凤的躯壳里,使唤下人,安排家事,与贾蓉调笑周旋,又活脱儿成了一个精明的少奶奶。再看看他写黛玉进贾府,又完全成了一个敏感孤傲的小姐,黛玉初到贾府时的那些谨慎、畏惧、自怜,纤毫毕现。

而且,他还擅写些大场合,写多人对话,也是切换自如,替众人作诗,宝玉的诗,就是宝玉才写得出,黛玉的诗,也就是黛玉才想得到,各人妥妥帖帖各成其性,一举一动带着固定的行为模式,分毫不乱。

这种思维模式切换的速度、聚焦于一个点时精神的集中程度、思考的敏锐度、入戏的精准度,简直是恐怖的,每每看得我又是佩服,又替他担心这样到底会不会导致精神分裂。

有人问过福楼拜如何看待《包法利夫人》,他只答了一句:“我就是她!”

而巴尔扎克写时,一会儿痛哭,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站起来手舞足蹈,一会儿又趴进枕头里像死了一样,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写完了才能恢复正常。

托尔斯泰的太太则说,托尔斯泰一写起,就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挥拳,流泪,有时痛苦得想找绳子自杀,她不得不藏起所有东西,他仿佛鬼上了身。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更不必说。他彻夜写,灌大酒,写到脑子短路,癫痫发作,爬起来继续写,又再发作,如此反复。

正是如此,他们笔下的人物才真实到这种地步,那些感情才如此有力,直击人心。好的作者,大约都是这样用心血来喂养笔下人物的。他们如同演员,要让自己充分地浸泡在故事中。但演员只要演好一个角色,而作者却要写好笔下所有角色,才能让整个故事浑然天成,这种难度,是呈几何倍数上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