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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有德才有和善外交 ——“夷狄之有君”章句甄读(2 / 3)

公元前569年,山戎国君嘉父派使者孟乐到晋国来,通过晋国大夫魏绛送上珍贵的虎豹皮,希望和晋国媾和。但晋悼公说:“戎狄人没有亲情,又贪婪,还不如征伐他们。”魏绛说:“诸侯国刚表示服从,陈国新近才来讲和,他们都看着我国,我国有德就同我们和睦,否则他们会一起另择高枝。我国如果出兵攻打山戎,而楚国乘机征伐陈国,我国一定不能去救援陈国,这就是抛弃了陈国。这样,诸华国就会背叛我们。山戎,好像禽兽,出征山戎,好比打猎,获取了山戎,失去了诸华国,不能这样做吧?”

“诸华必叛”,“获戎失华”,这“华”,就是指的陈国等姬姓小国。

为什么姬姓小国称为“诸华”国呢?因为,西周国本来在现今的陕西,这地方古代称为“华”。不知道“华山”因“华”地而得名,还是“华”地因“华山”而得名,反正据《史记》记载,黄帝经常游历华山,舜五年巡视天下一次,“八月,巡狩至西岳。西岳,华山也。”《庄子》说:“尧观乎华。”华山得名在上古,陕西一带称之为“华”,是由来已久的。

这就关系到“华夏”一词的来历。

“华夏”一词,在先秦文献中出现很少。前面提到的那些典籍中,我仅查到两例:

其一,《尚书·周书·武成》:“华夏蛮貊,罔不率俾。”

这是周武王伐纣前祷告神灵文中的一句,译成现代白话,就是:“西方华地的、中原夏地的、南方蛮族的、北方貊族的诸侯,没有不率众来随从我的。”

其二,《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

这是蔡国大夫声子对楚国令尹子木说的一大篇话中的一句。这番话的中心意思是,晋国利用投奔过去的楚国大夫,打败了楚国。晋国就是在绕角之役中,听取了投奔来的楚臣析公的意见,打败了楚军,攻进了蔡国,俘获了沈国国君,打败了申、息联军,获得了申丽,所以说:“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

后面,声子还说了,晋国听取雍子的意见,在靡角之役中打败楚军,使“楚失东夷”。在鄢陵之役中,晋国听取苗贲皇的建议,大败楚军,使“楚失诸侯”。

从“楚失华夏”、“楚失东夷”、“楚失诸侯”等语来看,显见,“华夏”“东夷”“诸侯”是相对平列的概念。“楚失华夏”的“华夏”,是处于晋楚之间的姬姓“诸华”国与异姓“诸夏”国。

与“诸夏”“华夏”相对而言,“中国”这个词在先秦典籍、文献中出现频率可以说是高得多了。常常与“四夷”相对而言,如:“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春秋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根据前面分析过的“诸夏”、“诸华”、“华夏”、“诸侯”等概念,可以知道,广义的“中国”是包括“华夏”国(“诸夏”国、“诸华”国)、“诸侯”国在内的集合概念,狭义的“中国”仅指诸侯国。

归纳一下,孔子时代对“国家”的概念,最大的是“天下”;“天下”包括“中国”和“四夷”(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天子和“中国”的君主是紧密的关系,与“四夷”是松散的关系。在“中国”里面,天子又与诸侯国君关系最紧密,诸华国君次之,诸夏国君又次之。诸侯国君中,天子其实最倚重侯国,公国多是荣誉性的,伯国比侯国次之。诸侯国与诸夏国是有明显区别,不容混淆的。广义的“中国”可以包括“诸夏”国,而绝不能以“诸夏”国代称“中国”。在当时,“华夏”也不是“中国”的代称。

所以,后来注家对“夷狄之有君”章的两种解释,放到孔子时代的语境中去,都是不能成立的。

那么,这一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这里的“诸夏”是实指夏代的诸邦国,其实就是指夏朝。这么说的理由,还因为“夷狄”一词,在先秦古籍中出现很少,除了《论语》中还出现了一次外(虽之夷狄,不可弃也),仅有《礼记》中一句(素夷狄,行乎夷狄),《孟子》中一句(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而“戎狄”一词,出现频率就要高多了。仅《春秋左传》,就有出现十二次。孔子一生多处鲁、卫、陈国,要论现实,应该说“戎狄”。而当时的“戎狄”,没有出什么明君,东夷也没有出什么明君。说“夷狄之有君”,即使是假设,也不免是无的放矢。

但如果把这一章里的“夷狄”理解为夏朝末期的商族,那就讲得通了。商族,是现代人给的命名,孔子时代,一般称之为“殷人”,但这也要到商朝迁都于殷以后。据考证,商族起源地在现今东北赤峰市与辽西老哈河滦河发源的地区。因为从东北方来,故而有说商族是狄族之一支,有说商族是夷族之一支。因此,很可能在孔子时代,指称尚未建立商朝的商族为“夷狄”。“夷狄之有君”,就是指从东北来的商族出现了像汤那样的有道之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夏朝的诸侯国不该灭亡了吗?孔子说这话,是指明没有天然的文化优越的民族、国家,没有什么君命神授,一切事在人为,就是夷狄这样相对落后的民族,只要在有道之君的英明领导下,照样可以为天下主。

以上是从“诸夏”“夷狄”在孔子当时语境中的意义,来证明这一章的本意,不可能像后来注家解释的那样。使我对这一章旧注产生怀疑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最初的原因,是我读到的先秦典籍、文献,并没有鄙夷异族的观念;相反,尽管中华民族是文化聚族、中华国家是文化立国,但对异族的文化习俗却是充分地理解、尊重,并没有“与我为一”、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的心态。孔子还认为,中国已经很久见不到圣人了,圣人可能在西方异族。

这段话见于《列子·仲尼》篇: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商太宰嘿然心计曰:“孔丘欺我哉!”

商太宰会见孔子,说:“孔丘,你可以算圣人吗?”孔子说:“圣人,那孔丘怎么敢当?但是,也许可以这样说,孔丘我是个广泛教化、多知识的人。”商太宰问:“三王(夏禹、商汤、周武王)可算圣人吗?”孔子说:“三王是善于运用智力、具有大勇气的人,是否算得上圣人,孔丘我就不知道了。”商太宰又问:“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可以算圣人吗?”孔子曰:“五帝是善于运用仁义的人,是否算得上圣人,孔丘我就不知道了。”曰:“三皇(说法不一,依《庄子》取为燧人、伏羲、神农)可以算圣人吗?”孔子曰:“三皇是善于因循时势的人,是否算得上圣人,孔丘我就不知道了。”商太宰听到孔子认为三王、五帝、三皇都算不上圣人,吓了一大跳,问:“那么,谁才可以称为圣人?”孔子沉默,脸上表情很丰富,可见他内心激荡起伏,好一会儿,才说:“西方异族,那里有圣人,不治理而没有动乱,不发表意见而自有说服力,不实行教化而自能推行,像海洋、像飓风那样浩大,民众不能对它还有什么要求。孔丘我揣测他大概可以算是圣人,但不知道他真的是圣人,还是仍然算不上圣人。”商太宰在心中暗暗发笑,想:“孔丘这是在诳我!”

这段话未必真是孔子说的,也未必真的不是孔子说的,完全是虚构的。但即使是虚构出来借孔子之口说的,也说明,一,虚构者非常想依仗孔子的权威把这观点传播出去;二,把圣人寄托于“西方”,当时人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当时通行华高于夷的观念,或者孔子有明显的华高于夷的观念,这样的虚构就很容易被揭穿,起不到寓言的“藉外论之”的效果。

从《列子·汤问》中的一段故事,也可以知道,认为圣人在外邦、理想国在戎狄,在当时,并非绝无仅有的。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途,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 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 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詹瓦(大瓶,可盛一石)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注于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遍。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音。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周穆王北游过其国,三年忘归。既反周室,慕其国,忄敞然自失。不进酒肉,不召嫔御者,数月乃复。管仲勉齐桓公因游辽口,俱之其国。几克举,隰朋谏曰:“君舍齐国之广,人民之众,山川之观,殖物之阜,礼义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满朝。肆咤则徒卒百万,视撝则诸侯从命,亦奚羡于彼,而弃齐国之社稷,从戎夷之国乎?此仲父之耄,奈何从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国之不可知之也。齐国之富奚恋?隰朋之言奚顾?”

你看,大禹误入的终北国,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不知要好多少倍,不知要大多少倍。如果都是想象的产物,被称为中国历史上两个轴心时代的先秦与魏晋,人的想像力的差距又是何等之大。终北国在极北的地方,但“土气温适”,人们可以“不织不衣”。“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人们仅靠饮用香醇甘美的“神瀵”,就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生活内容就是整天唱唱歌。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健康幸福地活到百岁。难怪周穆王乐而忘返,管仲怂恿齐桓公放弃大国君主的荣华富贵,一起到那里去安享晚年。隰朋的话,倒可以说是,“戎狄之有国,不如(及)中国之亡也”。但管仲说:“此固非朋之所及也”,隰朋这样的人,哪里认识得到有这样的理想国存在呢?孔子对管仲是有褒有贬,照孟子说起来,“仲尼之徒无道(导)桓(齐桓公)、文(晋文公)之事者”。连管仲都很不以为然的隰朋的观点,怎么能栽到孔子头上去呢?

以上都可以说是寓言、传说,关于孔子对“四夷”的态度,《左传昭公十七年》的一段记载,从史家看来,应更有说服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