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与我十年前动笔撰写《还吾庄子》的时候相比,今天的国学应该说已经很热了。尽管学术界对“国学”这一名称是否合法尚有争论,对青少年要不要读经(指的是中国古代的经典,如《论语》、《老子》、《庄子》、《孟子》等)争论更加厉害,但大众对国学表现出来的空前的热忱,已经表达了他们的意愿,希望从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中吮吸乳汁,相濡以沫,来滋养今天美好的和谐社会。因此说,“国学热”,作为“中华文明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应运而生,应日益昌盛的国运而生,应中华民族重振雄风的时代需要而生,也是应世界新一轮游牧文化向农耕文明同化的历史趋势而生。(今天的游牧文化就是工业游牧文化,我将在以后论述这一点。)
促使国学热成为大众关注的对象,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易中天、于丹、纪连海固然功不可没,倡导新道学的胡孚琛、提倡儿童读经的蒋庆、呼唤当代新道家的董光璧,还有余秋雨、金文明,郝明鉴与他主编的《咬文嚼字》等,也都有很大的功劳。就是从根本上反对有“国学”这一说的,如舒芜,也因为他的反对意见,使我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的鉴别能进一步深化。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热其实也不是一日之功。就像烧水,沸腾前的加热,都是为沸腾这一刻做准备的。能看到的是沸腾时的泡沫翻腾,其实没有沸腾的水也聚集了足够的热量,沸腾只不过把热量变成可以看见的现象。但我现在关心的,不是在国学热的形成过程中谁的功劳更大,谁的见解更高超,我关心的是国学热不是热闹一阵,如风吹过,而是能将热能转化为持续的推动力。就像蒸一碗鱼,锅子里盛了半锅水,蒸夹上放了一碗鱼,盖上锅盖,加热烧水,水沸腾了,冒白汽了,立刻揭开锅盖,熄了火,鱼有没有蒸熟呢?蒸鱼需要水先沸腾,这不错,但水沸腾了是不是能说明鱼已经蒸熟了呢?但中国的事情往往热过了,事情就算成了。一些小事无所谓,就我的记忆而言,光健身方面,就有甩手热、喝红茶菌热、打鸡血针热、喝凉开水热、太极拳热、气功热、练功十八法热、木兰拳热,等等,等等;但如果国学热也是昙花一现,就成明日黄花,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且不说国学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也是人类的待开发的巨大的精神宝藏;就说今天这国学热实在是来之不易。就在十年前我动笔撰写《还吾庄子》时,老子、孔子、庄子(以出生年岁为序),还是戴着各种帽子,至少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不合时宜、对现实生活没有什么意义和作用的老古董。所以,对我说要还《庄子》的本来面目,“一千七百多年来,我们接受的是一个被注出来的伪庄子”,遭遇最多的问题,除了“这怎么可能呢”,就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我当时就回答说,“有什么意义”,可以说“没有意义”,也可以说“很有意义”。说“没有意义”,没有我认为的什么实用意义,或者说,我怕过分的强调《老子》、《论语》、《庄子》的实用意义。《老子》、《论语》、《庄子》我认为对做生意、炒股票、处理官场、职场关系等,就没有什么实用意义。现在有很多讲老子、孔子、庄子思想的实用意义的书、讲座,说得都不错,但其实去掉其中引用的老子、孔子、庄子的语录(往往还是断章取义、望文生义、以讹传讹的错误引用),所讲的道理在其他的书里也可以看到,老孔庄的思想只是装点门面的包装。中国人因为传统悠久,也因为是农耕民族,历来尊重传统,所以对写书的、讲演的引经据典,往往就肃然起敬,觉得他的话一下子很有道理、很有文化,但从接受学角度来说,其实是不可取的。
对此,我们这一代人是亲身经历,有深刻教训的。文革前夕,学习毛泽东思想就出现了庸俗化倾向,当时就编了一本书,叫《学习对立统一规律一百例》,里面都是工农兵学习毛泽东思想辩证法,解决工作、生活中实际问题的例子。不是说这些例子不对,也不是说对立统一规律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但如果以为这就是对立统一规律,这就是辩证法,这就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就可能出大问题了。以后林彪编印《毛主席语录》,提倡学习毛泽东思想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那就与集体催眠、文化大革命有直接的联系了。党内当时有理论家注意到了这个苗头,提出学习毛泽东思想要防止庸俗化倾向,在文革中作为反毛泽东思想的反动言论,被斗得要死。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对学习、普及时的庸俗化倾向有特别的敏感。老孔庄的伟大,决不在于他们的一些具体的观点、结论,甚至某一句话,像数学公式、物理定理一样,可以现成拿来一套,就解决实际问题。说“很有意义”,就是老孔庄的思想可以解决根本问题,今天建设和谐社会,老孔庄思想就可以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提供理论基础。我们今天提倡素质教育,学习老孔庄思想,就可以提高我们的精神素质,提高中华民族整体的精神素质。
举个例子说,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从“打倒孔家店”以来,就一直是孔子桎梏人心的一条罪证。其实,这段话是对士大夫说的,礼是对士大夫这一群体的特殊要求。所以,孔子又说:“礼不下庶人”,这句话也一直是孔子看不起劳动人民的罪证,其实,孔子的意思是,对不是士大夫的普通人,不要有那么多礼义的要求,但你要做官,掌握一定的权力,就一定要严格约束自己。今天,对党政领导干部就有严格的纪律约束,普通老百姓就不用,当然,你如果以党政领导干部的要求规范自己的言行是好的,但你不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党政领导干部必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譬如,我们小百姓帮人办事,事情办成了,别人送点礼,给点钱,你接受了,没什么。领导干部给人办事,办成了,别人酬谢他,他接受了,就不可以,甚至刑事犯法。我看到过一个材料,有个管基建的乡干部,项目做成了,验收也通过了,承包商送他线,他开始不拿,但后来知道承包商在这个项目里要赚得多得多,给他的只是个零头。他为搞项目没少吃辛吃苦,但只拿些清汤寡水的工资,他心里不平衡了。他想,我不拿,这钱还是落进承包商的腰包里,我拿了,还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帮助穷人。所以,他后来就拿了,也拿出一部分钱来做慈善资助,但终究东窗事发,因受贿罪而锒铛入狱。他觉得有些冤,在他角度来说,好像振振有词,但他为什么拿出一部分赃款来慈善捐助呢?说明他心底里知道这是“非礼”行为,是不对的。所以,摆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士行规矩的约束,使他犯了罪,但孔子建立起来的这套士行规矩终究还是减轻了他的罪行,也为他犯罪以后迷途知返而不是破罐子破摔提供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