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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1 / 2)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生命的确是个沉重的负担。

写下这行字,我感觉到一种苍老,累得手似乎上不了键盘。

前一向去临夏讲学,一回来,就病倒了,绵延至今,仍未见好转。厌恶、眩晕,让我难以正常工作。难道人老起来就这么快吗?这两天又在学校讲课,站在讲台上,很有一种虚无感,甚至有时候连站起来板书的力量都没有了。偶尔,脑袋会发懵,似乎就像心脏早搏而氧气供应不上。而那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轻飘无力,又增加着我的烦恼。

文化,真是一个很虚无的东西。老给学生讲要被文化所“化”,可自己何时“化”了?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就连多年投身的当代文学批评,也已经感觉到倦怠。有时候想, 在垃圾里寻找黄金,真是人生最难堪的事情了。

我曾说,看梵高的画,让人发疯,看高更的画,让人流泪。

朋友说,你的皮肤是饥饿的,没有得到爱的滋养。我们读梵高、高更,他们的不安全感,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自我放逐,难道不就是因为皮肤的饥饿吗?

我们看卡夫卡给父亲的信,可以看出父亲带给他的恐惧,是终生无法摆脱的。一个人小时候是需要父母的爱的,这种爱不是藏在心里的,而是必须流溢于行动,表现在身体上。一个有过父母拥抱的孩子,是幸福的,安全的,满足的。相反,没有得到过父母拥抱的孩子,他的一生是不安全的,他永远在恐惧的阴影中。——这种恐惧,会让他成为艺术家,甚至杰出的艺术家。可代价太大了一些。

我想,如果梵高能得到父母的爱,尤其母亲的拥抱,他是不会疯狂的。高更如果能得到妻子的理解,即便只言片纸的理解,他是不会第二次远走南太平洋岛屿,不会去那个该死的塔希提岛,那个更远的马克萨斯岛,并最后把命丢在了那里。

当然,高更的远走南太平洋,也是他的童年经验所诱惑。他的母亲带他远走秘鲁,后又从那里回到法国。童年的热带经验,使他一生都离不开热带海洋。

母亲,这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字眼。妈妈,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称呼。可是又有多少妈妈知道妈妈的重要?很多妈妈以为给孩子吃的,给孩子穿的,就是爱孩子了。她们根本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做的。她们说,多一个孩子,多一双筷子。

而儒家的男女授受不亲,也给了中国人过多的负担,他们根本不敢愉快地生活。他们的肌肤永远是饥渴的,他们的情感是不正常的。专制,是我们的文化基因。我们不知道情感在人之中的价值。中国有几个皇帝是心理健康的?在一个心理变态的帝王治下,中国人活得能有多好?但我们的文化要我们把君王当成自己的父亲,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于是成就了变态的不健康的中国文化。

我经常说,专制、权威是我们的文化基因,民主、自由是欧洲的文化基因。我们的父母总觉得自己功劳很大,一再地要求子女回报。尤其在农村更加显著。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学业优秀,1988年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工作。一个农村人,在那样的城市工作,本来就不堪歧视,还有莫名其妙的压力。可是,在家里的父母亲,还不断地辱骂,认为他是陈世美,不给家里钱,汇去的钱总嫌不够。最后的结果是这位同学的神经错乱,被遣送回家。知道这个情况,我的心很凉,很疼。农村的父母,没有见过世面,以为大学毕业,就是以前戏里唱的状元及第了。而农村出身的学子在那样的高度发展的现代化城市,压力的空前巨大,却也是无法承担。——现在的农村,家里穷得干脆不让考大学了。这样也好,免得精神分裂。

小时候,我很孤独,经常一个人呆着。我跟村子里的孩子几乎都不玩,我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村里人都表扬我,说我是一个好孩子。我那时候很害羞,见人就躲,问都不敢问。村里死人了,我就站在我家的门前园子里,听半天,那唢呐声,很迷人。我的家,在村子的东头,比村子其他的人家都高好多,站在我家的园子里,几乎可以看到整个村子。

有时候,天黑了,月亮白白的,偶尔从邻居家飘来音乐声,我会站在院子里听好长时间,月亮是那么清冷,天是那么的高,村子边的山,黑黝黝的,沉默在黑夜里,我就那么站着。妈妈会喊,睡吧。我说,知道了,但就是不去睡,一直听着。那样的夜晚不多,但很迷人。

我一直很恐惧。天一黑,我就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在家里,到现在还是如此。《聊斋志异》每次看几篇,就不敢看了,到如今也还是没有读过一遍。我恐惧,但是我不轻易掉泪,我总是很理智,眼泪到了眼眶,我也让它再回去。只是有一次,我的眼泪像河一样流,止也止不住,表面是为一个人,其实,究竟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人说人应该发泄一下,也就算是清空回收站吧。可是,我就是做不到。真想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跪下去,跪个天昏地暗,跪一个朗朗乾坤。但,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