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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青草的爱抚,胜于人类的手指(1 / 3)

青草的爱抚,胜于人类的手指

人与人的交流,有时候比人与动物的交流还要困难。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有点发愣,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脑袋一片空白。过了好长时间,我才似乎懂了这句话。我的心被触动了。

王家新说:“其实一个艺术家对存在,或者说对他的神明的最终的接近,就是沉默。”他认为,我们“说”得太轻易了,“有一种沉默我们永远难以抵及。有一种沉默,也许只能通过死亡对我们讲话。”

王家新翻译的奥顿的一首诗《爱的更多的一个》:

仰望着那些星辰,我知道

为了它们的眷顾,我可以走向地狱,

但在这冷漠的大地上

我们不得不对人或兽怀着恐惧。

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那爱的更多的一个。

“让我成为那爱的更多的一个”,多么难以做到!

我们在面对人或兽的恐惧的时候,祖先传给我们的是仇恨。那种“神圣之爱”,是非常罕见的;“是一种和自我牺牲注定联系在一起的爱。那甚至是一种即使对罪人、对‘凶手’也怀有深深同情和怜悯的爱。这种爱当然很难做到,但是不是唯有它,才能够把我们从人性的黑暗、褊狭和蒙昧中解救出来?”(王家新)

我说过,真正伟大的艺术永远是少数人的。因为他们到达的领域是一片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域高原。当然,你要“伟大”,那你必须付出代价。这种代价可能是世俗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因为,只有满足平均数,才有大市场,那唯一的结局就是平庸、世俗,甚至低俗。对置身珠穆朗玛峰的人来说,青草的爱抚,胜于人类的手指。

我经常说,人不怕没有才华,平庸是最好的生活状态,浑浑噩噩一辈子,绝大的幸福。人最怕的是有才华,木高于林,风必摧之,而且,有才华而无法表达,无人倾听,那种痛苦又是一般人无法理解。李白遇到了一个好时代,依然焦虑、绝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像有些人,才华绝世,又遭遇一个荒唐的年代,一个流氓横行的时代,那只有半世飘零,酒中而逝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

邓丽君唱了一辈子的情歌,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得到爱情。有人说她的情感世界一直是封闭的。这当然极其痛苦,但从另一面说,何尝不是幸福?人不怕没有爱情,婚姻可能是最好的归宿。人生最怕的是有爱情,与自己相爱的人结婚了,爱情可能就死亡了。因为爱情是易碎品,经不起日常生活的磕磕碰碰。而与自己最爱的分离,又是情何以堪?有的人念叨一辈子那个人,表面看极其痛苦,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古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可能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人有自由也是非常可怕的。自由是需要承担责任的,自由是有代价的,而且这个代价还只有自己承担。糊里糊涂一辈子,也是比较理想的一生。鲁迅说,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走。清醒是极其危险,不是谁都可以接受的。

我们经常抱怨体制限制了人才的成长。这话当然没有错。但细想一下,如果一个人与体制完全合拍,游刃有余,我想,这个人也就废了。从来成大事者,都是一肚皮不合时宜。只有那种与外在体制或什么的撕扯中,人,才会成长起来,强大起来。在这里,我们要特别强调不和谐,那种疼痛感、生硬感。郑板桥说:“画到生时是熟时”,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当一个画家或书法家,感觉很溜,很顺的时候,他已经无意识中堕落入“复制”。这是艺术死亡的表征。

生涩、枯涩,才是为文的最高境界。道理也在这里。

但中国的文化是需要“油滑”的,像鹅卵石。于是很多艺术家都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他们经常的做法是:逃避。这也是中国经过了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又经过了十年“文革”,可至今没有一部深刻反映这几段历史的优秀小说。我们的文化是要忘记,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不要再纠缠了,一风吹了,向前看。这当然也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韧性,和宽容。但另一面看也是猥琐,逃避。于是很多问题就轻轻地回避过去了,中华民族永远无法成熟,中国人仍然处于“文革”思维里而无法逃出来。

怎么能逃出来呢?

陆九渊弟子詹阜民记载象山之教:

“他日侍坐,无所问。先生谓曰:“学者能常闭目亦佳。”某因此无所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遂见先生。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矣。”某问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

中国文化讲“静坐”,讲“修养”,是有道理的。我在一次讲课中说:“‘修养’二字是动词。人是需要‘修’和‘养’的。”古人讲“气象”“风骨”,这些不是通过概念获得的,是需要“修养”的。而且,真正的学问是需要生命的投入,就如《我不放过你》是一部我喜欢的小说,但也是一部还没有完全打开的小说。我曾撰文认为,文学创作最后拼的就是作家这个人。《我不放过你》的未打开,与作者关系甚大。他害怕了。孙子兵法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作家的创作也是如此。看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曹雪芹的《红楼梦》,甚至笑笑生的《金瓶梅》,作家都是以巨大的力量“直面”了难以“直面”的“人生”。

鲁迅《铸剑》里的人入炉。台湾学者刘述先说:“人的学习过程,永远是由外到内,只不过最后一步必须自己跳跃进去,不能停止在现象学的描述”。这里,“最后一步必须自己跳跃进去”,多么可怕,但也是非常必要,否则一切都还是空谈而已。

即便对那些天生丽质,寻常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望尘的大师,此话也同样成立。比如,林风眠,他的天资,真是让人吃惊。他天生的孤独、寂寞,真是让人称奇。前几年去杭州,专门去了西子湖畔的林风眠故居,看了他的很多油画。出门的时候只有寂寞,再无一言可说。林风眠的传记作家刘世敏说:“能够在静寂中独处,心灵就会在最佳状态中同自然、同艺术结合一体,胎衍出上乘的纯粹的艺术品。反之,在恶浊的心境中随波逐流,心存觊觎,就是对艺术的叛逆。”林风眠为了艺术,甚至都放弃了家庭,一生基本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他的学生席德进说:“你的艺术所以有了成就,主要是因为你得不到婚姻上的幸福,转而投向艺术,孤独而寂寞地过了大半辈子。假如你的太太常伴着你,你有个幸福的家,那么你的艺术可能又是另一回事。”林风眠风趣地说:“若是生一大堆孩子,连想的时间都没有,哪还能画画!”

当然,这里面也还有个年龄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年龄也就是阅历,虽然不完全等同。一个人,只有不断地磨砺自己,才能不断地成熟。其实,成熟就是衰落。人到中年,心事浩茫,渐趋清澈。这是必然的结果,不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有这个变化。就如一年四季,春天万物萌动,空气中充溢着骚动的气息;夏天,阳气正旺,闪电雷雨,非常之阳刚;而到秋天,忽然天高气爽,秋高云淡,因为是到了中年;冬天,当然不用说了,戒之在得,必须要藏。黄宾虹、齐白石都是到80多岁才走向成熟,进入澄明之境,但也就那么几年,也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