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想：“我要在河边停留下来。这就是当年我去那座城市时渡过的河，那时渡我过河的是一位友善的摆渡人，我要到他那里去。以前我的路是离开他的茅屋，奔向一种新的生活。现在那种生活已经衰亡了。但愿我现在的路，我现在的新生活，也从这位摆渡人的茅屋开始。”
他亲切地注视着流水，注视着透明的碧绿，注视水面奇妙的图案上亮晶晶的波纹。他看到明亮的珍珠从水深处升起，如镜的水面上飘荡着一个个水泡，天空的蓝色倒映其上。河水用一千只眼睛回望着他——碧绿色的、白色的、水晶般透明的、天蓝色的。他太爱这条河了，它太令人迷醉了，他太感激它了！
悉达多在心中听到了那新近苏醒的声音对自己说：“爱这条河，住在它身边，向它求教。”
不错，他要向这条河求教，要听它的声音。悉达多觉得，谁要是懂得了这条河与它的秘密，谁就会懂得更多的秘密，懂得一切的秘密。
然而今天他只看到河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吸住了他的灵魂。他看到河中的水在不停地流淌，可是仍然永远在那里，并未减少。河水永远是一样的，可是每个瞬间都在不停更新。谁能懂得这个秘密，想象到这个秘密？悉达多并不懂得，他只感觉到一点朦胧的猜疑，一点模糊的记忆，一些神圣的声音。
悉达多站起来，饥饿的痛苦已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在痛苦中他沿着河岸慢步走去，听着潺潺的水声，听着自己腹中饥饿的肠鸣。
当他到了渡口时，渡船正停泊在那里，当年把年轻的沙门渡过河的那位摆渡人正站在船上。悉达多认出了他，他也苍老了许多。
“你愿把我渡过河去吗？”悉达多问道。
看到这样一位衣着华丽的人孤零零地徒步而来，摆渡人感到很惊讶。他把悉达多接上船后，驶离了岸边。
“你选择了一种美妙的生活，”悉达多说，“居住在这条河边，每天泛舟其上，生活一定很美好。”
摆渡人笑了，慢慢地摇着桨。
“正如你所说的，先生，这种生活是很美好的。可是，难道每种生活、每种工作不都是美好的吗？”
“也许是，不过我羡慕你的生活。”
“哦，你很快就会没兴趣的。身着华服的人干不了这个。”
悉达多笑了起来：“你这是在以衣取人，我已经被你猜疑了。这身衣服对我是个麻烦，你愿意拿去吗？现在就得告诉你，我可没有钱给你当作摆渡费。”
“你这位先生是在开玩笑。”摆渡人笑着说。
“不是开玩笑，我的朋友。你曾有一次把我渡过这条河却没有收摆渡费，今天还是请你免费渡我过河，但是请你收下我的衣服。”
“那么你这位先生是要不穿衣服继续上路？”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我想请你给我几件旧衣服，留我在这里当你的助手，或者当你的徒弟，因为我要学学怎样使这渡船。”
摆渡人眼睛盯着这位陌生人仔细打量了很久。
“我认出你了，”他终于说道，“你曾经在我的茅屋里睡过一夜，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那也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把你送过河分手的时候，我们成了好朋友。可以前你不是个沙门吗？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我的名字是悉达多，上次遇见你时，我确实是个沙门。”
“欢迎！欢迎！悉达多。我的名字叫瓦树地瓦。我希望你今天做我的客人，并且住在我的茅舍里，告诉我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这样讨厌自己华丽的衣服。”
这时候他们已到了河中央，那里流水很急，瓦树地瓦更用力了。他用两条健壮的手臂平稳地划着，眼睛望着船头。悉达多坐在那里望着他划船，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沙门的时候是多么喜欢这个摆渡人。于是他欣然接受了瓦树地瓦的邀请。
来到了对岸，悉达多帮助他把船靠稳系住。瓦树地瓦带他到了茅屋里，拿出面包和水款待他，悉达多立刻大口咀嚼起来，瓦树地瓦又把芒果拿出来，悉达多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之后，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人坐在河边一根原木上，悉达多对摆渡人说起了自己的出身和经历，还告诉他，在绝望的时刻过去之后，今天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感想来到这里。悉达多一直谈到深夜。
瓦树地瓦倾心静听。悉达多的来历和童年，悉达多的学习、苦修，悉达多的追寻，悉达多的欢乐和悲伤，他全都仔细倾听着。这是摆渡人最大的一点长处，如同具有这种长处的极少数人一样，他懂得如何倾听别人谈话。
瓦树地瓦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期待的心情静静地听。悉达多感觉到他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没有忽略掉任何一点。他倾听的时候毫不厌烦，对事情既不赞美，也不责难，只是仔细倾听。悉达多觉得能够得到这样一位听众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的听众才能够专心了解他悉达多的生活、他的奋斗、他的悲哀。
将近故事结尾的时候，悉达多对他讲到了河边的那棵树和自己深深的绝望，讲到了神圣的“唵”，还讲到了如何在一睡之后对这条河产生了感情。听到这里，摆渡人加倍注意地倾听，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他的眼睛不由得闭上了。
悉达多讲完以后，两人沉默了许久，瓦树地瓦才开口说：“正如我所想到的，这条河已经向你说了话。这很好，非常好，就同我在一起吧，悉达多，我的朋友。以前我有个妻子，她的床就在我的床旁。很久以前她死了，我一个人过了这么漫长的一段日子。你就来同我一起住吧，房子和吃的东西都够我们两个人生活。”
“谢谢你，”悉达多说，“我谢谢你，并且也接受你的慷慨。我还要谢谢你，瓦树地瓦，为了你能听得这么仔细。很少有人懂得如何倾听，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像你这样懂得倾听。在这方面，我一定要向你求教。”
“你能学会的，”瓦树地瓦说，“不过不是向我学。是这条河教会了我倾听，你也能从它那里学会这点。这条河懂得所有的事情，人能够从它那里学到一切。你已经从这条河学到了一点，学到了向下努力，向下沉落，去寻找最深的底层。有钱有势的悉达多要成为一个船夫的跟班，有学问的婆罗门悉达多将成为一个摆渡人，这也是河流告诉你的。你还能学会别的事。”
沉默了一阵之后，悉达多问：“别的什么事情，瓦树地瓦？”
瓦树地瓦站起身来。“夜很深了，”他说，“我们去睡吧。我无法告诉你那别的事情是什么，我的朋友。将来你自己会发现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不懂得如何谈吐、思考。我只知道如何去听，并且热诚地待人接物，不然的话，我就什么也不会学得到。如果我能谈吐和教授，也许我会当一个教师。然而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摆渡人，我的工作就是把人渡过这条河，我已经渡了千千万万个人过河。对于所有那些人来说，这条河只不过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障碍而已。他们来来去去地奔波，有的是为了赚钱，有的是为了事业，有的是为了结婚，有的是为了朝圣，这条河正好横在他们的路上，摆渡人就是尽快地帮他们渡过这道障碍。在那千千万万个路人当中，只有四五个与众不同，对于他们，这条河不是一道障碍。他们听到了它的声音，并且因此静静地倾听下去，结果这条河成了他们心中神圣的东西，正如同它是我心中神圣的东西一样。现在我们去睡吧，悉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