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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河边(1 / 3)

悉达多流浪到森林里,离开城市已经很远了,这时候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再回去了。这么多年过的那种生活,他已经尝遍了、吸光了它所有的滋味,他现在只有厌恶。那只会唱的鸟已经死了,他曾经梦到它死。那只鸟死了,他心中的一只鸟也死了。他深深陷入了轮回的欢乐游戏中,他从生活的各方面吸吮的是呕吐的心境和死亡,像海绵吸水一样,一直吸到饱满为止。他心中充满了厌倦,充满了苦痛,充满了死亡,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能够吸引住他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他欢乐、安慰。

他热烈地希求空寂、安宁、死亡。如果一道电光能将他击毙,那该多好!如果一只老虎来吃掉他,那该多好!要是能有点酒,有些毒药,使他麻木,使他忘怀一切,使他沉进梦乡而不再醒来,那该多好!

世上的污秽,哪一种他没有用来玷污过自己?世上的罪恶和蠢行,有哪一种他没有犯过?灵魂上的污渍哪一点不是他咎由自取?这种生活仍然有继续下去的可能吗?还可能再一次一次地吸气,一次一次地呼气,再感到饥饿,再吃、再睡、再同女人做爱吗?难道这个循环的圈子对他还没有到尽头,还没有结束吗?

悉达多到了森林中那条大河旁。那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的地方。当年他从佛住的地方来到这条河边,一个摆渡人曾经把他送过河来。

他停下脚步,站在河边,犹豫不决,疲倦和饥饿已经把他折磨得虚弱不堪了。为什么还要往前再走呢?去哪里呢?去追求什么目的呢?现在也没什么目的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深深的、痛苦的渴望,渴望从这场困惑的梦境中解脱,吐掉这种酸腐的酒,结束这辛酸痛苦的人生。

河边有一棵树,一棵椰子树。悉达多身子靠在上面,手抱着树身,低头看眼前河里流着的绿水,看着,看着,一个欲望涌了上来:他想跳到河里去,让水把自己淹没。河水里寒冷的空虚映照出了他灵魂中可怕的空虚,不错,他是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再也不想做什么,只想埋葬他自己,毁灭掉失败的躯壳,然后抛弃掉,让诸神去嘲笑。这就是他渴望采取的行动,渴望毁灭掉自己这可憎的架构。他真希望鱼吃光自己,吃光他悉达多这条癞皮狗,这个疯子,这具堕落腐烂的躯体,这怠钝的灵魂!他真希望鱼和鳄鱼吃掉自己,真希望魔鬼们把自己撕成碎片!

脸上带着扭曲的表情,他向水中望去。他看到水中映照出了自己的脸孔,他朝那脸孔吐唾沫。他把抱住树干的手放下,身子转一下,这样他可以头向下,以倒栽葱的姿势投入水中,能一头冲沉到河底。他弯下腰,向着死亡,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从灵魂中遥远的一个角落里,从过去疲倦的生命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只有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就跟着这声音念起了神圣的“唵”。这神圣的“唵”是古代一切婆罗门祈祷的开始和结尾,它的意义是“完善者”,或者“完善”。就在“唵”的声音到达悉达多耳朵的那一刻,他沉睡中的灵魂蓦地苏醒过来,于是,他明白了自己行动的愚蠢。

悉达多大大吃了一惊。现在自己怎么会到了如此的地步,竟然如此迷困,如此惶惑,如此缺乏理性,最后还竟然希望寻死。这个希望,这个幼稚的求死希望在内心中生长得如此强烈,自己竟然希望以毁灭躯体的方式去寻找平静。最近一段日子中所有的折磨、幻灭、绝望对他的冲击,都远不如“唵”到达他知觉的那一片刻中他所感受的冲击力量大。在那一刻中,他认清了自己的悲惨和罪恶。

他在内心默默地念诵“唵”,他又感知到了梵,感知到了不灭的生命,明白了所有神圣的东西,所有他已经忘记的东西。

然而这仅仅是刹那间的事,一眨眼工夫的事。之后,悉达多颓然地坐到地上,靠着椰子树,感到万分疲倦。他低声念起“唵”,念着念着,不久就躺下,头枕在树根上,沉入了酣睡。

他睡得很甜,没有做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得这样好了。他一下子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觉得好像已经睡了十年。耳旁是轻柔的潺潺流水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他睁开眼睛,看到上面的大树和天空,感到十分惊奇。于是他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怎么会来到这地方。他心中涌起一种渴望,想长久留在这个地方。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过去被一层幔幕遮了起来,变得非常非常遥远,对自己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在刚刚苏醒的那一刻,他觉得以往的生命像是一个遥远的自己的化身,像是先有了那一次诞生,隔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才再诞生成现在的“我”。

现在他明白自己以往的生命已经结束了,那生命里曾经充斥着令人作呕、令人悲伤的污秽,以致他曾经想要将其毁灭掉。然而在一条河边,在一棵椰子树下,在口中念着神圣的“唵”的时候,自己觉悟过来了。然后,他沉入睡乡,待到醒来时再看这个世界,他感到自己像是换了一个新的人。

他轻轻地对自己念“唵”,他曾经念着“唵”睡着了,他觉得仿佛那整个睡眠就是念了一次深长的“唵”。他想着“唵”,浸入“唵”,仿佛进入了无以言传的神圣境域。

这是一次多美妙的睡眠!过去从来没有一次睡眠使他如此清醒,使他精神振作,使他恢复青春!

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也许他已经遭水淹死又诞生在另一个形体中。不,没有死。他认出了自己,他认得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躺着的地方和自己胸中的“我”,他认得任性的、个人主义的悉达多。然而这个悉达多有些变了,变得焕然一新了。他睡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好觉,现在他感到无比地清醒、快乐、好奇。

悉达多起来以后,才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和尚,身穿黄袍,仿佛正在沉思冥想。他打量一番这个没有胡须的和尚,认出这个和尚原来就是自己早年的朋友,后来向佛皈依的歌文达。

歌文达也老了,可是脸上依然有着昔日的特征:热心、忠诚、好奇、渴望。歌文达感觉到对方打量的眼光,抬起头来望着悉达多,然而他已经认不出悉达多了。

很显然,歌文达虽然不认得他,却特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为的就是等待他醒来。

“刚才我睡着了,”悉达多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睡着了,”歌文达回答说,“但在这种地方睡觉很不好,因为森林里的毒蛇猛兽常常会在这种地方出没。我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这次我同一群师兄弟去朝圣,经过这里,看到你躺在这样危险的地方睡着了。我本来想叫醒你,可是看你睡得那么熟,于是就让师兄弟们先走,我留下来坐守在你身旁。我本来是想要看护你的,谁知道差一点自己也睡着了。我太疲倦了,所以对你照顾得很不好。既然现在你已经醒了,我就该动身去追我的师兄弟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