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炜静
一、逃亡悖论:从直线到圆环
逃亡的母题源远流长,远可以追述到但丁的放逐,近可以联想到当代作家苏童《1934年的逃亡》。逃亡的原因也五花八门,可以是灾害的侵蚀,生存的需要,理想的追寻,政治的迫害等等。逃亡路程的艰辛跋涉,牵连出时代风云,逃亡之后的重新安置,繁衍出一系列情感线条——思乡煎熬,文化冲击,身份认同焦虑,这些都已经成为文学家们乐此不疲的表现对象。而对于逃亡的定义,也往往被单纯理解为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直线运动。从文本篇幅上来说,《砂女》也适合这个规律,绝大部分笔墨,都集中在仁木顺平从非正常的“砂洞”,努力过渡到正常世界的直线行动:用腰带制作绳索,折磨砂女,装病,挟持女人做人质,用乌鸦传信等等。然而,细究起来,文本其实隐含了双重的逃亡欲望:第一次逃亡是他逃离现实,寻找昆虫的过程,第二次,则是他逃离沙洞的过程。然而,因为两次逃亡欲望的叙述在篇幅上明显不平衡——作者以绝大部分笔墨书写了第二次逃亡的艰辛,而最初的逃亡,也是最终实现的逃亡,反而被遮掩了。
从文本中可以看出,第一次逃亡,是“温和”而“低调”的。“温和”表现在没有宏大艰深的理由,目的明确而世俗——因为对于昆虫的喜好,因为厌倦了平淡枯燥的冷漠生活。“低调”既体现在他故意不告诉妻子和同事,也体现在与第二次逃亡的异常艰辛相对比上,它似乎是顺利无碍的,在行动上实现起来,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此刻仁木顺平还拥有自由之身。然而,肉体上的自由并不意味着精神上一定可以得到满足,即使到了沙地,他也没有彻底完成第一次逃亡的任务,对昆虫的喜爱只是一个诱惑力,对现实的不满才是推动力。第一次逃离欲望的绝对完成,其实在于文本最后一刻,当他放弃逃回正常世界之时,才算彻底实现。
最初,当他知道自己将被束缚时,是惊讶、愤怒与反抗的,单纯的肉体上相对固定的安身之地,并没有让他满足,他还心心念念外部世界。文本虽然大篇幅叙述他第二次逃离的具体行动,而潜在却是展现第一次逃离欲望最终实现的过程,这种过程有点类似于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所解释的命运,真实行动与实现效果总是背道而驰——反抗预言的旅途,就是逐步实现预言的过程。第二次逃亡逐渐消亡,第一次逃亡便迈向成功。当第二次逃离的“行动安全与成功指数”达到“最高点”——他眼看着就要离开沙地了,但心底逃离的欲望却到了“最低点”,此刻第一次逃离便从行动上与思想上彻底地压倒第二次逃离。这其实也是一种选择,一种得到A便自动放弃B的选择,留下,还是离开?留下了,第一次逃离现实世界的欲望便实现,离开了,第二次获得肉身自由的欲望便完成。最终,他选择了实现最初的欲望。这里值得思索的是,他逃离正常世界,所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寻找昆虫那么简单,许多学者就联系了《砂女》所处的时代——1962年,日本在经济高速发展下所隐含的精神困境,指出“《砂女》堪称反应战后日本人生存困境的一部杰作”邹洁,从寓言视角解读安部公房的《砂女》[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1(20),并点名其中的“异化”“虚无”“冷漠”“孤独”等种种主题,其实,这可以概括为一个精神的荒芜与不安。而这种荒芜,却奇妙地在沙洞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得到了平息。
总之,第一次逃亡的最终实现,依赖于第二次逃亡的落空。两次逃亡形成了二律背反又互相依存的两级。两次逃亡欲望共同组合,颠覆了从一个地点到另一地点的直线历史,画成了一个封闭循环的圆圈。
二、异度空间:无目的重复,封闭下的窥视,丢失的身份
“存在主义者主张给人物提供一定的环境,让人物在他们所特定的环境中选择自己的行动,造就自己的本质,表现自己的性格和命运,即所谓的境遇剧。”彭彩云,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专题研究[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6(9):186.而这种境遇,往往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并受到不同的威胁。这种“封闭的异度空间”在存在主义作品里都有验证,加缪的《鼠疫》中是被隔离的阿赫兰,萨特《恶心》中是牢房,《砂女》中则是仁木顺平被囚禁的沙地。然而《砂女》中的沙与加缪的《鼠疫》中的鼠疫灾害却有着意味深长的区别,鼠疫是具有单一破坏性的,它直接威胁的是人的生命,激发人类战胜灾害的斗志,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消灭它,而为了消灭它所采取的行动是必须的、科学的、有目的的、有可能成功的。《砂女》中的沙除了“自然灾害”这一固有的一般属性外,却有着更加复杂的功能。从砂女“简直为了清沙而活着”的生活中可以发现,沙子给人带来恐惧的同时,更给人带来安全感。繁重而无望的清沙工作为何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呢?其秘密就在于重复,没有目的的重复,心甘情愿的重复,无限延长的重复,而与行为连续相伴随的,便是思想的停止。
从人物没有截止日期的往返运动中揭示内心的荒芜感,在许多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互文。卡夫卡小说《地洞》就是一个案例,始终在纵横交错的通道里东奔西跑的小动物,永远处在惶恐不安中。《城堡》里也描述了这样一个富有意味的场面:一个文书之类的官员,不断把卷宗往上摞,摞到一定高度时,它就挎下来,他重新再摞……如此反复不已。加缪的《鼠疫》中则写到一个患气喘病的老头儿,他总是不停地在搬弄鹰嘴豆,把它从一个锅里搬到另一个锅里。他在小街的上空将一张张小纸撕碎,散落的白纸便吸引住了楼下的小猫,当小猫走到街心,犹豫地把爪子伸向那些还在飘落的纸屑时,他就对准猫儿使劲地吐唾沫。假如有一口吐中了,他就会笑得很开心。当鼠疫横行,猫儿都不见踪影之后,老头就显得不知所措,只能进屋,但在进屋前,他还是毫无目标地吐了一下口水……[法]加缪著,郭宏安等译,加缪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1),这些看似万分无聊的举动,却都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消磨时间,束缚手脚,安定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