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去游泳
像投河,太孤独。
——陈小三《一个人无法游泳》
离蒋琼约定的时间还有些距离。超男早该淘汰,我告诉自己。左手按几下TCL遥控器,又递右手。屏幕上画面闪烁,很快重回开机时的频道。脑海里冒出一句唐诗:仰天狂笑出门去。哈——哈,笑了两声。Stay tuned to this channel意为“请继续收听”。想到毕宇爱笑的样子了。毕宇爱笑着说,这个夏天真的很烦人。不知他为什么爱笑着说,这个夏天真的很烦人。我期待哪个地方台推出超级人妖,诸如此类。一天下午看碟,片中罗家英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毕宇小声笑着,窸窸窣窣,我表示了理解,声称毕宇是人妖他妈生的。届时你报名参加超级人妖,相信能轻松夺冠。毕宇颇开心,没有捶胸跺脚,甚至连往常扔个坐垫过来以示不满的举动也没。他认真地笑言:阿德,你也参加。我相信你的气场。我摇头,我这人整天紧张兮兮,轻松不起来,宁愿给你短信投票。投票、拉皮条,我又不是没干过傻事。
这个时候出门就相当傻。既赶不上饭局,又遭烈日曝晒的罪。然而,一个人留在家里憋闷得慌。我不是超男,有雌雄同体的喉咙可以自娱自乐。冰箱里没有更多的水。为了喝水,我也得出门。关掉电视时,手机响了。扔下遥控器,跑进卧室拿起裤子,从口袋里掏出诺基亚。我以为是蒋琼打来,结果是:尊敬的客户,您好!您在8月4日14时23分已欠费10.35元,现已被限制呼出,很快将被限制呼入,请及时缴费以恢复您的正常通信。话务小姐的声音听上去,倒和蒋琼相近,清脆利索。
你为什么觉得我要捶胸跺脚?毕宇看完碟片冒出这些话。参加电视节目就需选手有专业娱乐的态度。何况,捶胸太那个,那是大猩猩才做的事。末了问,阿德,你说猩猩为什么喜欢捶胸?
吃饱了撑着。
什么?
没什么,它在自我推拿。
我又补充:这利于消化。就像人们困顿了会去街边小店脚按一番?我打着哈哈。知道吗,只有雄性大猩猩有这种行为,而雌性的几乎没有。
你又知道。
我觉得是个人习惯,这是它的习惯。可能和我们伸懒腰一样?
再者,猩胸狭窄,它捶胸无非是让自己的胸变大点,我做了纠正。它们不傻。
你在逗我。阿德,我觉得它是在吸引同伴。
八月天,闷热得连风丝都溜走。忽然觉得毕宇说大猩猩捶胸是为了吸引同伴,有些道理。为了不靠捶胸联系同伴,我该出门买呱呱通了。冒着毒太阳。早在三月,我就打算跟随冷空气北上,但盲目北漂需要怎样的勇气。记得在半山千叶大酒楼聚餐时,同事李就说,阿德,你没有别的毛病,你他妈的毛病就是胆太小。你喝高了,我极力解释,果粒橙其实蛮好。中午喝酒我,这,怕要耽误下午上班。我分辩,不是不会喝酒。
工作时间里,我就得像个钉子铆在办公椅上,喝了酒,我这铁钉怕要生锈。之前几天我被折腾得够呛,为配合一位老同志纪念建军节70周年的讲话,我扫描照片,制作幻灯片,刻录光盘。末了,还要亲自到老同志讲解解放战争时期图片的现场。组织上唯恐现场出了纰漏。检阅保存下来的图片,老同志回忆了鲁南战役。后来他的回忆去了金门,在战友的阵亡地洒了酒水。能去对岸的军事禁地,这老同志显然有过人之处。恰好那几天毕宇喜欢叫我出来打台球,说定个日子吧。我也答应了,会给你答复的。我老觉得,该有空闲的时机。到了最后,仍是放他鸽子。
怎么样,鸽子王。
这没办法,改天吧。
就今天中午,来星台球俱乐部,我等你。我就一个人,占了张桌子练了半天球,不打几局,有点说不过去。老板娘也会怪我。
催我没用,我一切服从组织。
什么组织,连点自由都没。
还是改天吧。
记得末了,他说我鸟人。
鸟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穿上裤子,我准备出门。为了补偿他前几天等待中浪费的光阴,以及他在星台球俱乐部损失的已然不多的好名声,主要是,让自己在见蒋琼前的这段时间里不至虚度,我得找毕宇。打不了台球,也可在他家楼下的院子里打羽毛球。我能想象羽毛球拍鼓动出的气流,它晃动院子里的榕树叶。羽毛球是相当触手可及的运动,他家的羽毛球拍还是顾亦非留下的——双星牌羽毛球拍。
走到柴火间,柴火间的钥匙记不起放哪儿。钥匙还是毕宇给自行车打气的时候,找师傅帮忙磨的。电子磨匙,快速简便。我要问毕宇,替我放哪儿了。掏出手机,“对不起,您的……”我也不是非要这钥匙不可。就是想,毕宇,既然磨了钥匙就派上用场吧。
柴火间的门板本来有问题,一般人看不出。我真没打算重新磨钥匙。
毕宇说,还是磨个钥匙吧。尽管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小人真入了我的柴火间也会绝望。没必要为此花钱。我在铁门前,说,看我撬锁。
撬锁?你虚张声势了。就见你拨拉几下,芝麻开门了。不过,还是要懂得掩饰。我待会儿去给自行车打气,替你磨个钥匙。
从柴火间拉出单车,用力过猛,身后堆放的杂物砸落下来,多是些纸皮,懒得理它们。倒是有一塑料袋的碟片,可以拿到毕宇的电脑上看。塑料袋里还有着本暗绿色封面、蓝色封底的书,《学游泳》。封底上的男人头像,貌似霍金,但比霍金性感。因为他面露笑意,眼神轻佻,无须戴严肃的眼镜研究宇宙学。
好几次我找上门,准备和毕宇一起看碟,结果都遇不到人。这次仍没事先通知毕宇。
每回出门停单车,毕宇的自行车总与我的摆在一块。他屡次建议,来,我们把车并排锁上。
那日在豪客来吃牛排,我们把车子停在附近,待上楼前,我特意问他这回怎么不把车子并锁了。不知道他听见没。我睁眼看他跟着头戴黄色帕巾的服务小姐上楼。
拿沙拉时,我问毕宇,你是不是喜欢那姑娘呀。
没听错吧,哪个姑娘?毕宇扫了四周。
刚才你跟着上去的那个。
亏你想得出来,真是诗人。
别回敬我了,我问你话又不是笑话你。至于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写点豆腐文章。
你问那干吗?
只是觉得你奇怪了,往常你专门提醒我:咱俩车子锁在一起呀。
桌上放好沙拉后,毕宇说,这边热闹,人多,应该没事。
毕宇吃通心粉的时候要求我,说说那个女孩呀。
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不是说这里的服务员啦。你上次偶遇的姑娘。公交车上偶遇,还互留了联系方式,亏你做得出来。
我后悔不已。只怪上次和他去通湖路上的外贸店,接到蒋琼的电话。
他倒真先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仿佛,他就是事情背后的真相。
蒋琼当日刚考完试,准备回家。结果在省府路上提前下车了。要我过去找她,帮忙拿点行李。
我走不开。简单地回了这么个短信。
毕宇说省府路哪里?
帝苑歌城附近。
可以过去呀。我们过去也很近。
我说你少插嘴。要去你去。
毕宇推起自行车真去了。
我没跟上,独自进了秦外贸时装店。
服务员缠着我,先生,满意的话可以试穿。
我回答随便看看。
拐进了毗邻的另一家,TIME外贸时装店。
还没逛完这外贸街,毕宇已然回来。
怎么样。
毕宇说,见到了,不止一个。我不知道哪一个。你说哪一个?
行李比较多的那个。
她们的衣物似乎都很简单,没多少行李。
这么认真,我说,你饥不择食,也不至于这副样子吧。
说到饥不择食,毕宇坚持去邓记餐厅吃荔枝肉,喝蟹白汤。
邓记餐厅在黄巷的出口,因为三坊七巷正改造中,四周废墟不堪,一片灰尘。奇怪的是小店生意未见得萧条,甚至绝尘而上。
好名声很关键。毕宇提醒我,因为你老放鸽子,如今星台球俱乐部的老板娘对我没多大热情。
怪你自个儿爱去蹭球,蹭球有什么好,又不能当饭吃。
就等着你来开打。你现在倒好,倒打一耙。我的好名声就是被你透支了。这顿饭你请。
楼上请。我又不是不干脆的家伙。
这家邓记餐厅是老字号。我总以为它撑不了多长时日。它又似乎极有耐心,与我的揣测进行持久战。
毕宇坐下说,店面要是能大点就好了。
传说中的荔枝肉,跟荔枝完全没有关系。说白了,就是咕咾肉,只不过其中的菠萝换成了土豆。但是真的好吃,土豆酥酥的,烫烫的,口感很好。我说,小顾就很会炒荔枝肉。
毕宇没说话。
我觉得尴尬,便找话说,凤凰池那边的六六休闲小站好久没去了。也算价廉物美。
嗯,我们仨经常去那儿。他继续埋头吃饭。
我在心里拍了自己几下嘴巴。说什么小顾呀。
邓记餐厅离豪客来不远。
再说那日从豪客来吃完出来,我的车子还在,他的车子不翼而飞了。
要知道,他的车子好歹上了锁。我的可是连锁都没上。
我跟着他四周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知道这是徒劳。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建议他到附近的警务室挂失。很近的,就和豪客来隔一条街。南街派出所。
倒好,他自我安慰,一辆单车而已。没了就没了。
嗯,说没就没了。
毕宇说,去挂失才是浪费时间。做笔录,还不如学你写诗。
我说,你怎么又来了,扯到我身上。我刚才已提醒你了,你不用怪我。
毕宇笑着说,我真没怪你,我不生气。
周一早上要去省老干局,协调老年大学国画培训的课,我陪听并且打理一些事务。想到明天就是周一,头上越发冒汗。骑着单车进了小柳社区。一些陌生面孔踩着自行车从社区过来。太阳看上去还是很大。宣传栏里贴着如何避孕的常识。
毕宇的门前贴着百事海报,蓝得像是妖孽。好几回我站在蓝色海报前,有一袋烟的时间。发现再站下去也没有用。沿楼梯下去,楼梯间的灯泡全坏掉了,我想象着夜里毕宇和顾亦非摸黑上来的情形。从院里榕树下经过时常见有枯叶落下。有次准备离开时,毕宇骑着自行车出现,面有笑容,头发上落着片叶子。我曾经为这个“发上落着片叶子”写了首诗给毕宇。从此落下了笑柄,成了他口中的诗人,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阳光倾倒墙上,染成了红色,让我觉得有红杏出墙,树枝的影子婆娑地漫过墙上的藤蔓。事实也是如此,毕宇车场失意,情场又复得意。楼上传来他那房间里晃荡出来的情场得意的笑声。循着笑声,我上楼。推门进去。
你们笑得太夸张了。我在楼下都听到了。
方晴指着毕宇,指了半天,话也没一句,忙着弯腰又起身。
我纳闷,就问毕宇,你又逗老婆玩呢。
毕宇耷拉着头,又很快抬起,摇着头,笑。对方晴说,你可别说。
我就说。
说出去玩笑大了。
我说,小方,我支持你讲笑话。讲笑话多让人开心。
这可不是玩笑话,方晴纠正,这是趣事呀。
还有,都说了,别叫我小方。
毕宇都叫你小方。
你别栽赃,我都叫她老婆。
我跳到方晴身边,躲开毕宇扔过来的坐垫。
你还用着坐垫?大热天的。让我也分享下这趣事吧,小方,看把你们乐的。
毕宇捡起蓝色坐垫,回头问我,阿德,哪阵风把你小子给吹来了。
我伸出手扇,有风我也不跑你这儿来了。这么热的天兜风多好。
毕宇说,得,你爱哪抽风就赶哪儿去吧。
我接过方晴的茶水,径直走到阳台上,对毕宇喊,出来呀,屋里多闷。
方晴问,我把温度再降些?
我摇手,弯下腰,搬起了茶几,一股脑放在阳台上。
阿德,你没打声招呼就来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样。出门访友都很偶然,遇上了是运气,没遇上是气数如此。
什么话呀。
方晴跟了出来,手里拿着切好的西瓜。
我说,毕宇,你看,有个老婆就是舒服。
方晴说我把空调关了,不然冷气都往阳台上涌呢。
几株不知名的花草,把藤蔓都绕出阳台上的安全栏,似乎要往院子里的松树上靠去。
你们今天又遇到开心事了?
方晴兴奋地说,不是今天不是今天。只见毕宇使了个眼色。可是不管用。方晴接着说,他昨晚可出糗了。
我问毕宇,你又做出什么丑事?
我?我很正常,这么个大热天,昨晚吃过饭就去游泳了。
正对阳台前面的松树上,不止一只知了。我对方晴说,肯定有十几只,走,叫毕宇帮忙抓来玩。
都多大了,还想用知了哄人,方晴笑着说,我跟你说吧,他昨晚游泳——
毕宇咳嗽了起来。
我拍着毕宇的背说没事没事。方晴说,昨晚他游泳——
毕宇对方晴说,来,喝茶吧。
方晴说,你——
你怎么这样。方晴一口气说了,昨晚游泳池里有个不清楚的人走到小宇面前说他身材很好。小宇走开了,他还黏着小宇,说,你笑起来真迷人。
哈哈哈。说完,小方笑得极为奔放。
我没控制住,一下子把茶水喷了出来。
你怎么这样呀,喷到我身上了,方晴恼道,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回搓着手臂。
不行,我还是进屋冲水去。
毕宇也笑着,对着背影说,活该,叫你多嘴。
由不得我呀,我对方晴道歉,你报道的事件太具轰动效果了!
我伸手还要茶喝。毕宇把茶具移开了,别想喷到我。
茶具是海峡文艺出版社二十年庆时的赠品。紫砂壶,小巧别致且不乏古朴,用来泡茶是件极赏心悦目的事,但得有闲情的时候。坐在藤椅上,沐浴着阳光,对着风景发呆,不时喝几口茶,惬意得很。
本来我这人对茶并没有多大偏好,与一般饮料别无二致,想喝时喝喝而已。只是因为毕宇,使我开始对茶有更多的好感。五里亭桥下就有条专门的茶叶街,这,我以前是没认真注意过的,要不是劳动节陪毕宇逛了一下,我至今仍不知晓。顾亦非也喝茶,不过没似他这般,我到现在也只是偶尔呷一两杯,更多时候是闻着香。这种香胜过庙里的檀香以及晚上点着的蚊香,清淡点,人生也该是如此吧。提到逛茶叶街,我并不厌烦也谈不上喜欢,有人来邀就一道去去便了,若自己有需要,一个人走走也挺好。
毕宇算是很能讲价,那次去茶业街就是他带过去并帮忙讲价的,可以说做到了价廉物美。现在喝着他买的茉莉花茶,幽幽的香,尤其泡在紫砂壶里。
明天还要去省老干局,我该穿什么呢,这么热的天。
毕宇说:你又不能穿着空气。
我问,那人给你感觉如何?怨不得谁,都怪你逢人便笑。你还就能对着空气笑。
可我没笑呀,毕宇笑着说。
你是在哪家游泳馆遇到可爱的同志?我有点好奇。
你不是不知道,家附近就一家牡丹游泳馆,西二环路上。这人似乎不会游泳,跟你一样。我看他在池边走了无数来回,硬是没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