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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没了男人(1 / 3)

遥远的昨天……

我们曾坐在昏黑的酒馆,

一副百无聊赖的扭曲的面孔

把信封拆开翻过来。

“难道真的无影无踪?”

——鲇川信夫《死去的男人》

玻璃缸内壁出了水垢,用抹布擦不掉,需金属丝团清除。我等天空更加晴朗时,或许下午就可以做这事。玻璃缸里的水算得上清澈,墙上挂着的灰色水泵就是为了消除水面油膜。严凤萍出门前抱怨过,意思是你都这么悉心照料它们。具体怎么说我无法复述,她的大意如此。海棠台风昨天刚过去,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员让大家不要放松警惕,这女人穿着深蓝色制服舞动一根可伸缩的钢棒,表示下一个台风又要来临。市政府没有放松防洪抗涝的宣传,叫群众继续注意强台风。

由于连续两场强台风,沿海渔船大都歇业。人们拖渔船进避风港,而且大都要在船上守夜。守夜这活我熟悉,毕竟我也是从海边出来的小渔民。没错,我说的是小渔民。“小”不是否定渔民的身份,只是因为当时我还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我们当时都干了什么荒唐事!但是,我心里知道,也不会有人后悔。

严凤萍提醒我,已经到休渔期了。她的意思还是,没必要这么悉心照料它们。

反正冷藏室有的是,我跟严凤萍说,不一定非得纠缠玻璃缸里的这些。

院子里有三间冷藏室,尽管进入休渔期,顺天海产品批发店的海鲜存货算是充足。我叫上几个小弟到冷藏间的冰柜里拖出橙色塑料箱,晶莹中鱼只堆积。我跟他们一样,到院子的场地上用铁器费力地敲冰块。去年深海鲜鱼的价格浮动在15%左右,有的品种涨幅更大,估计今年也是如此。我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甚至谈不上耐心,顾客源源不断地如同台风天里交汇的流水。家庭消费者会减少冰鲜鱼的食用,但酒楼菜馆为保证菜式丰富,仍会购入冰鲜鱼。

严凤萍进院子的时候,我已经在屋里休息,躺在藤椅上看足球赛事,半天了双方都没进球。他们还在院子里收拾残渣,估计差不多了。严凤萍看见桌上湿的塑胶手套。马力,你没必要和他们抢着干,吩咐一下就好。

没事,估计台风天也不是说来就来,下午我还打算清理水缸壁上的垢物。

水垢是该清除了,严凤萍接着说看见了郑秋男,他有东西捎给你。

菜市场就在广丰汽车站对面,传个话很方便。

我问严凤萍,郑秋男跟你交代什么了。

严凤萍说台风的后果明显,今天的蔬菜品种少,量也不多。我多挑了一把空心菜。小白菜、油菜、丝瓜都涨了,多则上元少则也有两三毛。

不知道郑秋男给我捎了什么。球迷们开始骚动了,可惜球还是没进。

严凤萍说八毛钱的空心菜涨到了一元两角,苦瓜也涨了五毛钱。

电视机旁边多出几个红塑料袋,分别是空心菜、丝瓜和苦瓜。上午我跟严凤萍说要吃苦瓜炒肉片,丝瓜炒蛋也可以。现在什么都有了,但是,我关心的是郑秋男要给我什么东西。

严凤萍从篮子里掏出一份请柬,她说,郑秋男说卢四方死了。

我起身,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怎么样。严凤萍应该注意到。我能问严凤萍我当时怎么了么,在台风天,海村死个把人并非稀奇事。我怀疑四方的死跟台风天有关系,拆开信封,请柬里写的出殡日期就是明天。我问严凤萍,死于海难么?

严凤萍提着蔬菜进了厨房,接着声音传过来。

我说什么?

严凤萍拎着菜叶走过来把电视声音关小了,应该死了有段时日,不是明天就出殡了?

她说海棠台风刚过去,还要来一场台风。

郑秋男跟你说了死因没?

卢四方身体应该健壮,至少比我健壮。我都好好的,还躺着看球赛。

小小罗终于进了一球,他红色的球衣都要被旁人扯破。他们太高兴了,这会儿临终场不远,只等裁判员哨声。

严凤萍说,菜市场乱哄哄,有的菜农庆幸赶在台风之前收获了一批蔬菜,更多的是抱怨。

菜园肯定所剩无几,我换了电视台。

严凤萍切着苦瓜,你要下去么?

下去。毕竟是卢四方,他死了。

卢四方又怎么样,下个台风天说来就来。小心这天气。

午间新闻里,女主播报道英国的警方挫败一起恐怖分子炸毁飞机的阴谋后,英政府日前将国内的安全警戒级别提高到“危险级”,红色级别。

我跟严凤萍说,下午让小弟用金属丝团刮水垢,不能用硬物刮。

渔船每天满载生猛的海产回来,活蹦乱跳的海产趁村民不注意,使劲跳到岸上。蓄满水的橙色箱柜里分类还算明晰,戏法般冒出泡泡,冒出野生大对虾,冒出鲳鱼、墨鱼、鱿鱼、带鱼、鳗鱼还有不知名的鱼。顺天海产品批发店的货源皆来自柘木村,柘木村位于岑石半岛南侧突出部,海洋捕捞和水产养殖资源得天独厚。村里的海鲜经由专门货车运输,直接送货到蕉城的渔市——那些各色的海产品批发店。

郑秋男开货车没多久。无论如何,他该是大有积蓄,大伙都这么以为。上货的时候,郑秋男直接把货车开到院子里来。严凤萍觉得他是个好小伙,在卸货时候能主动帮忙,干得比店里的伙计还欢。我喜欢勤快的年轻人,以前卢四方也喜欢我,可能我那时也是个勤快的年轻人。我们都是。

郑秋男在店里和我喝酒时,几次都提到,顺天这个店名大气。为此,我给他倒满酒,要和他干杯。郑秋男有着好胃口,这极大地刺激了我的食欲。严凤萍在这个时候,也会喝些酒,说不着边的话。她跟郑秋男说,我要马力改店名他都不听劝。不觉得么,顺天有股子匪气。跟梁山泊的草寇一样,自以为顺应天意,替天行道,结果还不落得……

郑秋男说,嫂子,我还是觉得这名字大气。

严凤萍说大什么大,就一股子——

没错,一股子匪气,我打断严凤萍的话,没错,我本来就不是斯文人。没错,别看我也养鱼,鱼多时玻璃缸的家伙还凑合看看,没存货了,照样捞出来卖。你不是一直怪我过于细心照顾它们了么。

我接着喝酒。为什么叫顺天呢,当初卢四方说,就叫顺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不过,我也会猜测,严凤萍要起什么店名。

吃过苦瓜炒肉片和丝瓜炒蛋,我还喝了点小酒。说实话,我的酒量还不如严凤萍,这是在结婚那天才知道的事。

感觉喝得差不多,得出发了,我离开饭桌,推开洗手间的门。对着镜子我告诉自己不能喝太多。出来后,我进里屋翻动桌下的抽屉,取出蓝色的起了褶皱的建行存折,塞进了屁股后的口袋。严凤萍问我这就走?我点头,出了门,走到院子外面打了辆的。我告诉司机,先去附近的建行,再去广丰汽车站。

郑秋男的货车一天能跑两个来回,分上下午跑,午饭他都在汽车站里的食堂解决。按理,今天他大可上我家来吃顿饭,告诉我这事的详情。我们还能喝上几杯,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严凤萍能喝但又不是随便就喝上几口的女人。奇怪的是郑秋男今天没来。我还以为他会过来。他可是一个热心的小伙子。

记得我和严凤萍结婚那天,卢四方穿着光鲜的西装,头发澄亮,仿佛要结婚的人是他。他喝了很多酒,不停地敬我和严凤萍,除却一句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他就没有更多言语。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年轻人。我们当时都年轻,都不善言谈。我说我喝不下去了,他的眼里似有一种愁郁得无法逼视的拒绝。既然无法拒绝,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埋头应酒,最后一个踉跄倒下,昏睡过去。

听人说,卢四方还不依不饶。人们以为这就开始闹洞房了,大伙跟着起哄。后来还是严凤萍替我陪卢四方喝。我的意思是,严凤萍一个人要喝两个人的份,卢四方说了,你替马力喝,你自己也要喝。从醉卧洞房到如今,我是再也没有机会向卢四方说明了。上周末,电影频道里葛优说,你敬的酒我怎么能不喝。

郑秋男似乎知道我要来,一直在等我。这样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像极了我们以前。也难怪他初中没毕业,还从摩托车开到大货车。我要了小票下了出租车,郑秋男已经打开了副驾驶员的车门。他递给我一支烟,白色狼烟。我问郑秋男,卢四方死了很久?你怎么都没告诉我?郑秋男摇头,他只是摇头。

我们年轻的时候,家庭的境遇尽是一样,穷困潦倒。郑秋男借钱买的是摩托车,我和卢四方则是借钱合买了艘渔船。渔船的马达声音有别于摩托车的“嘟克嘟克”,它的声音是紧凑的,有种紧张,像是去赴什么。郑秋男,你骑摩托车有多少年?郑秋男伸手,五年?五年还不够,郑秋男又伸了个手指。六年。比起来,我跟卢四方一起出海打鱼,外带做渡船生意,又多了一年。卢四方喜欢吃鱼,我也喜欢。实际上吃鱼便是我们唯一的奢侈,而在海上,鱼是容易到手的东西。渔船是向赵家买来的,赵家人做了长官,变得不爱出海了。我问郑秋男,赵菊还在村计生委员会么?郑秋男嘴里叼着烟,又摇头。我看着车子外面急速后退的林木与庄稼,看得入迷,感觉自己在奔跑。记忆里,很多司机都爱说话,不说话气氛就沉闷,就会昏昏欲睡。我要睡着了。郑秋男突然说,赵菊已经是副支书。

赵菊怎么急着给四方办出殡,我问郑秋男,知道个中原因么。郑秋男抽完一根还要继续抽,我只好伸手按住他的口袋。车窗开启,风中带着鱼的腥味。我天生有股焦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做作,但我确是有股焦虑,至少,有段时间一直焦虑。倘若我和四方在船里的生活为人所知,该会怎样。在海上,我们轮流守船,有时候一块躺在船板上吹海风。

不会有人来打扰的,那时四方显得很放心,他常这么宽慰我。

郑秋男说,这渔船赵菊认为不吉利,转让给方贵了。

看来卢四方正是死于这船上。

应该就是海棠台风造成的,我看着郑秋男。

郑秋男说大家都这么认为。

毕竟,死于海难是常有的事。只是,怎么会人刚过世就急于下葬。

郑秋男并不关心这个,他说的是,便宜了方贵。

方贵,体态匀称,皮肤黝黑。有着和成熟不匹配的两酒窝的小年轻?我问郑秋男,是他么,这人怎么样?

郑秋男否定了方贵的为人,闷闷地说人并不好。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方贵比我年长。在格致中学的后山上他向我要过钱。我当时的确打不过他,我尝试了。

我好奇的是,赵菊怎么把船低价转让给了方贵。这船你估多少?

多少?总该跟我的大客车差不离。

那现在呢?赵菊开了什么价,不会比你起先的摩托车价更低吧。

也差不离。

没人开出更好的价了?都是出海的人,没有谁比谁不识货。

只是,赵菊就考虑方贵。狗娘养的。

我想到四方,为了渔船我们可认真地凑钱。只因为四方说他看上了赵家的这艘闲置的渔船。我到码头边的海产品加工厂担过砖头,柘木海产品加工厂正扩建。当然,担砖头圈不了钱。往往这样,血汗未必值钱。

我向邻人借钱,可谁愿意把钱借给单身汉?我问四方,借我钱真的就跟打水漂似的么?

四方说不是这样。四方说钱的事我张罗。

也不知道四方怎么张罗,我们就拿到了船。我怎么就没细细过问,可能转眼有了船,一门心思都放在船上。

我知道它是好船,大马力铁壳子。特别牢固。

可是,四方呀,你肯定赵家能卖给我们?

四方说,他们哪有空再去出海。家里有的是小姑娘,还当了官,管起人家生育来了。

说实话这村委的选举我一概不知,谁爱当谁当去,哪怕柘木村改名赵家村,也不关我们的事,你说对不对,四方?

四方说这渔船运行有相当年月,不至于太昂贵。但也不会太低价,你也知道,马力,那些装置真没得说。

动力装置上,配备的主机功率大,可调螺距螺旋桨并装有助推器。秋男,我跟你说,别看转眼九年过去,它还能在风浪中连续航行作业的。你不能拿它跟你的摩托车比是不是。

大客车到了柘木村的大榕树下,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安身的地方。郑秋男让我跟他回去。先到我家坐坐,不急着去吃酒,又不是喜庆的事。

郑秋男的小姑娘给我搬来竹椅子。我靠了下来,多乖巧的小姑娘。

她说我知道你回来吃酒的,那边已经放过两次鞭炮了。她手指着一面,太响啦,我还受得了,哈哈,我妈就受不了。她到奶奶家去了。

才想。不过她怎么不跟着他妈一起走呢。

她接着说,我猜爸爸也该回来了。因为话说得快,小姑娘笑着喘气。

郑秋男进了灶间,我朝郑秋男喊,水就不用了,我们一起去海边看看吧,还有些时间是不是。

海还是熟悉,而海边几乎面目全非。郑秋男牵着小女孩,他说为了抗台风才修筑这海堤。我看见沙滩,宽大的沙滩。郑秋男说,你看到的海滩已经不是原来的海滩。我知道,身后的居民楼就是建在我印象中的沙滩之上。填海造堤坝,这都是村委提议并得到了通过的决定。要不是这堤坝,沙滩更宽大。

坐在堤坝上,沙滩、海水和海面上的船只让人亲近,我总觉得四方会冷不时出现在面前。小姑娘先跑下沙滩,郑秋男追了下去。今天很冷。我一个人站在上面,脚被海水一阵一阵地冲击。郑秋男回头说你没事吧。望着远处的海面,听着海水声,还有风声,我觉得自己有做了回答,动了嘴唇,又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真的是一望无际。心里感觉亲近了会儿,但转眼之间,又被无言的距离排斥。他们一定瞒着我什么。

谁能没些秘密呢。郑秋男追着小女孩,站在海水里我仿佛在后退。长年在茫茫大海生产,我们的渔船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报刊书籍,自然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为了早日还清借来的钱,四方说我就以船为家了。四方都这么说,我也就没有一天不在海面上捕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