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只道昧心天不报,谁知迅速难逃。从前做事太矜骄,而今没兴处,便是可怜宵。夫妇十年重会面,麟儿已奋云霄。
一朝燕返旧时巢,天恩随日至,仙乐逐云飘。
右调《临江仙》话说曾九功别了干家父子,在路不分昼夜,兼程而进。不及两月,已到南雄。未曾上任,先欲将干白虹书信亲致丽容,便自换了微服,跟着一个小厮,信步寻至庵中。才走入门,早见贴着干浚郊的喜单,便知不错。恰好周氏也正走出来,曾九功因问道 :"这庵里有个干家的女眷住着么?"周氏见他是外 乡人,不敢便说是有,只应道 :"相公是何处来的,却问人家 女眷?"曾九功道 :"他家丈夫寄的家信在此,所以相问。" 周氏喜道:"相公在何处遇见干相公来?既有家信,快些与我。"曾九功便在袖里摸出,递与周氏道 :"我与干相公是结盟兄弟,他今现在京中,特托我来报喜,必求干奶奶面见,尚有许多话说 。"周氏道:"相公请佛殿上坐,我进去传说便了 。"连忙转身入内,将这封书送与丽容。丽容见说丈夫有信,犹如获了明珠,连忙拆开看了,大喜道 :"原来我丈夫已同儿子在 京,那送书的就是本府太爷 。"周氏听说,惊得魂不附体,忙 同丽容趋出,向曾九功连连磕头道:"老尼不知太爷到来,失于小心,还求见宥 。"曾九功慌忙止住,见丽容已在面前,折 身便拜,丽容回拜不迭。曾九功谢道 :"不佞忝与干兄拜为手 足,向沐垂青,令郎早领首荐,联蜚在即,今不佞叨教此土,幸与恩嫂咫尺相依,得以少抒恭敬 。"便将干白虹父子向来之 事,细述一遍。丽容道 :"小儿荷蒙提挈,乃得寸进,感佩不 浅。贱妾女流,又辱屈尊垂盼,沾荣多矣 。"曾九功道:"那 一位师父姓周?"丽容道 :"就是这位。"曾九功深深一揖道: "干奶奶向来蒙你恩待,我所深知,先有白镪百金,聊偿薪水, 你日后终养之事,都在我身上 。"周氏跪谢道:"怎当老爷抬 举。干奶奶在此,正愧服侍不周,敢受老爷恩赏?"曾九功道:"将来尚欲补报,此些些之物,何消固辞。"周氏只得叩头而 受。
丽容道 :"妾有一事,向来含忍至今,无门可诉。老爷今 为此地公祖,正可仰藉持平,少伸冤抑。贱妾孤苦无依,人离家破,实因陈与权蒙面丧心,奸谋抄占,以至于此 。"曾九功 道 :"此事令郎言之最详,恩嫂不必再说。不佞这番实实为此 而来,尊嫂俟我下马之日,速投一纸呈状,用令郎出名,我自有手段断还恩嫂故业便了。今日微行至此,衙役已四散迎接,不好耽延,只得告别。直等事终之后,再尽衷曲 。"说罢,别 了两人,出门而去。正是:十载云泥青眼留,詙来五马事微游。
未凭熊轼临南面,先向云林谒女流。
曾九功择吉上任,父老遮道相迎,朱幡彩仗,极其严肃。
因系翰林改调之官,声望愈加清贵。行过了香,升堂治事,真个吏行冰上,人在镜中。陈与权也来趋贺,曾九功不容相见。
看官,你道陈与权此际该赴春闱,如何尚在家里?原来他连年在外兜揽事情,乡里又过于横虐,竟被冤民告发,布政司查有讼事干连,不肯起文赴北,故此未得会试。后来闻知新任府官乃是曾九功,因想当年曾有一面,这几案讼事,必然垂情保护。
只可惜他在京中要与我结盟,我却不曾看他在眼里。那知曾九功放告之曰,讼者愈多,金丽容也具词赴控。曾九功尽批亲鞫,逐案签牌,差提纷出。
一日唤齐原告,会同厅县各司,在于城隍庙公审。陈与权因见曾九功风威严厉,仍换了青衣小帽,跪于案前。曾九攻略不睬他,只逐一叫原告质对。陈与权见事皆真实,赃证凿然,难以遁饰,尽皆顿口无言。及审到金丽容之事,曾九功拍案道:"此事本府在京时,已知原委,今日对簿,正魑魅现形之时。 况干浚郊所告甚明,金氏现在质审,事果真确,你不许抵赖。
倘有可辩,亦须面对明白 。"陈与权俯首唯诺,曾九功便令他 两人质证。丽容积恨有年,一见仇人,不觉怒从心起,便指定了面骂道:"你这蒙面昧心的禽兽,可记得冻死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我家丈夫扶下来,灌活奉养在家的好处么?"陈与权道:"是有的。"丽容道:"可记得轻裘肥马,僮仆跟随,书馆岑 寂,赠以美婢,聘娶乔氏,慨费千金么?"陈与权道 :"也是 有的 。"丽容又道:"为你进学,所费不必言,只事败之后,拖累进京,几毙刑狱,幸邀宽宥,又替你挥资援例,复费万金,谋登乡榜,可记得了?"陈与权道 :"记得。"丽容道:"因 你被刘天相负心,我家丈夫不平,仗义报仇,几乎陷身大辟。
亏得义夫戚宗孝挺身代死,得以减等配徒,一去数年,死生未保,这都为着谁来?"丽容说到此际,潸然泪下。陈与权道:"这不关我事,他自杀人,应该受罪,难道我替得他?"曾九 功怒道 :"为你复仇,怎说不关你事?戚宗孝并未杀人,为何 反拚生相救么?"陈与权听说,便不敢开口。
丽容道 :"丈夫起解之时,邻里俱送,你独漠不相关,反 銬孤寡可欺,把我田产住居,尽行吞占,诡言另买新宅,逼逐我母子出门。不隔两月,屋主催房,使我栖身无地 。"陈与权 道 :"住居系干兄相送,田产是我家买的祖业,并非干氏之产。" 曾九功道:"干白虹住居,只借与你一半,今明明全占,还要强饰 !"丽容道:"就是田地租房,现有原主原契,如何赖 得?"陈与权道 :"我家田有佃票,屋有租单,请老公祖电阅。 曾九功看了道:"你租佃之产,即系干家原契之产,既无交易缘由,使属吞占 。"即差健快,飞提佃户租户到案对审。 不一时,尽皆拘齐,曾九功喝道 :"你租佃陈举人田产, 可知先前是那一家的?陈举人得业,曾否有人会租?你一定知情。今日在公所会审,不许半语支吾,若有不实说的,夹棍伺候 。"这些乡村小民,见太守威严之下,且陈家被害众多,谅 难遮瞒,便实禀道 :"当初这田产其实是干白虹的丈人金守溪 的,后来金守溪去世,传与女儿女婿,合里共知。因先年干白虹犯事远出,陈举人便差管家吩咐小的们,不许还租。未几,忽逼勒小的们换写租佃文契,并没有人同来会租。以后年年俱是陈氏收息。这些都是真情,其余事体,小的们一概不知。若有半字虚言,愿受刑罚 。"曾九功道:"陈举人吞占之谋,今已显见,还有辩么?"陈与权低头服罪,不敢开口。丽容道 :"彼时住居产业,一无 所存,我又重买了住居,你妻于乔氏忽然诱我到家,只道好意吐还田产,那知阴谋莫测,你竟杀死一人,将我母子图赖,把宅舍家伙并衣裳内帑,尽行抄洗,使我母子跄踉道路,庙宇栖身。情惨至此,能不酸鼻 !"曾九功拍案道:"杀人陷入,法不可怨!今所害之人,尸骸在于何处?"陈与权道 :"当日金氏恨我,故此把我外甥杀 死。若说图赖,难道做母舅的反忍害死他不成?因干兄向有小惠相加,未曾告他人命,已将尸骸火化,太公祖也不必穷究他罢 !"曾九功怒道:"好胡说!若非你自家杀死的,岂肯火化 灭迹?今且请回,候本府详宪发落 。"说罢便欲退堂。 丽容又上去禀道 :"父亲万贯家财,都被陈举人所吞,还 求断还 。"曾九功道:"暂且请回,我自有处。"丽容只得乘 轿回庵。众被害见太守断明,也各各散去。陈与权垂头丧气,上轿而回。有《凌霄竹》曲云:风波旧日情,逞吾能。看他倾陷何须问。家先罄,业可吞,资堪并。深恩谁复重思省,从前做事今折证。没兴齐来总成空,请君归去南雄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