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塌头纱帽染黄尘,乔坐且装身份。忽地叫天不应,倒了瘟官运。恩仇到处还柏认,父子尽逢佳境。谁道冰清玉润,竟是师生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干白虹一时之愤,拔倒了驿里五十亩稻子,怒悻悻的向酒社中去消块垒了。众人恐怕贻害,慌忙报与驿丞。毕癞头方见家人打伤,正勃然大怒,忽又报说撏倒了稻子,直惊得魂飞魄落。急急跑到田中一看,果见枯苗委地,赤土生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脚乱跳。众驿夫要脱自己火星,便又引他去看那毁烂的水桶扁担。毕癞头见了,一发恼得太阳里火星直爆,慌忙进去,换了公服、皂靴、角带,俨然一官。那没顶毛的葫芦头上,又带上一顶圆翅纱帽,竟向皇华驿里坐起堂来,便唤驿卒,去拿干白虹来审问。因没有签票,只在驿卒臂上,摽个朱臂。驿卒领命,赶到酒楼,把干白虹不由分说,劈胸一把。
干白虹大怒,迭连几掌,把这些驿卒打得水流花谢,叫苦连天。
干白虹骂道 :"你这些狗才,奉着何人差遣,敢来拿我!却又 这等咆哮无状,不认得我干爷的性子么?"众驿卒道 :"可怜, 不干我们之事。只因驿里老爹坐在堂上,差我来拿你,观摽着朱臂在此 。"干白虹笑道:"这该死的野牛,敢这等待我!" 便向酒家讨笔砚,在他臂上画一只狗,中间写了毕癞头的绰号,叫他 :"先去回复,我随后就来。"众驿卒不敢违拗,果然跑 到毕癞头面前,一五一十尽情告诉,又将臂上的狗子也与他看了。那毕濑头见写着他诨名,又比做狗,直气得四肢冰冷,只靠在椅上,把胸头抚摩。
正气不了,只见干白虹踱到面前。毕癞头拍案大骂道 : "你这死囚,敢如此放泼,还不跪着受打,尚这等大模大样!" 干白虹笑道 :"你这癞头驿丞,多大的人品,敢做这身份?还 不站下来讲 !"毕癞头怒道:"贼囚死在头上,还敢无状。只 问你为何打伤我家人,又毁烂我水桶,并拔倒这五十亩稻苗?
那田亩关系钱粮,岂是儿戏的事么?"干白虹道 :"你家这奴 才放肆,我便教训他几棍。那水桶劳扰众人,谁不怨恨,我毁碎了,也替你省些罪案。田稻虽系钱粮,你向来克这些粮米,就赔了一年,也不为过 。"毕癞头骂道:"狗囚,好胡说,手 下的与我捆起来打 !"十来个驿卒刚欲动手,早被干白虹一总 揪翻,每人几拳,打得一个也挣不起来。
毕癞头见势头不好,才欲逃遁,已被干白虹兜胸扭定,先将圆领撕得粉碎,然后把纱帽一把揪来,也踏个稀烂,便先奉了三四个巴掌。可怜那癞头上连疮带肉去了一层,红的黄的流了满面,只是喊痛,那里挣得脱手。干白虹偏在他头上着拳,毕癞头打得慌了,只得哀求饶命。干白虹道 :"你认得我手段了么?"毕癞头道:"认得了。"干白虹道:"你还敢作恶么?"毕癞头道 :"今后再不敢了"。"干白虹道:"既这等说,你学 了三声狗吠,才放你去 。"可怜那毕癞头只要性命,那里顾得 体面?只得汪汪的吠了三声。
此时众徒夫闻得干白虹与驿丞厮闹,都挤来看。及至听见他做狗叫,大家嘴都笑歪。干白虹道 :"这些众夫,你一向叫 他做工,没有工价,可向他磕几个头准折了罢 。"毕癞头还欲 倔强,干白虹又是兜顶两拳,那毕癞头忍痛不过,只得跪下去,望众徒夫连连磕头。众徒夫都上来讨情,干白虹只得放手。那毕癞头便如离笼鸟雀,脱网鱼鳅,把双袖掩着头颅,没命地跑去了。干白虹还把案桌交椅,也打个粉破,方才住手。正是:微权自恃敢行苛,不管愚夫积恨多。
翻幸头颅皮血尽,从今打落疥虫窠。
却说毕癞头逃回,又羞又恼,头上的疮打得泥酱也似,脓血流了一身,好不疼痛。便把扇板门抬了,到州里告状。知州出堂验明,也大惊道:"徒夫敢如此猖獗!驿丞虽小,也系命官,田亩伤残,更关国课。难道没有王法?"是时有个兵道驻扎临清,知州连忙申报,兵宪差人拿审。喜得这兵宪是个廉明甲科,讯知毕癞头劳民役众,以至怨极生变,事有出因,便将毕癞头革职,罚赔本年钱粮。干白虹不应凌辱长官,改凋大同馆驿为徒。判案既成,尽皆允服。干白虹因此就起解到大同府去,久已不在山东,所以儿子干浚郊把一省驿递,尽皆寻遍,那里有个影响。况此事已隔五年之外,临清驿里徒夫,不是年老死亡,定是役满回去,都换了一班新配来的徒犯,所以干浚郊虽曾在临清驿里相问,却那个认得?是时盘费已空,因痛哭道 :"我此来特为寻亲,今既不遇,怎好回去见母亲之面?况 且在外年余,衣装敝坏,回去又无路费 。"想到其间,愈加心 痛。
正抚膺长恸,忽见前面黄盖银瓜,绣旗朱棍,一匹高头骏马,坐着位官长,冉冉而来。走到眼前,见干浚郊哭得哀切,便问道 :"你是何等人?因何在此痛哭?"干浚郊道:"我是 广东人,到此寻父不遇,所以悲伤 。"那官长道:"你父亲在 外做甚?看你小小年纪,这般远来寻访?"干浚郊道 :"父亲 发配此地,五年不归,所以跟寻到此。不想奔走年余,遍寻山左,竟无下落 。"说罢又哀哀的哭。那官府见他是个孝子,便 跨下马来,替他拭泪道 :"兄多少有庚,却负此大志?敢问尊 姓台表,在粤东那一府居住?"干浚郊见那官长折节下问,便鞠躬答道 :"晚生姓干,名旄。字浚郊,年方十六,是南雄府 人 。"那官长道:"尊公叫甚名字?"干浚郊道:"家君讳将, 字白虹 。"那官长惊讶道:"原来叫干白虹,莫非尊公与陈与 权相好,六七年前曾因官司在京的么?"干浚郊道 :"正为陈 与权这厮负心,以致人亡家破。先生何以知之?"那官长道:"如此说竟是恩兄之子,几乎错过。"便双手抱住,大哭一场。 干浚郊不知头脑,忙问道 :"先生贵姓大表?何处认得家 君?"那官长道 :"我姓曾,名鼎,字九功。曾在都门相遇, 结为昆弟。我若非你父亲海样恩德, 早已丧于沟渠,焉有今 日!"便将当日千金赎妇,并飞垣相救,又赠资援例南雍的话, 述了一遍。干浚郊方才明白,因拜道 :"既与家君结盟,便系 叔父,不知叔父今居何职,此行安往?"曾九功道 :"我感你父亲提拔,前科忝中进士,除授翰林检讨,两奉覃恩,历升修撰。因奉差湖广颁诏,今特进京复命。贤侄既在穷途,难以割舍,意欲同你北上,不知意下如何?"干浚郊道 :"既蒙叔父 提挚,实为至幸。但家君未有音耗,何忍置怀?"曾九功道:"不妨。我留个家人在此,再与老侄逐处访问何如?"干浚郊 十分称谢。当下另雇马匹,与干浚郊乘着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