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八七年初开始,六度春去秋来,《四人帮全传》(亦即《四人帮兴衰》)的编辑工作终于打上一个句号,这是一件可引以自慰的事。
古人云:“意在笔先。”说的是书法家动笔写字之前,意象中已有了字的形神。我想,借这句话说出版,未尝不可。
早在接到叶永烈先生四人帮传记稿以前,我就开始了对于四人帮传记稿的希冀。
毋庸讳言,我这希冀带着浓厚的经验色彩。
我的最为痛苦的经验,莫过于十年“文革”的遭际。“文革”闹了十年,我被关了五年半“牛棚”,遭受了难以言喻的肉体和精神的折磨,罪名则是“莫须有”。这就生发了一种超越欲:希望免于无辜罹害的境遇。待到恩准“解放”,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眼见神州遍体鳞伤,方知十年内乱岂止一己之不幸,实乃中华民族之大不幸。于是超越欲得以升华;由欲求一己之超越扩大为欲求国家民族之超越——希望中国永不重蹈历史的覆辙。
其时我以笔耕为业。我的小说习作几乎都是围绕这一主题:揭示这场内乱的根源。而回头自审,总觉得力度有限,总觉得运用史传文学的体裁更容易取得淋漓尽致的效果。
其后我专事出版,便广泛征集这类书稿。文友们纷纷赠我以心血之作。时约一年,得稿二十余部。然而质量参差不齐,可付梓者微乎其微。这就有个优选问题。
优选的前提是孰优孰劣的价值判断。我的判断标准是三条:
一曰“圆”优“扁”劣。“圆”是立体,“扁”是平面。这两个词借自英国一位作家谈人物描写的文章。凡立体化的人物,他称为“圆的人物”;凡平面化的人物,他称为“扁的人物”。任何事物,大至宇宙,小至原子,都是立体——具备色彩各异的多侧面和结构复杂的内核。作家只有将人物和环境立体化,才能写出真的人物和真的环境。反之,平面化即简单化,只能浮光掠影,很难给人以真实感和深刻感。
二曰实优虚劣。东汉大学者班固在《司马迁传赞》中评《史记》云:“其事核,其文直,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他把《史记》永恒的魅力之本归之为“实”。这“实”,我以为有两层意思:一是崇尚本相而不是凭空杜撰的真实;二是有血有肉而不是苍白无力的充实。古往今来,只有如此真实且充实的文章,方为经得起岁月考验的好文章。反之,以理念强奸事实,或根本缺乏事实,必是缺乏生命力的坏文章。
三曰冷优躁劣。冷是冷峻,躁是浮躁。作家只有排除任何先入为主的成见,冷静观察,冷静表现,方可写出隽永的好文章。反之,对所要表现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一知半解,诉诸文字,往往冷峻展示不足,浮躁评议有余,当是不可取的。
以这三条标尺对案头二十多部书稿一一掂量,可取的不过二三,其一是叶永烈先生的《狄克公案》。
《狄克公案》写的是张春桥(狄克)三十年代混迹上海滩的种种丑行,分寸准确,材料翔实,尽可能让原生态说话,没有空洞的议论,没有廉价的抒情,就作品论作品,无可厚非。
然而,我掩卷沉思,油然生发一个问题:象张春桥这样的文痞,何以能爬上党和国家的最高层?写张春桥传如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总会叫人遗憾。回头去品《狄克公案》,就觉得它的分量似乎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