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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730—1739)(1 / 3)

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我大约是1732年到了尚贝里,并且在土地普查局为国王效力。当时我已经满20岁了,即将迈入21岁的门槛。按我那时的岁数,我的智力水平相当高,可是判断事物的能力比较差劲。我急切要有一个人教我如何适应环境,如何和人打交道。那几年的生活经历并没有根治我过于浪漫、爱幻想的毛病。我虽然受了许多的苦,可是对人情世故仍然一窍不通,好像我根本没有从以往的生活经历中总结学习。

我住在德·瓦朗夫人家,也就相当于我自己的家。可是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并没有安纳西的好,既没有花园和小溪,又看不到美丽的自然风光。她本人住的房子都是阴暗潮湿,破败不堪,而我住的是里面最差劲的一间:窗外的高墙堵住了阳光和新鲜的空气,窗户下面是一条死胡同。因为空气不流通,采光又不好,狭窄的小屋光线暗淡,地板都腐烂了。有蟋蟀和老鼠光临的日子是不好过的,非常不舒服。不过话要分两头说,我终归是和德·瓦朗夫人在一起,就守在她的身边;况且这又不是办公场所,根本不必担心别人的看法。所以我才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情。

令人费解的是,她为什么要来到尚贝里住这样破烂的一处房子,而且是有意为之。其实这就是她聪明之处,关于这一点我也无法为她保守秘密:她不愿意去都灵的原因,是她认为那里刚发生的革命和宫廷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好,这样的情况下到那里是不妥当的。可是由于她自己和宫廷的关系,又不能不去那儿露个脸,然后才能保住自己的年金,特别是她明白财政总监圣洛朗伯爵对她态度冷淡。而这位财政总监在尚贝里有一座建得不怎么样的旧房子,地段也不好,多年都无人问津,一直空着。所以德·瓦朗夫人就迁居到了尚贝里,租下了这房子,就这样改善了和总监大人的关系。这要比她本人到尚贝里办事效果好多了。她不但保住了年金,还多了一个圣洛朗伯爵这样的好朋友。

她家里的摆设和以前基本一样,包括忠诚的克洛德·阿勒还留在她身边。关于这个人,我在前面介绍过:他是出自穆特鲁的一个农民,年轻时就在汝拉山采集花草配置瑞士茶。德·瓦朗夫人以为,她的佣人中有一位懂植物的人,是件很好的事情,所以她就雇下了克洛德·阿勒。阿勒对于植物的研究非常痴迷,德·瓦朗夫人又非常支持,导致年纪轻轻就如同一位真正的植物学家那样知识丰富。假如不是英年早逝,他或许会在植物学上取得一定成就;他很诚实,即使在和他同样诚实的人群当中依然被公认为是最诚实的人;他不苟言笑,因为我的岁数比他小,他就担起了管教我的责任,让我少犯了许多的错误;他对待我的态度十分严肃,我根本不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做出任何不恰当的事情。他甚至在德·瓦朗夫人面前都很有分量。德·瓦朗夫人很了解他优秀的工作才能,也知道他人品好,又对她一片忠心,所以她十分看重阿勒。他确实是一个少见的人才,像他这样的,我一生当中也只见过一个。他遇事头脑冷静,说话简洁准确;稳重的举止下隐藏着热烈的心,不过他从来没有露出来。这种狂热的感情日益炙烤着他的心,最终导致他做出了一件非常蠢的事情——吞鸦片自尽。

这个悲剧在我来这里不久后就发生了。因为这件事情,我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女主人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关系——假如不是她亲自和我谈起,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方面想的。

假如对一个人的爱情、依恋和忠诚与对方的付出应该成正比的话,他完全有理由得到同等的回报。他平时的行为完全可以证明他有资格得到足够的回报,他也没有随意滥用她对他的信任。他们两个很少争吵,即使辩论两句也能愉快地和好。但是那一次的争论结局却异常糟糕:德·瓦朗夫人在盛怒之下对他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让他觉得下不来台,沮丧之下就拿起旁边的鸦片酊喝了下去。万幸的是德·瓦朗夫人当时由于心情激动,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忽然发现装鸦片酊的瓶子空了,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大声呼喊着跑去救他。我因为听到了她的声音急忙跟着跑了过去,她诚实地说出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并且求我帮助。我们好一番折腾才让阿勒吐出了鸦片,看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怎么像个傻瓜一样,为什么之前就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蛛丝马迹呢?但是这怪不得我,依照阿勒一贯的处世风格,比我眼尖的人也发现不了。事情过去以后,他们两个又重归于好,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这样的做法,连我都感动了。从此,我对阿勒尊敬之余又多了佩服。一定意义上,他成了我的老师,我认为这样看事情比较好。

当我明白,除我以外还有其他人和德·瓦朗夫人有着更加亲密的关系时,我的心里非常痛苦。虽然我从来没想过要占据这样的地位,不过看到别人占了位置后的心情是非常难过的,我觉得这样的感情很自然——有人分享了本是我一个人的爱。不过,我没有怨恨他,反而爱屋及乌,因为我爱着德·瓦朗夫人的缘故也就更加爱他。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德·瓦朗夫人能够幸福,既然她因为他的缘故得到了幸福,我同样祝福他也获得幸福。阿勒非常明白女主人的心思,也就以博大的胸怀看待她选出来的朋友们。他自然而然地当了我的上司,并不是因为高于我的地位,而是由于人家的智商高过了我。我没有胆量做出一件会受到他批评的事情,关于这一点,他对我的态度是严厉的。我们就这样愉快地相处着,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幸福,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除了死亡。

我想举出一个这位可爱女士品德高贵的例子:她有本事让所有爱她的人都相亲相爱,争风吃醋和妒忌这样不好的情绪在她高贵品格的影响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周围的人不会相互诋毁、恶意诽谤。请各位读者看完这段话想一想,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女人值得这样赞美。假如存在,为了你一生的安宁和幸福,即使这个女人出身低微,也请你全心全意去爱她。

到我1741年去巴黎为止,我在尚贝里生活了八九年。值得我重点叙述的事情不多,因为我在这段时间内生活得一直很开心、很平静。这样的生活在健全我的性格方面帮助是非常大的。假如生活中纷争不休,矛盾频出,就不会过上这样安宁的日子。

在这难得珍贵的日子里,我从前杂乱的思想得到了系统的教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当我今后遇到了狂风暴雨,依然能够做到保持自我、不改本色。我进步的过程是润物细无声的,之间虽然没有发生多少值得记录的事情,不过我认为应当在这里详尽地写出来。

刚开始,我几乎将心思全部放在了工作上。再说,土地普查局的工作繁忙,我没多余的时间去想其他的事情。即使有一点点的空余,我还想多陪陪我亲爱的德·瓦朗夫人。我根本没有想过读书的事情,况且也没时间。不过当我摸索出了工作中的一些窍门,不是太费脑子的时候,我的心思又活动起来了,读书马上又成了我迫切的需求。越是难以抽出时间,我反而越是按捺不住。其间,不是因为有了其他兴趣的干扰,打搅了我读书的专心程度,有可能又回到了我在杜康曼老师家的读书迷时代。

虽然我们的工作不需要过于高深的数学知识,可是有的情况下会遭遇不小的困难。为了攻破这个难题,我买了数学方面的书籍,努力自学。趋于实用的算术,假如要算得精确,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有的式子相当长,计算起来非常烦琐。据我观察,就是高明的几何学家有时候也会头晕。我还发现,只要你多动动脑子,加上实地运用,就会有非常明晰的概念,因此找到相对简单的方式。同时随着这些方法的发现,又进一步刺激了我的求知欲。

找到正确的方法让我的心灵倍感愉悦,让本来郁闷乏味的工作变得有趣了许多。我感觉,以自己研究问题的深入程度,只要是可以用数字解决的问题,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我。直到现在,虽然我当时学习的知识已经渐渐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但是还有一些内容隔了三十年的时光依然刻在了我的心里。就在前几天,我去达文波尔的一个朋友家,看到他的孩子们在演算术题,我兴致勃勃,很快就把一道最难的题给解出来了。当我写出正确答案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尚贝里的幸福岁月。

现在让我们继续谈论当时在尚贝里的生活。我发现测量员在为丈量出来的图纸上色的时候,竟然勾起了我对绘画的热忱。我花钱买了一些颜料,几个月不出门在家里练习画一些花花草草。很遗憾,我对这门艺术的天分不高,不过却是真心喜欢,以至于到了最后人们拉着拽着,才迫使我放下了手中的笔。我就是这样,只要喜欢上一件事情,就会孜孜不倦地追求,以至于疯狂地爱上它。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忙于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其他的根本不屑一顾。就算是随着后来的年龄增长,我都不会改变这个爱好。就是我现在写着这本书,脑子也有点不清楚了,我仍然沉醉于另一门学科【1】的探索。其实关于这门学科,我本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可是热衷于研究它的人都是在青年时期,活到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都只能放弃了。可是,我却刚刚开始。

在尚贝里的时候,其实是研究植物这门学科的最好机会。每当阿勒采到了新品种植物回来,我就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种特别的开心。有几次,我差点提出要和他一起出门采摘;而且我相信,我仅需要和他出门一次,就会深深喜欢上这样的事情。也许我现在就是一个名闻遐迩的大植物学家。这个世上,从没有其他事情能够像植物学一样迎合了我热爱大自然的天性。所以,我在乡间生活的这十年,差不多每天都去采一些植物。说句心里话,我做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取得什么样的学术成果;相反,我认为研究它是药剂师该做的事情,我可是一点皮毛都不懂得,也没有想过要认真对待它。虽然德·瓦朗夫人也非常喜欢植物,不过她只留下配置药剂时可以经常用到的,至于其他方面的价值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当时的我还分不清植物学、解剖学、化学这三门学科的差异,觉得反正它们都属于医学领域。至于每天了解它们,只是为了大家聊天的时候可以找到共同话题让谈话变得有趣些。高兴的时候,德·瓦朗夫人还会轻轻拍我的脸表示爱抚。

几乎是同一个时期,我对音乐一天比一天爱得热烈,很快就取代了其他的兴趣,是的,我敢肯定自己是为了音乐而生,我童年的时候就喜欢它,直至一生,只有音乐是我从未改变的爱好。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如此让我看重的艺术,我接受它的过程却非常迟钝;虽然我自认为学习了一辈子的音乐,却从来没有达到翻开乐谱就能演唱的高度。那时候,我特别青睐它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德·瓦朗夫人喜欢,而我可以和她一起演唱。我们两个人都有各自属于自己的兴趣,可是音乐却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我非常愿意利用这一点和她多待一会儿,她好像也同意。当时我对音乐的学习非常努力,和她的水平已经差不离。一首全新的曲子,我们一起练习两三遍,就可以用完全正确的音调把它唱出来。通常是,她在火炉边忙着熬药,我会和她说:“妈妈,这一首二重唱非常好听。我觉得您一定会爱上它,宁愿不去管那些草药。”我嘴里说着,同时我的手已经将她拖到了羽管键琴的位置。然后我们两个就会忘记所有,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直到苦艾和刺柏的焦煳味道将我们拉回现实。德·瓦朗夫人抓起焦了的黑末子抹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个开怀大笑,这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刻。

读者朋友们看到了,我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闲余时间加以利用,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其实,我还有一种活动,比所有其他的活动都让人高兴。

事实上,我们住在这狭小潮湿的房子里很不舒服,根本透不过气来。我们经常到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阿勒劝说德·瓦朗夫人在离市区不远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可以培育植物的园子,不远处还有个很不错的农家小院。我们在小屋里定制了一些家具和床,然后经常到那里生活。有时,我就睡在此地,渐渐地我喜欢上了那里——真是个不错的安乐窝。我费了些工夫把小家装点了一番,放了几本书,往墙上挂了一些版画,希望德·瓦朗夫人散步的时候来到这里会感到开心。我认为想念一个人,只有处于时常思念的情绪中才可以得到最大的享受,这就是我离开她的原因。这是我的怪癖之一,至于这样的事情,我不愿过多解释,就想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讲出来。

有一次,卢森堡夫人用嘲讽的口气和我说: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人离开了他的情人,原因是可以在另外一个地方给情人写信。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当时就说:“我将以他为荣。”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事实上我已经那样做了多次了。”其实,我和德·瓦朗夫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想要更好的爱,就要离开她的事情。原因是我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和我独自一人的感觉是一样的自在、放松。这种感觉是和其他人从未有过的,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多深厚。让我无奈的是,德·瓦朗夫人身边经常有许多我不喜欢的人,我很不高兴,就只好躲到这个小家了。在这里,我可以放纵自己的思绪,热烈地爱着自己的母亲,根本不用担心不速之客的闯入。

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平静,工作、学习、爱好,它们之间我协调得很好。当我享受生活的宁静之美时,欧洲可不是这样的。皇帝【2】和法国同时向对方宣战,撒丁王也卷入了这场战争【3】。刚开始,法国军队途经彼埃蒙攻打米兰。其中有一个纵队要路过尚贝里,其中有一个团叫作香槟团,特里穆耶公爵就任上校团长。有个介绍人让我去拜见他,他答应了我许多事情,不过后来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我们家的小院子恰好位于郊区的高处,当部队经过时我正好可以看见他们。

我非常关注这次战争的结果,仿佛它的成败和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样。之前,我对国家大事根本不关心,但是现在我经常从报纸上阅读相关消息。我对于法国是有偏爱之心的,只要看见报纸上讲它得胜了,哪怕是小小的战役,我都开心不已;假如看见它失败了,我就忧愁不已,仿佛那样的后果将要由我承担。假如这样的疯狂只是瞬间的情绪闪过,我就不会多耗费精力去谈论这样的事情。实际上,它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导致以后的我成为巴黎专制政体的反对派以及共和主义有力的支持者时,我对这个自己眼中奴颜婢膝的国家和不断抨击的政府,还是不自觉地抱有不可解释的偏爱之心。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心和行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态度感到羞愧。我不敢向人流露出对于法国的感情,甚至,只要得知法国吃了败仗,我就无情地笑话它,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难过。我坚信,世界上只有我这么一个傻瓜生活在如此优待我的国家,而自己的内心又是如此尊敬的国度,却非要做出一副看不起它的假样子。我的行为越来越偏执,致使我离开了法兰西后,政府、官员、作家各级人士终于联合起来向我疯狂打击、报复,在所有人都对我大加诋毁的时候,我依然无法改变对这个国家疯狂的爱。我发自肺腑地爱着法国人,虽然他们对我可不好。当英国节节胜利的时候,我预感它必然失败;当我看到它露出衰象时,我就日思夜盼,盼望由法国人唱这胜利的凯歌;当法国终于无往而不胜的时候,我那可叹的囚徒生涯终于得到解救。

我用了很长时间寻找自己如此偏爱法国的理由,终于让我在产生它的环境中找到了根由:因为我对文学发自内心地热爱,让我以同样的疯狂爱上了法国的图书以及写出它们的作家,还有培育这些作家的摇篮——法国。也是机缘巧合,那时候,我正在看布朗托姆写的《名将传》,满脑子全是克里松、洛特雷克、巴亚尔、科里尼、特里穆耶和蒙莫朗西这些英雄人物。然后,整齐威武的法国军队从我的面前走过;于是,我把这些士兵看作了英雄的孩子和未来的继承人。每次只要有队伍经过,我就会联想到那些年在彼埃蒙立下诸多赫赫军功的黑旗军。我那所有出自书中的想象都用在了他们身上。再加上我不间断地阅读那些法国出版的书籍,从而加深了我对法国的感情,到了最后演变成任谁也无法摧毁的、坚定的爱!

到了后来,我在旅行的过程中发现了许多志同道合者。无论哪一个国家,只要是热爱读书或者从事与文字相关工作的人,多少都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使他们完全忽略因为法国人的傲慢引起的不悦。法国与法国男人相比,更容易俘获别国女子的芳心;闻名世界的法国歌剧院吸引了大量的外国人前来欣赏;法国优秀的戏剧艺术能够让各国的年轻人纷纷而来,戏剧终了时,他们已经为之倾倒。总之,法国文学如同一个风情万种、充满魅力的高贵女子,让所有充满才情的人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当法国人军事失利的时候,我觉得:因为军人而黯淡的法国荣誉,几乎是这个国家的文学家、哲学家来战斗。

我现在成为了一个热恋着法国的法国人。我时刻关注着有关战争的消息,总是跟在同样急切的人群身后一起去广场等待送报人将要带来的信。我就像寓言故事中的那头蠢驴一样——或许还要蠢一些——心里七上八下,急着探听自己将来的“主人”是哪

一个【4】。当时关于我们将要属于法国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萨瓦要和米兰对调。我完全有理由担心:假如战争的结果于同盟国不利,德·瓦朗夫人的年金将会被取消。但是,我对那些朋友们非常有信心:这次,虽然布洛格里的军队被突然袭击,幸运的是撒丁王及时施以援手。撒丁王的举动出乎了世人的预料,也让我有了信心。

当战争在意大利打得如火如荼,法国却是歌乐声声。拉摩的歌剧名震法国,他的那些枯涩难懂的理论书籍也跟着成了畅销书。有一次,我听到有人议论他那本《和声学》,于是马不停蹄一连找了好几家书店才买到了那本书。没想到,我突然得了一种急性炎症,来势非常迅猛,表面看好像是很快病愈了。事实上,我在病后的恢复相当慢,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在这期间,我可以静下心来认真看《和声学》。不过我发现,这本书的篇幅过于长,论点也不清晰,结构松散,文字、层次都够拖拉。我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弄懂他想表达的意思。所以我就放下,学习唱歌去了,以便我的眼睛可以得到休息。我学习的是,由贝尔尼耶谱写的一组合唱曲。这组曲子到现在都熟记在我的心间,甚至有那么四五首都在我的心里生了根,其中就有《酣睡的情人》这一首曲子。另外,我还利用这段日子学习了《被一只蜜蜂蜇了的情人》,它是克列朗波作的曲子,很美。

更让人兴奋的是,从瓦尔道斯特来了一位名叫巴勒神甫的风琴家。这位年轻的音乐家弹一手很不错的羽管键琴,而且待人也好。我们相识之后,很快就成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他的老师是一位意大利修士,也是一位在音乐上很有建树的人。我把他的见解和拉摩的书一起研究、比较,才豁然明白伴奏、谐音、和声的意义。要想深入学习,第一步就是练习听力,我和德·瓦朗夫人提议每月举办一场小型演唱会。她表示同意后,我丢下手头的一切,不分夜昼地操心音乐会的事情。就算这样我都忙得四脚朝天,挑选乐谱,预备乐器,分配音部,邀请演唱人员……具体由德·瓦朗夫人和我在前面提到的加东神甫担任领唱;有位名叫罗什的舞蹈老师和他的儿子负责拉小提琴;土地普查局工作的彼埃蒙音乐家卡纳瓦负责拉大提琴——他日后在巴黎结婚定居;巴勒神甫负责弹羽管键琴;而我,则手持指挥棒担任指挥。读者朋友想象一下,这样的场面是多么壮观!和特雷托朗先生家的演唱会不差多少。

德·瓦朗夫人最近才改信天主教,而且靠国王赏赐的年金生活。所以有一些信徒对于她在家里举办音乐会的事情不满。但不少正直、诚实的人们认为音乐会是格调高雅的活动。这次音乐会真正的领头人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修士——加东神甫。他有才华也很招人喜欢,不过他后来的不幸遭遇却让我非常痛心。只要一想起他,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我们曾经度过的那段快乐时光,直到现在,我依然想念他。加东神甫是一位方济各会修士,他这一生做出的最不光彩的事情,就是伙同多尔坦伯爵一起扣下了可怜的“小猫”那一箱乐谱。

加东神甫在巴黎生活了很长时间,是索尔邦神学院的学士,同上流社会过从甚密,特别是同当时的撒丁王的大使昂特蒙侯爵关系非常好。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庞微胖,眼泡凸出,墨黑的头发未加修饰地鬈曲在两额边。他神态透出一种高贵,开朗又谦和,庄重而风雅,既无普通教士的伪善,也不是时髦人物的轻浮放浪;虽然他也时髦,但言谈间透出的却是正派人的风采。他不觉得穿修士袍是一种耻辱,懂得尊重自己,身处上流社会永远保持自己尊贵的修士身份。加东神甫的学问虽然不是渊博多才,但是处于上流社会已经足够了。不过他并不是到处炫耀自己的才能,而是在适当的场合稍微地露一下,也就更显得他学问深厚。因为他经常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所以花在交际方面的工夫比他研究学问要深。他非常聪明,才艺双全,人情世故长袖善舞。就算他没有这许多的优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众人的欢迎,但是这丝毫没有让他做出玩忽职守的事情。所以,虽然竞争对手非常忌妒他,他仍然被选作那个省的教区参议,也就是大家经常提起的戴着珍珠项链的一位人物。

这位加东神甫和德·瓦朗夫人在昂特蒙侯爵家认识。他知道了我们举办音乐会的事情,就说想参加;他不但参加了,而且因为他的加入音乐会更加出彩。因为我们都喜欢音乐,共同的话题让我们结下了友谊。尽管我们俩对音乐都非常热爱,但之间的区别在于:他真的是一位音乐家,我只能够滥竽充数而已。我、卡纳瓦、巴勒神甫,三个人常去他的家里演奏音乐;过节日的时候还喜欢特意到教堂里欣赏他的风琴演奏;我们常常聚在他的家里吃饭。作为一个修士来说,如此的性格豪爽、性情高雅,喜欢享乐却不庸俗,实在不多见。

当我们举办音乐会的那些日子,他便留在德·瓦朗夫人家里吃晚饭。晚餐桌上,大家莫名开心,说说笑笑,有时还会一起唱歌。我那时完全放开了,才思敏捷,不时有绝妙的金句脱口而出。加东神甫笑逐颜开,态度可亲;德·瓦朗夫人姿态从容,开朗而不失高雅。巴勒神甫因为一副粗嗓子总是受到大家善意的取笑。那让人无比怀念,欢乐又甜蜜的青年时光呀,你为什么那样迅疾地离开了我们!

对于这位可怜的加东神甫就写到这里,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最后,我简单交代一下他的结局:加东神甫的多才多艺,不和其他教士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引起了同行的不满、忌妒,形容得更确切一些,恨之入骨,想要置之死地!他们全部起来反对他,而且煽动一些小教士出面与他竞争唱对台戏,给他捏造了很多根本就不存在的罪名后,解除了他在教内的职务。把他从自己那个虽然朴实,但别具一格的房子撵了出去,不知道流亡哪里去了。那帮得志小人用尽一切手段诽谤他、羞辱他,致使他那高贵的自尊心受了很大的伤害。这位曾经是上流社会最活跃的风云人物,最终的结果是忧郁地惨死在监狱那张脏兮兮的床上。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为他痛心疾首。他们一致认为,加东神甫一生最大的错,就是选择做了修士。

在这个悠闲自在的小圈子里,我快速对音乐产生了一种近似痴狂的爱:除了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我的眼里了。我现在非常讨厌去办公室工作,那些刻板的制度和永不停息的抄写工作对我来说,比上了酷刑还让人难过,到了最后我想辞职。只有辞职,我才可能全神贯注学习音乐。毫无疑问,我这荒唐的念头肯定会遭到德·瓦朗夫人的反对:任性地辞去一份有固定收入,而且受人尊重的工作,和一些不懂事的年轻人混在一起玩音乐,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了;就算是我如愿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那也没有多大的前途,说破天不过是个音乐家罢了。

德·瓦朗夫人的心愿是要我干一番大事业的,关于奥波纳先生对我的评价她持一种怀疑态度;现在看到我一门心思想要学习她眼中的“雕虫小技”,心里非常难过;所以她再三念一首在外地流行的谚语给我听:“唱歌好,跳舞好,赚来的钱也很少。”但是,她看到我热爱音乐几乎痴狂,上班却是心不在焉的状态,认为我迟早会让人辞退。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主动辞职的好。我告诉她:眼下的工作做不长,还要给人说好话;与其仰人鼻息,不如踏踏实实学习一门技艺养活自己;况且我现在要走的路是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的,就算我重新学习其他技术,不一定有把握能学好。万一走错了路,过了现在这个学习状态,那我就一无是处,就没有更好的谋生之路了。她同意我的做法,不过却不是因为我口若悬河的大道理;而是因为我的死缠烂打,另加上许多讨好的话。于是我以大功告成的心态,找到土地普查局长柯赛里先生,满面荣光地向他递了辞呈,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就这样离开了我曾经的工作岗位。不过我的心情和两年前【5】刚上班是一样高兴——或者说,还要更兴奋些!

我的这一荒唐之举,意外获得了当地居民的赞赏和尊敬。他们的态度让我在新的工作中得到了实际好处。有一部分人认为我敢于这样做,肯定是因为不缺钱——事实上我没有!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我丢掉铁饭碗,全身心地搞音乐,肯定才华不小。

俗话说得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于是我忽然间成了大家眼中的优秀音乐教师,不过这里有几个教音乐的也确实不怎么样。总而言之,我唱的每一首歌都是韵味十足,悦耳动听;再配上我这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很快就招到了几个女学生。事实证明,我以前当文书赚的钱根本没有现在当音乐教师挣得多。

甚至我这次的改变,对生活情调上的变化也是从阴极一下子转换到了阳极。在土地普查局工作,每天固定要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八个小时不喜欢的工作。办公室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汗臭味,那些家伙每日里乱糟糟的连澡都不爱洗,头发也不弄齐整,身上沾满了灰尘或者泥土。有时我会因为忙碌不堪的工作和空气中的酸臭味弄得心情苦闷极了,整日里都是晕头转向。现在,终于旧貌换新颜了,和我在一起打交道的都是一些衣着光鲜的体面人。我非常受欢迎,他们这些上流人都争着聘请我,他们待我的态度殷勤有加,时常比过节日还要隆重。每天都有漂漂亮亮的小姐们在恭候我,我闻到的是各种鲜花的香味。我们一起唱唱歌、聊聊天、说说笑话,心情真是好极了。我走进一个家去,然后还有另外一家,他们的态度都是一样的热情开朗。就算土地普查局给我开出的工资和我教音乐一样高,我都要义无反顾地选择后者。我认为自己这一步完全走对了,根本没有后悔的理由。哪怕是现在的我行事稳重,再也不会做那些随随便便的事情,按今天的理智眼光来检讨我一生的行为,我都不会否定当初的决定。

我的一生,也只有这一次,我听任自己的爱好做出决定,结果也让我满意。当地的人们对我的态度热情有礼、和蔼可亲,让我觉得和上流人士打交道是一个快乐的事情。于是我有了一种坚定观点:现在的我之所以不愿和人打交道,责任在对方,而不是我。

遗憾的是萨瓦人不是很有钱,这句话还可以这样理解:假如他们每个都是有钱人,那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正因为他们介于富人和穷人之间的中产者,他们才成了最适合交往的好人,假如说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让人安心生活,而且具有一定生活情调的地方,那么我认为就是尚贝里了。生活在尚贝里的当地贵族,他们手中的钱倒是让他们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但是想要跻身政坛是远远不够的。正因为有限的财力限制了他们的欲望,所以他们只能够依照西内阿斯的告诫【6】。他们只好年轻时参加军队服役,年老了解甲归田。这样的人生安排让他们既有了荣誉,又有了理智。萨瓦省的女人个个都是美人,其实她们不必这么漂亮都让人喜欢,她们每个人都很会打扮自己,懂得扬长避短。只会让你无视她们的缺点,只见其美丽之处。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每天都会见到不同的女孩,尚贝里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不是看起来楚楚可怜,美丽动人。或许有人以为是我先见为主的因素,好像有点道理。可是我有什么理由偏爱她们呢?就是到了现在,每次想起那些女学生,我都会高兴万分。我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回忆着她们的美丽风姿,回忆着我们共同度过的纯真无邪的青春岁月。

我首先要提起的女孩子名字叫梅娜蕾德,她和我是邻居,同时是格姆先生一个学生的妹妹。她和大多数女孩一样身材苗条,一头棕色的头发,眼睛亮得好像要和你说些什么话。她非常活泼,但是一点都不轻佻。正常情况下我上午到她家,这时候的她穿着在家时的衣服,头发随意拢起,简简单单地簪了一朵花——而且是因为我的到来特意插的,我离开以后就取下了。

我根本不怕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除了穿家常衣服的美丽女人。假若她们梳妆打扮一番,整整齐齐的,我就不害怕了。就像芒东小姐,因为我通常是下午见到她,虽然也很美丽,但由于穿戴整齐的缘故,我反而不害怕她。她的美和梅娜蕾德小姐是不一样的:她的头发透着浅灰的金色,身材小小的,皮肤白嫩。她的嗓音好像吹响的笛子一样清脆,不过她从来不会敞开嗓门和你说话。她在胸前围了一块围巾,用来掩饰胸口上让开水烫伤的疤痕——但还能看见一点。有时我也会注意到,不过一小会儿后就看不见了,我会让其他更为诱人的事物吸引。夏莱小姐是我的邻居,她可是一位发育不错的姑娘:身材丰满,长得高高的,肩膀很漂亮;长得好看但是不能称为美人,不过她优雅的气质、温和善良的性格让她在一群少女当中显得出类拔萃。夏莱小姐的姐姐可是尚贝里最美丽的女人,不过她自己不学音乐而是让自己的女儿学。这个小女孩岁数小,长得很漂亮,一天一个样,长大后一定是和妈妈一样的大美人。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头发略微透着棕红色。我在圣母访问会还有一位女学生,这位年轻的法国小姐也是我比较偏爱的,虽然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她和修女们在一起养成了说话缓慢的习惯;不过,她说话懒散,语音却比较亮,和她的气质有点不一样。而且她人虽然聪明,却好像不太喜欢让人发现自己的这一优点。她刚开始学习时拖拖拉拉的,持续了一两个月,才愿意按照我的教学方法学习,才让我有了教好她的信心。不过要做到这个,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教学的时候是认真的,自始至终投入了所有的精力;不过我不太愿意按规定的时间强迫式的授课。其实无论做什么事情,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条条框框,哪怕我本心最想做的高兴事。听说,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天一透亮就有官员沿街大声发布命令,宣布做丈夫的对妻子应尽的责任。换了我,让我固定时候去做那样的事情,那我肯定是不行的。

我也有几个来自一般家庭的女学生,里面有个人造成我和德·瓦朗夫人关系变化的间接因素,随后我将谈到。现在我想细致地讲讲这件事情的开端。腊尔小姐是一个香料商的女儿,长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希腊雕像。假如世上真有雕塑一般的美女,我一定认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但她脸上的表情呆到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她没有开心的时候,也没有生气的时候;如果有人欲图不轨,她也会无所谓的——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她的妈妈一步也不离开她。为了想让女儿活泼起来,于是请了年轻的教师教她学唱歌。甚至老师撩拨女学生时,妈妈也同样撩拨这位年轻的老师,但是没有一点用。腊尔夫人天性活泼,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女儿缺少的妩媚动人之态。她小小的脸蛋虽然不是那么好看,不过却很娇憨可爱,除了脸上那几粒雀斑。她的眼睛不太好,经常是红红的,大概是有炎症。每天上午她会特意为我备下奶油咖啡,而且亲我的时候喜欢紧紧贴着我的唇。如果我像她亲我一样亲她的女儿,她会怎么想?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纵然是腊尔先生在,也一样这样接吻,说几句开玩笑的话。腊尔先生是个老实人,非常爱自己的女儿;他的老婆也不曾背着他做出有损名誉的事情,好像也没这种必要。

我把腊尔夫人的这种热情看作纯粹的友情,从来也不曾放在心间。热情的腊尔夫人越来越活泼了,让我感到有些不耐烦。如果我恰巧白天有事从她的门前经过,没有和她单独说话,她就会怨妇一般嘟囔着什么。所以我有事的时候,宁愿绕路从别的街道走,她那个门可是好进不好出。

腊尔夫人对我的态度多少也感动了我,我不觉得这是需要隐瞒的事情,就如实告诉了德·瓦朗夫人,就算是真有什么,我也会和德·瓦朗夫人说的。我们无话不谈,她在我面前就如同上帝一样。不过她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我不一样,我觉得不过是单纯的友谊;德·瓦朗夫人则认为腊尔夫人肯定有不良企图:她要让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另外,德·瓦朗夫人认为,由这样一个女人教她的孩子谈情爱是错误的;而且我有可能落入以自己的年龄和阅历无法辨识的危险,她当仁不让要保护我。确实,在这期间,还有人为我撒下了一张更加危险的网,虽然我躲过了;不过德·瓦朗夫人觉得我一定还会遇到其他的危险。她要尽自己所能想办法保护我了。

另外一位女学生,她的母亲芒东伯爵夫人是一位很聪明的女人;不过,她的心可不好。她喜欢挑拨离间,让许多的家庭闹矛盾,特别是让昂特蒙一家几乎陷入了绝境。德·瓦朗夫人与芒东夫人熟悉一些,对她的性格比较清楚。芒东夫人喜欢上一个人,不过她不曾向那个人表白,那个人也没和她说过什么。可是芒东夫人却恨起了德·瓦朗夫人,原因是那个人对德·瓦朗夫人的印象不错。她想了好多办法害德·瓦朗夫人,都没有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