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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需要找对奔跑的方向(2 / 2)

我每天都去看望父亲,看到他侃侃而谈的样子,我心里很高兴。也有很安静的下午,我们父女俩倾心长谈,谈文学,谈人的内心世界,问问我们三个孩子小时候发生的事。每当这种时刻,父亲仿佛又变得很年轻了。父亲骨子里是一个文人,对生活的感知颇多,有时他说:“女儿啊,你写作完成了我的一个心愿。爸爸曾经也想当一个作家呢,后来不知怎么成了一名医生。”

在父亲住院的前一两个月,我曾经有一种幻觉,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父亲永远也不会走,这间病房里雪白的日光灯永远亮着,只要我来,都有一个叫“爸爸”的人安详地躺在那里等我。

那时父亲走动自如,吃完晚饭,还可以在医院的走廊里散个步。弟弟买了一辆更高级的汽车,深灰色的丰田,父亲知道了,一定要下楼去看一看,坐一坐。我们没让他下楼,说外面风大。

终于有一天,我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那是我扶父亲上洗手间,在此之前他一直能走路,走得好好的。可这一次,他刚一下床,我扶着他,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刚走两步,我一下子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塌了下来,我失声叫了一声“爸——”

这时保姆正好外出归来,我俩一起把我爸抬回到床上。他身体的半边已经瘫了,他用医生的术语告诉我:“这叫偏瘫。”我感觉到有风从门外吹进来,好像有什么人要把父亲带走似的。

从此我父亲就只能躺在床上听我说话了。有一天我在电视台录完节目后直接赶到病房,父亲躺在枕头上侧过脸来看我,说了句“我女儿今天真漂亮”!我知道我是父亲的骄傲,是聪明懂事的大女儿,是事业有成的女作家。父亲看到我眼睛里就有一种光亮,什么疼痛都忘记了。

“女儿有出息都是爸爸的功劳。”我爸喜欢说,“你看我女儿多有出息,孩子是宠不坏的呀。”

在他病重的时候,一直对来看他的人说:“我大女儿是作家,她很棒!”这是我一生中听到赞美次数最多的一段日子。我从来不告诉父亲,文坛有多复杂,网络有多凶险,写作有多辛苦,成名是多么招人妒忌。我只让父亲看到鲜花和掌声,让他看到我新书美丽典雅的封面,以及封面上那大大的“赵凝”两个字。

一个家的预感是极准的。那时我父亲还在美国看望我妹,忽然有一天我梦见父亲坐在我家二楼的白沙发上,脑袋在流血。那个梦把我吓坏了。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独自一人上二楼客厅,有时又极想上去,因为感觉会在那里遇见父亲。终于有一天夜里,我在楼下书房里写作,窗外狂风大作,雷阵雨就要来了,我噔噔跑上木楼梯去关二楼的窗。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巨大的阻力,我用力往里关窗,但却有人用力往外拉。风尖叫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可窗子就是关不上,窗外仿佛有人。

“爸爸!”

我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外面的人终于松了手。爸,我知道是你,你回来看我,看我生活得好不好,是否像从前一样快乐?写作有没有太累?有没有事情让我心乱如麻?有没有我真心帮助过的人,反过头来咬我一口,恩将仇报?当然会有,但女儿很坚强,很宽容。因为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我,那就是最爱我的父亲。

父亲是睁着眼睛走的,这让我和弟弟印象深刻。追悼会那天,我们姐弟到太平间去接父亲,从那巨大的冰盒子里抽出来的父亲的遗体吓了我们姐弟俩一跳,只见西装革履的父亲大大地睁着眼睛,眼神如清澈的湖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从此以后,那双眼睛就到了天上,我一个人常在写作的间隙在星空下散步,远处的山影朦胧可见,树影摇动,空气中弥漫着白玉兰的清香。我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耳畔与我交谈,有个影子一直跟随着我,鼓励我,安慰我,甚至跟我开个小小的玩笑,用小树枝拉一下我的裙摆或衣角,这时我会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好!

还想再叫一声“爸爸”,我是因你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你是我生命的起点,是你给了我美丽的脸庞,匀称的四肢,健康的体魂;是你给了我享受生命的理由,让我懂得爱,并把更多的爱传播出去,安抚更多受伤的心灵,创造更多的美丽神话。

我就是为写作而生的。谢谢父亲的血脉让我拥有写作的才能和毅力,作为一个作家和女儿,我感到内心恬静,充满了生活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