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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进士试与社会风气(1 / 3)

中唐诗人姚合在《送喻凫校书归毗陵》诗中说:

阙下科名出,乡中赋籍除。(《姚少监诗集》卷一)

这里牵涉到科举及第以后,文人享有的特权问题。

唐代前期实行租庸调法,后期实行两税法。关于租庸调法和两税法的性质以及实施情况,属于专门研究的范围,这里不作详论。简略说来,就是,凡是有户籍的农户及有土地的人丁,或者出钱,或者出人,都有对封建国家负担赋役的义务;但如果做了官,或上代有过功名,就可以按规定免去这种义务,而把负担转嫁到广大劳动者身上。根据唐朝的法令,凡是科举及第,其本人或全家就可以免除赋役。如穆宗《南郊改元德音》中说:

将欲化人,必先兴学,苟升名于俊造,宜甄异于乡闾。各委刺史、县令招延儒学,明加训诱,名登科第,即免征役。(《全唐文》卷六十六)

在这之后,敬宗时又重申前令:

天下诸色人中,有能经通一经、堪为师法者,委国子祭酒访择,具以名闻奏。天下州县,各委刺史、县令,招延儒学,明加训诱,名登科第,即免征役。(《宝历元年正月南郊赦文》,《唐大诏令集》卷七?)

这两道由中央朝廷颁布的命令,都明确规定,只要科举及第,就可以免除征役;这所谓征役,也就是差役。

这是唐代中期的法令,那么在这之前怎样呢?在正式的公文中还没有发现同样的记载,但我们可以找到一些旁证。如韩愈《上宰相书》,说自己“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也就是可以不同于老百姓,已能免除赋役的负担。韩愈是贞元八年(792)登进士第的,进士登第后连续考了三次博学宏词科,都未中第,所谓“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因此于贞元十一年(795)乃有这一《上宰相书》。这是在穆宗的《南郊改元德音》之前二十多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唐代诏令是不全的,由韩愈的例子,可以推想贞元或贞元之前,凡科举及第即可享有免除赋役的特权。

《唐大诏令集》卷七十二还载有僖宗《乾符二年(875)南郊赦》,其中说:

州县除前资寄往、实是衣冠之外,便各将摄官文牒及军职赂遗,全免科差,多是豪富之家,至若贫下。准会昌中赦,家有进士及第,方免差役,其余只庇一身。就中江南富人多,一武官便庇一户,致使贫者更加流亡,从今后并依百姓,一例差遣。

这里说“准会昌中赦”,徐松《登科记考》卷二十二据《新唐书》武宗本纪会昌元年“正月辛巳,有事南郊,大赦,改元”的记载,说“疑为此年赦书节文”。但查《全唐文》卷七十八有武宗《加尊号后郊天赦文》,题下注为“会昌五年正月初”,文意即乾符二年赦文所指,其中说:

或本州百姓子弟,才沾一官,及官满后,移住邻州,每于诸军诸使假职,便称衣冠户,广置资产,输税全轻,便免诸色差役。其本乡家业渐自典卖,以破户籍,所以正税百姓日减,州县色役渐少。从今已后,江淮百姓,非前进士及登科有名闻者,纵因官罢职,居别州寄住,亦不称为衣冠户,其差科色役并同当处百姓流例处分。

由此,则乾符二年所说的“准会昌中赦”,当是这道会昌五年正月的赦文,而不是已经佚去的会昌元年正月的赦文。会昌五年和乾符二年的赦文,都牵涉到地主阶级内部的矛盾(逃避赋役及影占户口),这里不加论列。另外,唐末人杨夔《复宫阙后上执政书》,历数晚唐时的种种弊政,说:

盖侨寓州县者,或称前贤,或称衣冠,既是寄住,例无徭役。且敕有进士及第,许免一门差徭,其余杂科,止于免一身而已。(《全唐文》卷八六六)

韩国磐先生《科举制和衣冠户》一文,曾据这些材料,说“科举出身者,尤其是进士科出身者才能合户享受免去差役的特权”。

另外,五代时张允曾奏请停止童子科的考试,说:“童子每当就试,止在念书背经,则虽似精详,对卷则不能读诵,及成名贡院,身返故乡,但刻日以除官,更无心而习业,滥蠲徭役,虚占官名。”(《请罢童子科奏》,《全唐文》卷八五五)童子科在科举的项目中是排列在末等的,规定年不满十岁的孩童方许应试,考试时正如张允奏中所说,只不过是“念书背经”,对照书本有时就连字也不认得。但即使如此,童子科及第,还是能蠲免徭役,则其他科目当更是如此。

这就是说,一个文人,只要经礼部试及第,即使还没有通过吏部试,也即还未取得官职,已经和一般老百姓不同,他可以免除差役征徭,享有政治上、经济上一定的特权。姚合的“阙下科名出,乡中赋籍除”二句诗,写出了文人们所以向往科第的实际物质利益所在。而且,有时诗作得好,有一定的文名,虽未登第,也可以作为特例,免去差役的。《唐摭言》记载任涛:“豫章筠川人也,诗名早著。有‘露团沙鹤起,人卧钓船流’,他皆仿此。数举败于垂成。李常侍?廉察江西,特与放乡里之役,盲俗互有论列。?判曰:‘江西境内,凡为诗得及涛者,即与放色役,不止一任涛耳。’”(卷十《海叙不遇》)任涛是凭他的文学才能而受到优顾的,这也进一步说明了科举得第者免去乡里之役更是当然之事,各科皆然,不独进士,当然进士是更能享受到特权的(即全家都免差役)。

进士及第既能享受一定的特权,同时它又有优越于其他科目的升迁机会,于是更成为中唐以后士人注目的所在。譬如宪、穆时人李肇就说:“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实集其中,由此出者,终身为闻人。”(《国史补》卷下)。敬宗开成元年(836)十月,中书门下奏,说到进士科时,说“台阁清选,莫不由兹”(《唐会要》卷七十六《贡举中?进士》)。晚唐人李绰,又说当时人的议论,把进士登第比喻为“迁莺”,即是用《诗经》的《伐木》诗典故:“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尚书故实》)再加上最高统治者的倡导,地方节镇的重视,进士的地位,在社会一般人的心目中,已经有“白衣公卿”之称。

让我们举一些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唐代那种驰逐于科场、争名于进士的社会风尚。

《刘宾客嘉话录》中有一则记载:

苗给事子?应举次,而给事以中风语涩,而心中至切。临试,又疾亟。?乃为状,请许入试否。给事犹能把笔,淡墨为书曰:“入!入!”其父子之情切如此。

此事又见于《太平广记》卷一八?,及宋王谠《唐语林》卷四。既然托之于刘禹锡所述,当有一定的事实根据。作为文学性的随笔,这寥寥数语,描摹世态人情,也非常传神。这里的苗给事,名粲。苗粲的父亲苗晋卿,唐玄宗天宝年间做过吏部侍郎,职掌考铨,后来在肃宗、代宗朝又做过几任宰相,是个老练世故的官僚。苗粲的官没有做得像他父亲那样发达,但给事中的职位已经不低,他又曾被任为吏部侍郎、知铨事。他在德宗时颇有实权,那时曾有宰相之望的户部尚书裴延龄,为了想给儿子谋得一个官职,还曾经走过苗粲的门路。这样一个官僚世家出身的、在官场中混了多年的人,当然懂得科举入仕是何等的事关紧要,因此即使得了中风病,连话也说不出来,但一听说儿子要进考,就急忙叫人给他一枝笔,淡墨写了两个“入”字。而这位儿子,也顾不得侍奉病情紧急、随时可能出事的老父亲,赶紧入闱应试。这种情况使我们想到了《儒林外史》中描写的严监生,他临死前连灯盏里点了两根灯草也觉得费油,舍不得,但又说不出话,伸着两个指头,不肯断气。《儒林外史》所写的严监生,和《刘宾客嘉话录》所记的苗粲父子,都是具有时代特征的典型人物。

苗粲父子的思想和行动,必须放在唐代(特别是中唐以后)的社会环境中加以考察,其时代意义才能认识得更加清楚。这里,我们自然地会再一次想起韩愈的话:“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上宰相书》,《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韩愈的这几句话,确实道出了一个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他那一时代不少地主阶级文人所谋求的道路。这也使我们想起《儒林外史》中描写的马二先生。马二先生也有一番高论,他在酒醉饭饱之余,凭他所能达到的那一点知识水平和推理能力,历数了从孔夫子到“本朝”的举业沿革,说: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如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

他又画龙点睛地说:

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这一席话,说得听者蘧公孙如梦方醒。为什么呢?因为酸腐而不失诚笃的马二先生讲的确实是那时的现实。韩愈说的和马二先生说的,具体内容不同,但都是当时现实生活的反映。以唐代而论,如果单纯从数量上来看,那么由科举入仕,比起门荫入仕和以杂色入流,以及藩镇辟召等等,还只占少数,但科举入仕的社会影响远非其他入仕途径所能及,尤其是开元、天宝以后,进士出身担任中央要职的比重日益增大。中唐时人赵□作《李奕登科记序》,叙述进士登第后的情况,就说:“于是献艺输能、擅场中的者,榜第揭出,万人观之,未浃旬而名达四方矣。近者佐使外藩,司言中禁,弹冠宪府,起草粉闱,由此与能,十恒七八。至于登台阶、参密命者,亦繁有徒。所谓选才接爵之高科,求仕滥觞之捷径也。”(《文苑英华》卷七三七)。唐代初期一些高门大族,他们承袭北朝和梁陈余风,以门第礼法自高,还可以通过门荫让其子孙袭爵,因此对科举还不以为意。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经过几十年的政治风波,又随着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逐渐演变,任何地主已不能世代保有其土地,政治地位也由于土地所有权的不断转移,而不断地更迭,“诸达官身亡以后,子孙既少覆荫,多至贫寒”(《旧唐书》卷九十六《姚崇传》)。这就使他们也转而谋求从科举中取得发展。譬如大家都知道的盛唐诗人岑参,他的曾祖岑文本,太宗时宰相,伯祖岑长倩,高宗时宰相,堂伯父岑羲,睿宗时宰相。岑参在《感旧赋》的自序中就说“国家六叶,吾门三相”。这样一个出身,如果放在六朝,毫无问题,是能“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但在唐代却不行了,经过几次波折,到岑参一代,已经“世业沦替”,不得不感叹“昔一何荣矣,今一何衰矣”。这就迫使他走科举入仕的道路。但偏偏又累考不中,他在《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一诗中,悲叹自己的不遇,几乎动了断绝进取的念头:“一从弃鱼钓,十载干明主。无由谒天阶,却欲归沧浪。”应当说,岑参的遭遇,在初盛唐时是有相当代表性的。唐末五代时人王定保曾经带有总结性地说:“三百年来,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唐摭言》卷九《好及第恶登科》条)由此可见,科举制度的发展,使得争取科举及第成为获得政治地位或保持世袭门第的重要途径。

中唐诗人王建在一首送人应科举试的诗中说:

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送薛蔓应举》,《王建诗集》卷四)

稍后,与韩愈同榜登第、受到韩愈器重的散文家欧阳詹,在一封书信中说:

慰上下之望,在乎早成名,早归宁。(《与王式书》,《欧阳行周文集》卷八)

晚唐诗人李频说得更为明白:

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长安感怀》,《全唐诗》卷五八九)

唐朝士人为什么久试不第,但仍然孜孜白首,至于不休,杜甫在长安,“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而仍锲而不舍,似都可以从这种时代气氛中得到解释。

唐人有所谓“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谓五十岁进士及第,还算年少。这绝不是夸张的话。《国史补》说,由于从进士出身者多成为名人,“故争名常切”(卷下),这就增加了登第的艰难。诗人元结于天宝十三载(754)进士登第,这时元结已三十五岁,但他自己还说是“方年少”(《文编》自序)。中唐时,崔元翰年五十始举进士(《旧唐书?于邵传》)。《唐摭言》还记载一崔某者,累举进士不第,其外兄镇南海,劝他放弃考进士,“以他途入仕”,但他死活不肯,年老龙钟,又出入于场屋者十多年,才算中了第(《唐摭言》卷四《节操》)。其他像晚唐诗人曹松及王希羽等,都是七十多岁才考中的(见《唐摭言》卷八《放志》)。又如像李?,初名虬,将赴举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名字上加了一画,成为“虱”字。醒来一想:“虱者?也。”索性改了名,图个吉利,据说那年果然登了第(尉迟枢《南楚新闻》)。写读书人因切盼科举及第而产生这种愚妄可笑的想法,真可以说是婉而多讽。

对于名利场中人的挖苦和讽刺,还可见之于托名温庭筠所作的《干□子》中的一则故事:

贞元中,萧?新及第时,国医王彦伯住太平里,与给事郑云逵比舍。忽患寒热,诣彦伯求诊候,误入云逵第。会候门人他适,云逵立于中门,?首趋曰:“某前及第,有期集之役,忽患……”具说其状。逵延坐,为诊其臂,曰:“据脉候,是心家热风。云逵姓郑,若觅国医王彦伯,东邻是也。”?赧然而去。(《萧?》)

这里的几个人物,历史上都是实有其人的。萧?确实是贞元中进士及第,穆宗时当过宰相,在强藩擅命的中唐时代,他一再主张削兵,是一个缺乏见识、无所作为的官僚。这里郑云逵说他“是心家热风”,是暗讽他的所谓寒热乃由躁进所致,触及萧?的心病,故尔“赧然而去”。这可能出于小说家的随手拈合,但写新科进士的心理是十分真切的。另外,我们还可以举出晚唐诗人许棠自己的话来作印证。据南唐人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下载:

许棠常言于人曰:往者年渐衰暮,行卷达官门下,身疲且重,上马极难。自喜一第以来,筋骨轻健,揽辔升降,愈于少年时。则知一名能疗身心之疾,真人世孤进之还丹也。

据《唐才子传》(卷九),许棠于咸通十二年(871)登进士第,年已五十岁。可见也是累困于科场的人物,每年到达官贵人门下行卷趋候,其奔走困乏与焦躁不安是可以想见的,而一旦得第,虽已到知命之年,却是“筋骨轻健”,登车上马,感到比年轻时还灵活了。这使我们想起许浑咏叹及第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