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回归（2 / 3）

“公元2018年10月13日，我们做了第一例手术，也称为第二智能植入术。为了稳妥，被植入者是一名白痴。手术获得完全成功，直到现在，我仍能感受到成功带来的狂喜。愚蠢的喜悦啊！”

老人摇摇头，接着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名白痴以其卓绝的第二智能开辟了新时代，历史书上已命名为‘新智人时代’，宣告了旧时代即自然人时代的终结。而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新智人之父。

“要知道，在自然人时代，人类改变世界时，其主体即人脑的物质基础，是进展极微的，这就注定外部世界的变化只能以算术级数进行。而新智人时代中，其主体即人脑中的第二智能，主客体相互震荡，波峰叠加，世界就以阶乘速率进展。三十五年来的变化是原人类难以想象的，一个极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你面前这位老人。坦率地讲，他曾是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之一，素以自己远超常人的智力自负。今天呢，他的智力已经根本不能接受科学的新发展了，就像猿猴的脑子不能理解微积分一样。所以我坚决辞谢了地球科学委员会主席的职务，来这儿做侍者，这样多少可以满足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老人停下来，让王亚当来得及咀嚼一番。他凝望着恐龙，稍顷，他用目光向王亚当探询：可以继续了吗？王亚当点点头。

“现在第二智能已发展到13hel级了，一个不祥的数字。人脑与之相比，不仅信息存储、快速计算等能力不可同日而语，就是人类素常自负的创造性思维、直觉、网络互补能力也瞠乎其后。第二智能唯一缺乏的是感情程序，包括性程序。然而非不能也，新智人只是更愿意在这方面保持自然人原貌，就像二十世纪的人们喜爱土风舞一样。

“尽管长期以来世界一直在用种种生物的、超生物的方法改变自然人本身，并取得了很大进展--你当然注意到了雪丽小姐近乎完美的躯体，但其进展相对是极其缓慢的，你可以想象，如此强大而日新月异的第二智能同柔弱而停滞的自然人脑共存是什么局面。可以说，机器人借助于人体，在人脑的协助下，已经占领了地球，而我们则像愚蠢的螟蛉一样，在自己身体上孵出了蜾赢的生命。”

老人的痛苦、自责和无能为力的愤怒，经过三十年的冷冻，已经不那么灼人了，但亚当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沉重。

“其实，早在植入成功之前，我就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危险。”老人苦涩地说，“老实说，如果我能相信我的死亡可以中止这个进程，我会毫不犹豫地烧毁全部资料，开枪打碎这颗过于聪明的头颅。可惜我知道，即使我死了，或迟或早会有另一个人打开这个潘朵拉魔盒，我能做的就是尽力为人类挖几道坚固的屏障。你知道著名的《第二智能三戒律吗》？那是我起草的，在第一例植入术的当天即由地球人委员会通过。”

老人以平缓的语调背诵了《在人体内植入第二智能三戒律》：

1．任何第二智能的被植入者必须年满十五岁，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签字确认本人自愿植入第二智能，并由至少一位处于自然人状态下的完全清醒的成年直系亲属副签；

2．植入人体的第二智能器必须具备这样的功能：在运行十年后应能自动关机，使其载体处于完全的自然人状态，并保持该状态至少一百天以上，第二智能是否重新启动应由被植入者自行决定；

3．自然人和植入第二智能的新智人具有完全平等的社会地位，可以通婚，但受孕时双方必须同时处于自然人状态。

“我想通过这三条戒律，至少保持自然人不至于被强迫成为新智人，保证他们植入第二智能后有回归自然人的自由，并使新智人在法律上永远是自然人的后裔。应该说，新智人以机器的精确，严格得近乎苛刻地执行了三戒律。单是有关‘完全清醒的自然人状态’的判断，其法律条文的信息容量就相当于几十套《大英百科全书》。如果不得不同新智人对簿公堂，我们也只能延请新智人律师才能胜任！”

两人相视苦笑一下。王亚当想插问一句，欲言又止。老人继续说：

“你大概想问，这些戒律是否确实对自然人起了保障作用？没有。因为自第一例植入术以来，没有一个人不愿植入第二智能，没有一个人在百日回归之后不愿启动第二智能。他们已经像迷恋毒品一样不可自拔，三戒律也就成为空设。现在，世界上残余的自然人不过百名，他们全是我的同事，是当年一流的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人类学家、未来学家、科学家，只有这些人卓绝的自然智力和对世界深刻的洞察力，才能预见到第二智能对人类的致命危险。顺便说一句，这一百人中，华裔占了半数，大概民族性使然吧。他们目前难堪的境遇也大致同我相似。”

老人疲乏了，沉默下来。一阵波涛后留下一片寂静的海滩，海滩上是历史大潮抛下的孑遗物，只有恐龙的骨架同情地陪伴着他们。亚当凝思无语，心灵深处，那种回荡五千年的钟声仍在响，缓慢、遥远，但却执著苍劲。他挽住老人的手臂，低声说：

“中国有句古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人家，你有什么托付请讲吧。”

“不，我没有什么好讲。”老人苍凉地说，“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改变历史，更不相信自然人的智力能与新智人抗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老了，你是世界上唯一年轻的自然人。我把这一切告诉你，你好自为之吧。”

整整一天一夜，亚当把自己关进屋里，脑海中一片惊涛骇浪。他充分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无望，那无异于一只猩猩向人类挑战。不过，他不能退却。在RX星球的荒漠上，他真正感受到作为万物之灵的自豪，人类绝不能受机器人的奴役。甚至对雪丽小姐，他也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必须把这具美丽的胴体从机器的控制下解放出来。

用什么方法？也许老人已经暗示了，他只有在获得第二智能后再去对付新智人，这种近乎卑鄙的方法恐怕是老人们不愿为之的，而他至少不缺乏必要的权变。但是天哪，他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不致引起新智人的怀疑？也许他计划周密的行动，在雪丽小姐眼里只是像偷吃黄油后舔嘴唇的猫儿那样笨拙？

晚上，雪丽小姐翩然而至，照例裸泳之后，躺在长沙发上。她笑容灿烂地接过亚当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

“已经十天了，你是否面对我的身体一直无动于衷？那我可太伤心啦！即使你是以死板闻名的中国人。”她揶揄地说，“来，让我吻吻你。但愿一个美貌姑娘的亲吻是一帖有效的镇静剂，因为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料想不到的事情。”

她感觉到亚当身体出现了刹那间的僵硬，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昨天我答应过，告诉你那位老人的详情……”

她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新智人的历史，对王亚当复杂的心理过程装作视而不见。她说：

“我们不会让人类英雄仍处于蒙昧状态。地球人委员会已决、定为你植入最新的13Bel级的第二智能，你可以在瞬间获得到今天为止的人类所有的知识。当然，根据三戒律，首先要看你是否自愿，希望你充分考虑后再回答。”

王亚当绝对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如此顺利。他尽力控制住感情，庄重地说：

“太突然了，这样重大的问题，我一定要充分考虑。不过，我想我一定会同意。”

雪丽小姐把他揽到怀里。“问题是，三戒律的制定者没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你的所有成年直系亲属都已作古，当然……除了妻子。”她低声说，“你能接受一个崇拜者的爱情吗？”

王亚当紧紧拥抱她。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个女子的爱恋，对她头脑中第二智能的恐惧，使爱情为阴谋服务的内疚……这一切都被欲火暂时烧毁了。他揭开雪丽身上的毛巾。

“啊，不！”雪丽笑着捉住他的手，“请等一下，马上到零点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想与你共享。”

她披上毛巾，按一下电铃。老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把一个生日蛋糕放到桌上。他和王亚当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悄然退出。

雪丽小姐正专心地用火柴点燃蜡烛，鲜艳的奶油花周围是二十五根小蜡烛，中央则是一根硕大的红蜡烛。“你的二十五岁生日？”亚当问。

她正点燃最大的那根，笑着摇头，“不仅如此。”

亚当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紧张的期待，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承认雪丽小姐是个女人。他忽然大悟道：

“你的回归日！”

时钟正敲响十二点。她的目光忽然一阵迷茫，像是体内一道闪电瞬间击碎了她的意识，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又逐渐澄澈。她吁一口气，微笑着用英语说：

“请不要用汉语，从现在起，我只能使用十五岁以前的母语了。不错，这是我的第一个回归日，我现在也是一个自然人，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