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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女神(2 / 3)

薛愈停止叙述,抬头看看我,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震荡了一下。梅妈妈这句话无疑是对我说的。我越过时间和空间,看到她当时疚悔的目光。看来,她后来决定收养我,也是对所犯过错的忏悔。我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薛愈用目光探索着我的内心,轻声问:

“你恨她吗?”

我恨她吗?不知道。她的过错毁了我的容貌,但她也向我播撒了美好的母爱。我问:“她关在哪儿?”

“Q城监狱。二十年徒刑。对于五十八岁的梅老师来说,这几乎是无期了。”他又说,“不过公平地说,这个刑期不算重。她可不仅仅是渎职!她公然违犯国家法律,把极危险的病毒偷偷带回国内,简直是胆大妄为!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梅老师竟然能干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他重复道。

我叹口气:“我要去看看她。不管怎么说,她对我们这群孤儿可说是恩重如山。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不,我不去。”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她毕竟是你的老师。你是不是因为曾向警方告发她而感到内疚?别生气,我是开玩笑。”

薛愈平静地说:“我不生气,也不内疚,但我不想去看她。”

我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儿发现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Q城监狱离K城三百多公里,位于一片浅山之中。进了监狱,首先看到一个大花圃,里面的鲜花含苞欲放。一位姓杨的女狱警为我办理着探监手续,她很爱说话,边填卡边说:

“梅心慈是这儿的模范犯人。你来看她,很好,多开导开导她。你与犯人的关系?”

“我小时在N城孤儿院,她是孤儿院的资助人。”

“是啊是啊,来探望她的大都是当年的孤儿。那时她一定对你们很慈爱,对吧?”

“对,她是大家的妈妈。”

“去吧,多开导开导她,毕竟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两名男狱警背着手立在探望室的远端监视。梅妈妈走出来,步履相当艰难。她坐下,我们隔着钢化玻璃互相凝望,心绪激荡,一时无语。这十年间她的头发全白了,仍在脑后绾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囚服很整洁,保持着过去的风度。梅妈妈先开口说话,她端详着我的面部,满意地说:

“平平,手术很完美。你仍然很漂亮,我真高兴。”

“梅妈妈,我们十年没见面了。”我心情复杂地说,“我忘不了在医院那段相处。”

“可惜我没能实现对你的许诺,没能把你带到北京。”

“你是否当时已有预感?记得咱们同榻而眠时,你不止一次告诉我,人生常有不得意,死亡、疾患、灾难都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些话未免太苍凉了。”

梅妈妈微微一笑:“不仅是预感,我早就确切知道自己的结局。不过我原想被捕前来得及把你安排好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它了。梅妈妈,薛愈和我很快要结婚了,他今天本来要同我一起来的,临时有事被拖住了。他让我代他问好。”

不知道梅妈妈是否相信我的饰词,她只是慈祥地微笑着:“谢谢你来看我,谢谢薛愈。他是个好青年,有才华,有责任感。祝贺你们。”

“你的腿怎么样?我看你行走很困难。”

“风湿性关节炎。不用担心,监狱的医疗条件很好。”

我顿住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十年的分离在我们之间造成巨大的断裂,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但我心中仍顽强地保存着很多记忆:熟悉的妈妈味儿,温暖的乳房,柔软白净的双手……

“梅妈妈,你多保重,争取早日出狱。我会常来看你的。”

“再见,孩子,谢谢你。替我向薛愈问好。”

以后我常去看她,每月一次。两人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以进行母女般熟不拘礼的谈话了。逢她的生日,我就带去一个大蛋糕,我想报答她当日的情意。每次探望后,薛愈都仔细打听梅妈妈的情况,还为她购买了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药物,看来他不是不关心她。但薛愈坚决不去探望,我怎么劝说也不听。我觉得,他和梅妈妈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心结,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猜不透。

半年后,我们结婚了,新家安在K城。北京房价太高,这些年,整容手术已经花光了薛愈的积蓄。每个星期五晚上,薛愈都会乘火车赶到K城同我相聚。小别胜新婚,他常常一进门就把我扑到床上,尽情宣泄一番,再起来沐浴进餐。半年后,在一次酣畅淋漓的做爱后,他恬然躺在床上养神,我推推他,说:“愈,起来,要商量一件大事。”

他把我搂到怀里:“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妈妈接回家。”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我继续说,“梅妈妈的病情日益恶化,今天我去探监,她已经坐上轮椅了。管教说正在为她办减刑,还说像她这种情况可以先办保外就医,可惜她没有亲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说话。我劝他:“愈,你和梅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心结?梅妈妈是一个好人,当然她犯了罪,把我变成丑陋的麻子,还几乎造成大灾难,但那毕竟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圣心孤儿院时梅妈妈就常教诲我们,要学会宽恕别人。”

薛愈坐起来,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裸体。他在茶几上抽了一支烟,点着,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说:

“平,有些情况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没告诉你,也没告诉警方。我怕说出来会使梅老师成为人类公敌。”这个词太重了,我震惊地看着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心结,从个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学观相当异端,我说过,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平,孤儿院那场疫病并不是无心之失,她是有意为之。”

我在夜色中使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开玩笑,你是在胡说。”

“不,我很认真。当然我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推测不会错。这些年我执意不与她见面,就是想逃避对这件事的证实。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曾偶然听她透露过什么‘低烈度纵火’,恰恰2023年的致病原并不是烈性天花野病毒,而是经过专门培养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没酿成惊天大灾难。”

我立即忆起,当年梅妈妈在病床上搂着我聊天时,曾说过“低毒性”这个词。我打了一个寒颤。

“平,那并不是无心之失,那是一组系列实验的第一步。但我的揭发加速了她的被捕,使她没能把实验做下去。”

我想到那天的大蛋糕,想起四十个孩子围着妈妈其乐融融的情景;想起自己光滑柔嫩的面庞,及此后浑身脓疱的丑陋。似乎有一双手在慢慢扼紧我的喉咙,而我也非常想扼住谁的脖子。丈夫同情地说:

“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执意要保释她出狱,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当然,经过十一年的牢狱之苦,她不可能再重操旧业了,天花病毒也已经全部销毁,她想干也不可能了。不过--说实话,我对她心存惧意。”

我目光阴沉,沉默很久。“不,我还是要保释她出狱。”我闷声说,“我要好好伺候她,让她享尽女儿般的孝情。我想看她会不会因此内疚,亲口告诉我真实情况。”我咯咯地笑起来,“对,就是这样,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如果她没撒播病毒--那我就报答了她;如果她干过--那我的孝心会是她的良心折磨。薛愈,你说呢?”

我神经质地笑着,但笑声戛然而止,我烦闷地垂下头。丈夫过来,体贴地从身后搂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苦闷地说:“愈,我真不愿相信你说的话。我不相信有人竟忍心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天是她最喜欢的女孩的生日,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蛋糕。如果蛋糕上有……那我简直对人性失去信心了。”

我真希望丈夫说:“哈,刚才我是开玩笑。”或者:“只是很不可靠的推测。”但丈夫没有说这些,他只是问:“你是否还要保释她?”

我咬着牙说:“对,我要把她接回家。”

丈夫叹息道:“好吧,其实我也很同情她。我虽然告诉你这些真相,但是你也不必把她视作魔鬼。她的动机--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两个月后,梅……妈妈(自从听了丈夫那番话,我总要先顿一下才能念出这个称呼)回到家里。她的腿病已经很严重,一步也不能离开轮椅。整洁的衣服包着她瘦弱的身体,每晚扶她上床时,我都觉得心中发苦。

她仍很注意风度,每天早早起来梳妆,扎出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她话语不多,我们外出上班时,她就缓缓转动轮椅,巡视院里和屋里的一切,在一株花草甚至一个蜂窝前都能待上半天。她的目光非常明亮,与她的病躯极不相称,不过--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总觉得那里燃烧的是她最后的活力。

我已经忘了什么“良心折磨”的心计,诚心诚意地伺候她,变着法儿做可口的饭菜,为她洗头洗脚,推她出去散步。邻居好奇地问:“老太太是你妈还是婆婆?”知道内情的人尽夸我:“善心人哪,下世有好报的。”丈夫的表现也无可指责,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芥蒂。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蛋糕。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来生意太忙,把它忘了,亏得薛愈记着。但薛愈说他回来时蛋糕已经有了,是梅妈妈打电话订的。梅妈妈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含笑看着我。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十二年了,梅妈妈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想起十二年前的蛋糕,想起那时间她“是不是我亲妈”的稚语,也想起那场泼天灾祸,和我病愈后丑陋的麻脸……一时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我走过去,偎在妈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