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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编辑、读者(实际上也包括我)肯定会认为这件事很虚假。

后来我渐渐清楚了某些我不愿接受和无法认同的历史事实却有着复杂和特殊的历史背景。这座小县城地处津浦路东长江以北的-个非战略要地的偏僻的丘陵中,国民政府撤离南京后,日本人的战略重心已沿长江向内地推进,日本人只沿津浦线驻扎重兵,“皖南事变”后的新四军几乎全军覆没,重建后的新四军本来就兵力不足又远在苏北一带,因而对这个交通闭塞战略位置不显要的小县城无法也无必要重视。这样,日本人在这里驻防就没有多少威胁,县城如一个后方疗养院,没有新四军骚扰的日本兵常常在大街上晃来荡去的,仿佛是来旅游似地随心所欲。一位年长者对我说,那时候鬼子为了到这里来驻防还要拉关系走后门,据说野村一郎是从长沙那边调防过来的,为争着到这里来还和另一个日本军官发生过火并。

刘五爷在城里泡了两年后就感到在所有的朋友、酒友中最讲义气的还是“隆昌盐铺”的侯老板。这种感觉真正让他体验了温暖与热情的还是在某个还有蚊子活着的秋夜的侯老板家的酒桌上,当时酒桌上是一盆盆不再活蹦乱跳的鸡鹅鱼鸭在昏黄的烛光下泛滥着通红的血腥的香味。

侯老板不停地用咸味鲜明的声音吹捧刘五爷:“五爷,当初我一见您的面就知道您是一位满腹文章运筹帷幄的不凡之辈。”

刘五爷心里迅速地沸腾起第一次睡女人的情绪,这样他就感到侯家阴暗的客厅里紫檀木的家具不再生硬而浮动着温柔暖和的气息。屋外的秋风从窗外溜进了细细的一缕,他一阵生动的悸颤,谦虚地笑了:“哪里,哪里,全靠侯老板捧场。”

酒过三巡,刘五爷觉得讲话声音必须越来越小,两颗脑袋在某种需要的暗示下当然也越凑越近,刘五爷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他们的神色都非常严峻而兴奋。

“枪由我提供,德国造。”侯老板的声音让刘五爷感到有一线细铁丝在空中急速划过。

刘五爷答道:“有枪就行。”

“如果五爷信不过我,我先付给你五十块光洋。”

刘五爷一边笑一边解嘲一边也就装起了一大包光洋说话了:“侯老板从来就是言必信行必果,兄弟我还能信不过你?”

侯老板摸了摸油光闪烁的脑袋,理了一下头顶上稀稀拉拉的一小撮头发,声音尖细而诱人:“事成后,西门‘裕泰酒馆’兄弟我包你三个月酒喝,南门‘玉酥院’挂头牌的‘红月季’由我出钱请客,那可是上海滩十里洋场也找不着的美人儿,极嫩极有味儿。”

刘五爷听的过程中就感到有一绺口水在嘴里制造动乱,不是牙关紧咬定会惹出让子孙后代无法活下去的难堪。刘五爷顽强地咽下口水斩钉截铁地表态:“明天,明天我就去仁和镇赶集。”

“还是五爷爽快!”

刘五爷骑着一头毛驴走在那天清晨的雾中依旧穿一件长衫,细瘦的鼻梁上还架起了一副紫铜框架的墨镜。已是深秋,刘五爷在阵阵凉气的提醒下便能感觉到野外的庄稼早已收割干净,剩下的一片片灰褐色的田块深埋在深秋的雾中使他听到了遥远而荒凉的悲鸣在空气中流动。当刘五爷摆脱了幻觉侵犯而真正意识到自己在执行-项伟大计划的时候,浓厚的秋雾便打湿了刘五爷动荡不安的灵魂和按三七比例划开的分头,脸上飘满了细碎的雾沫。二十响的驳壳枪冰冷地躺在长衫阔大的袖子里。他双手抄在袖中右手抠住板机强烈地想象到只要手指轻轻一扣,就会有一颗子弹从肘部的衣袖中旋转着钻出去,就会有一条性命在粉碎了脑袋后去另一个世界混饭吃,脑浆和血的喷溅在太阳的烘托下肯定无比辉煌壮丽,搂住“红月季”睡觉的幻象在他眼前一幕幕地展开。那个专门接待日本人、伪县政府官员和富商巨贾的女人要价高得惊人还应接不暇,这次侯老板放血让他富贵风流一回虽五马裂尸也在所不辞,更何况用枪杀一个人比用刀杀一只鸡更具可靠性和优越性。驴蹄声“得、得、得”单调而乏味地敲击着那个清冷的秋晨,刘五爷在长久孤寂的路程中只有凭借想象来装饰充满了凉意的心境,当他正在精心设计和“红月季”交欢的动作造型时,猛抬头,见天光大亮,浓雾褪尽,太阳在东方放肆地渲染血红的晨光,几缕淡淡的雾丝在空中飘飘忽忽,随即在无声无息中破碎而化为乌有。仁和镇就在眼前,刘五爷看到赶集的人来去匆匆。

在街头的一棵病态的大槐树下拴好毛驴,刘五爷双手抄在袖子中迈着庄严的步伐踏上仁和镇的石板街,墨镜后面的眼珠紧张地忙碌着墨黑的目光细致地搜索着集市上的每一个摊位和每一张面孔,只要一有目标走进视线就等于走进了“红月季”的房中,枪声一响,“红月季”的衣服就扒得精光而呈现出一个光艳夺目漂泊着肉香的胴体。刘五爷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一个大瓢在酒缸里舀酒一样忽上忽下。

仁和镇只有一条二里路长的小街。那天早晨,刘五爷视线内沿街的铺面争先恐后地卸下门面板壁,杂货铺、布店、绸庄、茶肆冷漠地迎候着不曾光顾的客人,烧饼铺、炸油条、煎饼铺子、卖汤圆的挑子拉起风箱呼呼啦啦地煽风点火,木炭的火焰极尽夸张地舔着锅底烘托出一派生意兴隆的假像,于是刘五爷的鼻子里灌满了油条烧饼金黄色的香味。集市似乎并不繁荣,那些身上背着小木箱卖“洋红”的以及卖狗皮膏药卖老鼠药的小贩们尖声吆喝着,声音潮湿而焦虑。正是秋后菊黄蟹肥的时节,街面上大担的鲜鱼在柳条筐中活蹦乱跳,大螃蟹拥挤在篓子里残酷地在自己同胞们身上相互横行霸道也属迫不得已。刘五爷像一叶小舟在沾满了泥土味鱼腥味油条味的人流中漫不经心地漂荡。

刘五爷晃了两个来回,不见-个目标。

仁和镇驻着日本人的一个小队,十几号人加十来个伪军蜷缩在炮楼里无所事事纪律松弛军容军貌很不规范,他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在炮楼里抽烟、喝酒、打麻将。日本人个头矮小胆子大,偶尔上街闲逛竟敢单蹓还不背上大枪,这些行为不仅严重违反了“大东亚圣战作战条令”的规定,而且还使刘五爷敢和候老板打赌敲掉一个并且在那个早晨很自信地以墨黑的目光在小街上来来回回地扫瞄。

刘五爷感到时间拖得太久以至于腿脚酸麻精神开始疲倦的时候,一个日本兵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刘五爷的视线内,他扶了一下墨镜伫立三秒钟就肯定了目标的准确无误,于是就跟在日本兵的后面看着一截如汽油桶一样的日本兵的身驱心里感到异常的踏实和平静。他知道这个倒霉的日本兵必然要死于他的枪下,像他必然要和“红月季”睡上一觉一样无可置疑。刘五爷听着日本兵黑色的长筒皮靴在石板街上敲击着沉重的富有节奏感的黑色的声音,心里还蒙上了一丝淡淡的悲哀,因为他清楚这黑色的声音很快就将从这个石板街上以及他父母或情人的记忆里永远彻底的消失。

日本兵停滞在一个活鱼摊位前,然后弯下腰去用手拨弄着蹦跳挣扎着的鱼,嘴里还冒出一串兴奋的叽哩哇啦的声音,刘五爷挨在他身后觉得这日本兵就是一条活鱼,他发现这日本兵的屁股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相当肥大就像一大口袋在水中泡胀了的面粉鼓起在军裤中。刘五爷认为这唯一的一枪应该击中后心而不应该击中屁股,于是他围着这肥大的屁股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算找准了射击的位置。他也弯下腰看了一眼日本兵觉得这日本兵年轻还有些漂亮,当然他不会因为这种漂亮而去否定和拒绝“红月季”的漂亮,于是刘五爷起身站在恰当的位置,抄在袖中的手平静地轻轻地扣动了扳机,“呼”地一声闷响,一缕淡蓝色的枪烟飘过,日本兵就很利索地一头栽进了鱼筐中。刘五爷看到一条活鱼惊慌地蹦起来又重重地落到了潮湿的石板街上。

“新四军上街了!”人群炸开了。

刘五爷看到日本兵的腿脚象征性地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愿动弹了,这时他转身也跟着喊了一句“新四军上街了”拔腿就走。街上混乱不堪,摊位上的鱼虾老鳖螃蟹扔得满街都是,街巷中灌满了鱼腥味和血腥味,-个卖狗皮膏药的癞利头倒是很冷静地收起地上货物说了句:“新四军来了有什么可怕的,我连日本人都不怕!”可惜这句话只有刘五爷-个人听到并且感觉相当平淡。

刘五爷离开仁和镇前很依恋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上空空荡荡的充满了死人的气息。

刘五爷骑上毛驴在秋光下走了三里地的时候,听到仁和镇炮楼里传来了一阵悲伤的机枪声。刘五爷感到这枪声很像娶亲时放的鞭炮,只是放了鞭炮后又没有娶上新娘。

侯老板紧紧搂抱住刘五爷激动得眼泪直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出人意料的狂喜:“这太有意思了,这太有意思了!”刘五爷望着侯老板只是很含蓄地笑了笑,脸色极其平静地做出一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慷慨的表情。这时候老板的三姨太袅娜着走过来身上弥漫着迷人而庸俗的香水味,一串浪荡而讨好的声音让刘五爷心里发酸:“老爷,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侯老板惊得满脸泛出盐霜般的苍白,既而又若无其事地打发三姨太:“没什么,没什么,刘五爷今天钓鱼钓到了-只癞蛤蟆。”三姨太用丝绒手绢捂住腥红的嘴很克制又很彻底地笑了起来。

侯老板是县城唯一的一个盐商,几十年来赚取了数以万贯的家产,娶了四房姨太太,时常还要去逛妓院。先前他每年都要去南京、上海等大城市开洋荤,日本人一来,路上很不太平,侯老板守着成堆成捆的金条整天喝酒抽大烟睡几个很不会玩的女人,日子过得极枯燥而平淡,因而便和刘五爷打赌杀一个日本人开开心,并且下了很大的赌注。这些事是我从侯老板四姨太那里打听到的,那时候四姨太刚过门,侯老板耐不住女色的诱惑,在床第之欢时一股脑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四姨太。现在侯老板早已作古了,七十多岁的四姨太住在铜庐镇的乡下,牙齿已寥寥无几讲话漏风很是含糊,那天在讲完这些故事后她对我说:“仁和镇杀日本人的事只有我、侯老爷、刘五爷三个人知道,你不要传出去,传出去有碍侯老爷的名声,大户人家是不该做这等鼠窃狗偷的勾当的。”

接下来的事情四姨太也是很清楚的。当天傍晚刘五爷和侯老板在“裕泰酒馆”很挥霍地吃喝着酒肉。酒馆里的人纷纷谈论仁和镇被杀了-个日本人的严重事件,神情紧张脸上布满了黄昏惨淡的颜色。日本人在这里过得太舒服以至于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这样报废掉一个使全县的日本人和老百姓都极度惊愕。

那天晚上刘五爷就泡在“玉稣院”的“红月季”的房中,钱是侯老板出四十块包下的。“红月季”果然身手不凡一夜之间硬是将技术很粗糙的刘五爷折腾得半死不活,第二天刘五爷害了一场大病似地用满足而残废的声音对侯老板说,“‘红月季’,那才真让人过瘾!”有一个细节必须强调,那就是刘五爷睡“红月季”的当晚在脱长衫前,“红月季”问:“五爷长衫肘部怎么有一个洞?”五爷回答道:“烟泡烫的。”

仁和镇日本兵被枪杀的第十七天傍晚,野村一郎中队长才到“裕泰酒馆”喝酒。当时刘五爷正一个人就着一盘烧鸡一条红烧鱼一盘炸对虾心情迷惘地品味着这冒生命危险换来的烧酒,心中想着那个一头栽进鱼筐中的日本兵,就觉得胃里翻滚动荡着人肉的腥味。野村又来拉刘五爷一道喝酒,刘五爷就感到全身被抽去了筋骨似地只剩下一个疲软的空壳。麻翻译看着不敢吱声的刘五爷脸上麻坑鲜明地泛起紫红色的酒气:“你他妈怎么总是不识抬举。”

刘五爷在排除了野村对他在仁和镇暗杀日本兵的怀疑后才和野村坐到一起,当他们举起酒杯的时候,窗外有一片枯萎病黄的树叶在秋风的护送下落在刘五爷的头顶。

野村伸过肥硕的头颅用目光锥住刘五爷:“你的知道,仁和镇的皇军谁的干的?”

刘五爷先是一惊既而镇静如-个大夫在给-个病人号脉,他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酒又慢慢地掏出手绢揩了揩嘴再耐心细致地擦了擦手,做出一副早已心中有数的样子,告密似地说:“新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