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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到处闪烁着欲壑难填和情绪暧昧的灯光,城市里没有月光。

今天要不是中秋节,我不会对月光产生任何联想,城里的人们对月光早就失去了记忆,似乎月光只属于遥远的古代,属于唐诗宋词里浪漫而忧伤的情调。

走出分局长办公室,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街边的路灯刹那间全亮了。我抬头看一眼天空,天空呈现出暗红色的含糊与浑浊的色调,类似于泼翻了的咖啡汁或劣质油画的颜料涂满了城市的夜空。虽然这个晦暗的中秋之夜不过是无数个城市夜晚的一次重复,可儿时乡下皓月当空与月华如水的感觉却残存在快要报废的记忆中死不瞑目。走在烦躁不安的街市上,敏感而古怪的联想层出不穷。明年就要退休的分局长头顶上的头发寥寥无几,恼怒的情绪却与日俱增,他指着我的鼻子说,“警察的脸面被你丢光了,你等着处分吧!”

这个花好月圆的中秋节成了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上午,我的那位爱警察却不爱没钱没房子警察的女友给了我最后温柔的一刀,“愿你找一个比我更爱你的女孩。”这种话听起来很像是一个杀人凶手表扬屠刀下即将毙命的垂死者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一样无聊和恶心。下午,在城隍庙执勤时,一个已经被我反翦起双手的抢劫犯在我不经意打喷嚏的时候踹了我一脚后逃跑了。我拔出了枪,又不敢扣板机,怕伤及行人,但行人没有一个人帮我。

于是,中秋之夜警校同学的聚会就变成了为我压惊的晚餐。我心情败坏地喝着酒,看到桌上那些被宰杀后红烧的鸡鱼鸭四分五裂,居然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感伤。我抑制着内心的沮丧和绝望,对几个光棍同学说,“对不起,让你们扫兴了。”同学安慰我说,“没什么,顶多挨一个处分,要是真的开枪伤及行人,饭碗就砸了。喝酒!”

我们分局颜色陈旧的办公楼蜷伏在残破的柳丝巷里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小偷,而楼后面单身汉宿舍更像一个囚禁小偷的监狱,不过,宿舍就是以前的留置室,里面确实关押过许多小偷、扒手、妓女、嫖客、地痞、恶棍,住在里面心情很压抑,在一些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潮湿的墙壁上总是有一些往昔的影子忽隐忽现。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我脆弱而敏感的内心不堪一击,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自己仿佛是一个缺少理由的入侵者。

宿舍楼道里有一部只能打进不能打出的电话。同住一室的大刘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狼一样嚎叫着,“小许,电话——”

正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到叫声,我借着酒力迅速反弹起来,像出膛子弹一样地钻进楼道,我希望有人告诉我抢劫犯抓到了。

这种妄想在拿起话筒时彻底破灭。电话是父亲从乡下打来的,父亲让我给他拜把子弟兄家的小孩在省城找一份工作,还说拜把子弟兄曾经在开山炸石时救过他的命。我对着话筒生硬而粗鲁地说了一句,“他救过你的命,又没救过我的命。”父亲气急败坏地说,“我跑这么远的夜路到村委会给你打电话,要花好几块钱,你就这么忤逆!”

不是我忤逆不孝,而是我实在没办法。我一个小警察,无权无势,连对象都谈不上,为了挽回苦心经营了整整一个夏天的交易式的爱情,抢银行的心我都有。而父亲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认为我在省城办事就像他在村里办事一样容易,认识省领导就跟他认识村长一样简单,不然就是没本事,他常常自以为是地对村里人说,“没问题,这事我让儿子在省里帮你找人办一下。”去年他还带着一个死刑犯的家长在临执行枪决前一天来省城找我救人一命,我连自己的处分都逃不掉,还能从枪口下救人吗?人没救下来,死刑犯父亲还从我这借了两百块钱为儿子买骨灰盒,一年多过去了,两百块钱就如同那颗射入死刑犯脑袋的子弹一样有去无回了。

回到宿舍,大刘正抱着吉他在弹唱一首许美静的歌:

城里的月光,

把夜晚擦亮,

叫人如何不想往……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城里的天空,窗外的天空狭窄而昏暗,丝毫没有月光的迹象。

大刘突然停了下来,问我,“今天是睛天,怎么没有月光?”

我说,“城里本来就没有月光。”

大刘一脸糊涂,“难道许美静唱错了?城里什么时候能见到月光?”

我说,“除非全城停电。”

大刘说,“全城停电不可能。”

我说,“所以城里没有月光。”

窗外夜深沉,偶尔有自行车铃声在寂寞的柳丝巷里经过。